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時,大骨湯般的晨霧之內(nèi),一頭銀發(fā),后頸處又長著五色發(fā)絲的督山侯準(zhǔn)時敲響了鎮(zhèn)遠(yuǎn)侯府的府門。
“外公,外公,快,揍他?!痹跇渖蠏炝艘灰沟陌矊幜杩仗啧咧群暗馈?p> 督山侯紅著臉朝五角亭里的鎮(zhèn)遠(yuǎn)侯作揖。
鎮(zhèn)遠(yuǎn)侯一揮手,兩根麻繩兀自脫落,安寧反應(yīng)得及,穩(wěn)穩(wěn)落地。
“外公,你干嘛不揍他?”安寧扯了扯外公的衣袖,躲在他身后問道。
“外公怎么打得過你爺爺?就算是一百個外公也打不過啊,”督山侯笑道,又對鎮(zhèn)遠(yuǎn)侯說:“可仕,今日你可得賣愚兄一個面子喲?!?p> 兩老各自憨笑。
春香樓外,說書人提前來到。剛進(jìn)了樓,一身老舊衣裳的店主就將他迎到了二樓坐定。
安寧緊隨其后,相隨的不是年過七旬的督山侯,而是昨日的杜似江。
晨霧之中,一個壯漢尤為顯眼。
那人一人立在門口,就將原本寬敞的大門給掩了大半。
舅甥兩緩緩走近了那人。
只見那人身長九尺,肩寬三尺,手上拿著一根骨棒。皮膚赤紅如熔化的鐵水,頭上長發(fā)如瀑布,也不束發(fā),只用一條大紅色的錦緞將發(fā)梢綁了,垂在后背,臉上胡髯茂密,將一張紅臉遮住了小半。
“阿嗚,你就呆在這兒,俺上樓吃點東西。要是有人敢偷你背上的東西,你就咬他?!?p> “呼……”那匹同樣魁梧的大馬怪異地嘶鳴著。
舅甥兩走到那人跟前先是一驚,又看一眼那匹大馬又是一驚。
那馬周身棕灰,與尋常馬匹一樣長著馬鬃,尾巴卻不像馬尾那般毛茸茸的,倒像是牛尾,只在尾巴末梢長著一小挫棕毛。從頭到尾長一丈,從蹄到項高九尺余,比那壯還要高出幾寸。前腿還長著黑白相間的花紋,從前蹄一直長到脖子下邊。
“舅舅,這是什么馬?”安寧終歸是跳脫,幾步跑到大馬身邊,上下打量著這匹大馬,簡直愛不釋手。
“其狀如馬,文臂牛尾,其聲如呼,應(yīng)該是產(chǎn)自北方求如山的水馬!”杜似江說道。
“你知道這是什么馬?”不等安寧說話,那壯漢率先開口。
“足下既然是馬的主人,居然不知道這是什么馬?”杜似江反問。
“足下是什么意思?俺不知道!這馬是俺抓來的。那日俺肚子餓了,隨便在河邊抓了三匹馬,前兩只俺吃了三天。本來這馬也要被俺宰了吃掉,不過俺吃膩了馬肉,想著過個十天半月再吃。不過這馬力氣大,能駝好多東西,暫且就先不吃了。等哪天肚子餓了又沒東西吃,俺在把他宰了。不然馬肉容易壞?!蹦谴鬂h如是說道,邊上的水馬兩眼水汪,抬頭看了壯漢一眼又哀切地“呼”了一聲地下了腦袋。
舅甥兩人聽了愈加驚奇。
“足下來自何處?敢問姓名?”杜似江作揖相問。
“足下是什么意思?你彎腰做什么?跳舞么?”那壯漢顯然不懂得禮數(shù),“俺來自妾師國,俺叫赤烏?!?p> “足下……你姓赤?”杜似江瞪大了眼問道。
“俺沒姓,名叫赤烏。俺妾師國中只有女子才配有姓,俺是男子,沒有姓?!?p> 杜似江又驚又疑,急忙寒暄了幾句便拉著安寧上了樓。
赤烏緊隨其后,本不寬敞的樓梯給他一人全擋了。他每踏出一腳,原本結(jié)實的木樓邊要一顫。
二樓已經(jīng)來了許多賓客,見著身長九尺,赤面黑發(fā)的赤烏不覺驚呼。
“俺就坐這了。”赤烏跟著舅甥兩同坐。
“你幾歲了?”安寧問赤烏。
“嗯……”安寧仰頭沉吟,“俺再有個把月就二十歲了?!?p> 杜似江大驚,剛喝入口中的流霞酒立馬噴了出來,就噴在安寧臉上。
“閣下莫要說笑,”杜似江一模酒水,“你少說也有二十七八了吧?要說你有三十,在下也相信?!?p> “閣下?”赤烏擰眉不解,“難怪俺娘都說南人多繁縟,說的話俺都聽不得?!?p> “我們不是南人,此地處于負(fù)水北邊,負(fù)水南邊才是南人,我們是中原人士。”安寧俏生生說道。
“反正是在俺的妾師國南邊,就是南人?!背酁跽f道,毫不客氣地拿過杜似江面前的流霞酒喝了起來。
“敢問妾師國在何方?離此地多遠(yuǎn)?”杜似江問。
“在……”赤烏瞅了瞅兩邊窗外,一根手指不時來回徘徊,指了指東,又指了指南,“俺不知道,俺只認(rèn)得路,不認(rèn)得方向,也不知道多遠(yuǎn)。反正俺出了國門快一年了才走到這里?!?p> “這人怕不是個傻子?”杜似江心想。
“老丈,該說書了?!痹S多賓客來了一刻鐘有余,見著說書人還不說書紛紛催促。
“不急,還未到辰時三刻,再等等?”那說書人說道。
“老丈,您老都來了,為何一定要等到辰時三刻?”
“昨日說好了辰時三刻,老朽便要等到三刻。君子一諾萬古輕!”說書人綽須言道。
滿堂賓客聽了催促,各自說笑。
有人說這老丈死蠢,少有人說他守信。
老丈聽在耳里,只是哀嘆一聲而后又苦笑。
老店主賠著笑臉端上一碗流霞酒而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退下。
辰時三刻,說書人起身,對來客侃言:“諸位,昨日說到那智勇公不愿違義,不肯采用中郎將之策……”
“嘮叨啥啊,趕緊說。來這的人都是昨天聽過的,老頭直奔主題吧!”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催促道。
老說書人也不惱,聽他這么一說,索性一挑琴弦,琴聲起,滿堂賓客又昏昏睡去。
“……
獨山之西,前軍東線。安云長槍依舊,只是一身藍(lán)衫已浸滿鮮血,成了‘紅衣’。腳下躺滿尸體,或是“赤潮”,或是黑甲。
敵軍陣中,安遠(yuǎn)翻江倒海,一身青衫也滿是血污。一桿陰陽一丈槍,遠(yuǎn)則殺敵數(shù)里之外,近則貼身肉搏,只眨眼的功夫便將周圍一干敵軍掀翻在地,隨后沖向敵軍密集之地,另起殺端,殺人如屠。
前軍中線,負(fù)北軍仍是持盾壓住陣型。每到情勢危急,敵軍即刻便要破陣而入之時便看見眼前飛揚的黃土塵埃如神明附體,不斷凝結(jié),化作一桿長槍,將死死壓來的“赤潮”一掃而空。
“云兒,”即便是遠(yuǎn)在后軍觀望的慕青源也聽得一聲洪亮如奔雷的聲響,“東線已無凌煙閣精銳,速去前軍西線援救你叔伯。”
正躊躇不知進(jìn)退的安云聽得此聲如蒙大赦,順著聲音飄蕩而來的方向朗聲應(yīng)道:“孩兒領(lǐng)命?!?p> 近在腳邊的敵我兩軍,遠(yuǎn)在詩伯軍陣后方的凌煙閣眾都聽得一聲如雷劈山石的巨響,緊接著一縷硝煙驟起,自東而西,每到一處便有軍卒哀嚎叫痛聲響起。一身“紅衣”,自前軍東線猛沖,沿途撞飛漫山遍野的“赤潮”,直到停在前軍西線上。
西線,負(fù)北軍、安東軍、竹西軍已十不存一。安云停身之處滿是尸體,別說面龐,就連敵我都分不清。
看一眼西北方向,只見人頭攢動,有兩人一身血污卻絲毫不退。一人雙手提雙手劍,一人提一根馬槊,皆是浸滿鮮血。兩人身邊圍著不下數(shù)百人,更有一百余黑甲軍伺機(jī)而動。
安云不管其他,瞅見最近的黑甲軍便要搏殺。
不同于一開始,安云絲毫不計較一招一式的勝負(fù)。每每交手一兩合之后,即便拼到自己輕傷也要將敵軍重傷或擊殺。
百余黑甲軍眼瞅著同是凌煙閣澤袍的精銳們片刻便倒,絲毫不可掉以輕心?;蛭寤蚴Y(jié)成陣,齊齊沖向安云。
五行圓滿的大行者,與五行未滿小行者對敵如獅子搏兔,勝負(fù)并無懸念。只是在這戰(zhàn)場之中,誰能拖延更長的時間便成了勝敗的關(guān)鍵。
詩伯軍馬何嘗不是想拖延半個時辰,等莊、嶼二伯兵馬前來,三面夾擊敵軍?
百余凌煙閣精銳又何嘗不是想著拖住安云這位大行者,好讓智勇公的前軍一舉撕裂詩伯前軍的防線,而后迅速北上援救即將到來的大戰(zhàn)?
紅袍軍傷亡過半,可仍有兩萬余人。單單圍在祝、杜二人身邊不遠(yuǎn)的便有幾千。若只是尋常士卒,祝、杜二人自然不慌??蓨A雜其中的凌煙閣精銳總是瞅準(zhǔn)機(jī)會一劍刺來,讓他兩防不勝防。此刻安云前來相助,凌煙閣眾只能放下這兩人,百余人既不包圍安云,也不冒然出擊。
或五或十,結(jié)出十來個軍陣,不求將安云擊殺,只求拖延時間。
祝、杜看出端倪,兩人四目一對之后各自往西北殺去。
祝汴一劍破三甲,碰上前軍伍長或什長,或以長劍格擋敵方攻勢,再以短劍一劍擊殺;或是雙手反手持劍,于敵軍貼面肉搏。杜山手提一桿馬槊,每蓄力一擊,槊鋒所指便要殺人兩丈之外。尋常士卒根本近不了身,即便有三五人仗著身手敏捷,從槊鋒之下突入身邊,兩三步之外的祝汴立馬提劍反殺。
“哥哥,你我殺離此地,切不能給云兒添麻煩。云兒已是五行圓滿的大行者,對上這些小行者,只要心無旁騖便不會有事?!弊c暾f道。
“好,賢弟與為兄一同殺向西北方去。為兄倒想看看,那智勇公的中軍到底有多雄壯?!?p> 東南方,十來個凌煙閣精銳組成的軍陣攻守相攜,攻時步伐一致,右列軍士右手持劍,左列軍士左手持劍,讓安云只能躲開。守時又各自牽引氣機(jī),輔以全身鐵甲,讓安云手中那桿梨花槍無處可擊。
兩邊來往十余合,無一人傷,更無一人死。
為首的一員黑甲軍耐不住性子,一把摘下頭盔,露出一頭銀發(fā),后頸處右邊四寸,從右到左,依次長著各一寸寬的青赤黃白四色發(fā)絲。顯然是個五行未滿,只修煉到金氣的小行者。
“足下何人?”那老者厲聲問道。
“安東,安云?!卑苍谱詧蠹议T。
“安東?安云?”那老者皺眉,“只聽過安東有個人屠安遠(yuǎn),不曾聽過安云。”
“那人屠正是家父?!甭牭健叭送馈倍?,安云不禁火大。話音未落便蓄力沖向那人。
百余人各自警覺,舉目望去,只見的方才安云所立之處還隱約有個殘影。再尋著氣機(jī),卻發(fā)現(xiàn)安云不管他人,直沖向那名老者。
“大行者又如何?”那老者按劍在腹,慨然厲目,“老夫練劍五十余年,還怕你個乳臭未干的小鬼?”
語畢也蓄力往前沖去。
兩人對撞,邊上的所有人皆看不清始末,只見著安云倒退十余丈,而那老者紋絲不動,仍站在兩人對撞的地點。
“營長,好樣的?!?p> “不愧是我們玄字營的劍首?!?p> ……
那百余人齊聲吶喊。
遠(yuǎn)處,安云面露血色,吐出一口鮮血。
“好槍法?!蹦抢险哔潛P道。而后口吐鮮血,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