晨光熹微。
懷玥醒來時,覺得腦袋異常沉重。她昨夜睡得不好,前半夜心煩意亂,想著澄心滌慮,結(jié)果沒想開什么,就不知不覺睡死了。
她拖著慵懶的身子隨意梳洗好了,便下樓去,只見客店的門板都已取下,大門寬敞,采光極好。她從樓梯口看向外頭,見對面的店鋪都已開門營業(yè),有賣蔬果的,有賣豬肉的,來來往往都是來此置辦雜貨的鄉(xiāng)民,難得淳樸和諧。
荊九坐在另一角,正好能與對面當(dāng)鋪相對著,見她下來,便放下湯碗,朝她招了招手。
懷玥過去坐下道:“這地方早上還挺正常,該不會整個廿五鋪街都是安蓮姑的人吧?”
“確實(shí)沒錯?!鼻G九溫和說道。晨曦將他的臉龐照得有些暖和,帶著幾分慵懶散漫,讓人覺得容易親近?!翱茨闼懒耍揖蜎]叫你,不過你今日必定不好受就是了?!?p> 懷玥正要問他是怎么一回事,卻見抵應(yīng)端來一碗色如茶水的湯,是一碗二陳湯。
荊九笑得不懷好意,指著她的眼睛問:“你起來時看過自己的臉嗎?”
懷玥知道他在揶揄她,不滿道:“我平日不涂胭脂,不描眉,能出什么岔子?”
荊九搖著鐵扇,把剩余的湯喝盡了,說道:“是沒出岔子,就是昨夜給人下了迷香還不自知,給你解藥又被你拍飛了,所以你今兒只能端著一張尸鬼的臉回?fù)P州咯!”
“……”懷玥一陣語塞,可房中并沒有女子用的銅鏡,客店里也沒有什么可以照見自己的金屬滑面。
荊九笑道:“甭找了,蓮姑的店都沒鏡子。她討厭鏡子。”
懷玥聽著有些在意,摸了摸眼角,只覺得有點(diǎn)疼,應(yīng)該是眼下青灰極重?!澳阆碌拿运帲俊?p> 荊九挑眉問:“我給你下了,再把你治好?有病嗎?”見懷玥毫不猶豫地點(diǎn)頭,他旋即收了鐵扇往她腦袋招呼:“沒良心!你自己住的是什么店,還能給你睡得安穩(wěn)?趕緊把湯喝了吧!”
懷玥委屈巴巴地把那碗二陳湯喝了,抵應(yīng)正好把白粥醬菜端上來。她從腰間取了一支銀簪要插進(jìn)白粥里,卻被荊九制止了:“廿五鋪白天正常,晚上才做那生意?!?p> 懷玥舀了一碗白粥,腦子糊了又復(fù)清明,這才反應(yīng)過來‘那生意’是什么玩意兒。她幽怨地瞥了荊九一眼,心想:“真是君子魔鬼,各有千秋,卻也怪我……流年不利!”吃罷,便與荊九說了自己不回梅園,渡河之后,會即刻入城。
荊九正要上馬,回頭見身后的小姑娘已經(jīng)在馬上坐穩(wěn)了,把自己昨夜給她的琉璃球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布囊里。他一把抓住懷玥的手,問道:“為何要躲?你躲起來,懷奇英會把梅園拆了。我想懷姑娘正義嚴(yán)正,總不會過河拆橋吧?我把你借出來,人肯定是要還的。你要走,也要等回了梅園再走啊?!?p> 正義嚴(yán)正是本心,拆橋純屬安身保命。懷玥心中想著,卻默默忍了,怕忤逆他的意思,半途被丟到安蓮姑手里,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當(dāng)下只好答應(yīng),與那二十個漢子一同前往揚(yáng)州東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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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縣。
柳絮兒捧著竹篩進(jìn)屋,見夫君正負(fù)手望向窗外。她過去挽著夫君的手道:“還是吃點(diǎn)吧。揚(yáng)州那里指不定還有更棘手的事?!?p> 柳絮兒長相溫婉,性情婉約,似煙雨柔情,很是溫柔。若瞧仔細(xì),便會察覺她與懷玥眉眼相似,只是比懷玥更柔和些。她正是懷玥的生母。
杵在窗前的男子是懷玥的生父——懷奇英。
他的孩子接連出事,先是長女失蹤,后到長子投奔了世人唾棄的黑翎堂。在他以為事情會有所消停時,小女兒卻為情所困,跟著魔君設(shè)陷害人,最終落崖身亡。
半年以后,江湖上又傳來消息——他的小女兒復(fù)生了。
懷奇英道:“誰說不是呢。屏南和長言都說見到三兒,可三兒跌下落山崖也是許多人看見的?!?p> 柳絮兒道:“我早說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回到揚(yáng)州,我可不管什么江湖道義,正邪不兩立,只要三兒還活著就好。你為人父,也是一盟之首,若想秉公處置,我也不會怪你,可你總該留她一條生路??!”
“夫人言重了。我只是……唉,不說了,到了揚(yáng)州再看看。”懷奇英無奈一嘆,拉著柳絮兒入里屋坐下:“堂中門人早是一盤散沙,貌合神離,在英武堂圖一席之地遮風(fēng)避雨,卻有幾個是真的在為英武堂著想?我是怕啊,怕英武堂就此毀在我手里了?!?p> 懷奇英雖是練家子,卻難得長相清秀,身形魁梧,臉龐棱角分明硬朗,渾身正氣浩然,一雙鷹眸鹿眼炯炯有神,便是隨地一站也是大將之風(fēng)。只是這一年來忙里忙外,他氣勢早不是當(dāng)年可比了,發(fā)間也添了幾分灰白。
柳絮兒將放在竹篩里的燒餅和熱豆?jié){端出來:“不是還有壁兒嗎?”
懷奇英道:“別難為他了。三兒走后,他便即刻請命去了銅川。他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他心里怎么想,你難道不知?”他口中的‘三兒’便是懷玥。
“壁兒……得和他坐下談一談?!绷鮾阂材昧艘粔K燒餅,遲遲沒有動口:“他總不能因?yàn)槿齼海凸钾?fù)了嚴(yán)家姑娘吧?!?p> “不至于,就是需要點(diǎn)時間。他不清醒,正好讓袁狗打醒他!”懷奇英吃了半塊燒餅,吃到紅豆餡時,忽然想起一事:“對了,小初可有消息?”
柳絮兒聞言,不禁愣了一下。
她家中三個兒女,至今沒一個留在身邊盡孝。大女兒懷初當(dāng)年為了逃婚,跑去了塞外。五徒弟童孟奉命去找懷初,至今未歸。第三年的初夏,兒子懷鈺從陜北回來,與懷奇英大鬧一場后,離家去了青州。懷初失蹤后的第五年,小女兒懷玥離家出走,最終與柴君嵐在齊云之巔落崖身亡。
這些事猶如詛咒一樣持續(xù)了五年,門中弟子走的走,散的散,直到齊云之巔后,才得以消停。
柳絮兒打量著懷奇英的臉色,見他并無慍色,這才說道:“五郎說一切都好,只是……不好回來?!?p> 懷奇英冷哼一聲,抓著燒餅的手打在了桌面上,將熱豆?jié){也震得灑了半碗出來:“一年四季都是一切都好,也不知是真好還是假好!算了,隨他們?nèi)?,要回便回,不回也罷,難道還要八抬大轎請回來么?反正走了五個,都不回來,也是一樣!”
柳絮兒抿著嘴,拿碎布將灑出的熱豆?jié){給擦干凈,默不作聲地將東西一個個收回竹篩里蓋好,起身要走。
懷奇英的氣撒到一半,發(fā)現(xiàn)自己的熱豆?jié){也被收了回去,桌面上空空如也,就剩他手上抓著的半塊燒餅。他困惑地看著柳絮兒:“誒,夫人去哪兒?怎么都收走了?”
“找轎夫八抬大轎去!要是都找不回來,你也一輩子別吃飯了!”柳絮兒撂下一句話,人已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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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yáng)州東郊。梅園大門前。
荊九與為首的漢子說了幾句話,突然轉(zhuǎn)身走了。懷玥趕上去要質(zhì)問,卻被那二十個漢子圍在了中間。
為首的漢子將鐵扇交到她手里:“九爺說扇子給你,他有事先離開”。
懷玥咬牙切齒地盯著荊九的背影:“那你們怎么樣?”
那漢子像是聽不明白,看著身邊的幾位兄弟,又看向她:“九爺說歸你管,他去去就回?!?p> “我真的……”懷玥舉著鐵扇揮舞兩下,真想把扇子給扔了。這哪是去去就回的問題?問題是她消失了一夜,卻帶著二十個男人回來,要她如何向里面的真‘柴君嵐’交代?她不要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