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看不清始末,他這個當(dāng)局者如何不知。
兩人相距丈余之時,各自提兵器要將對方捅穿。只是安云槍法如神,剎那間就用槍尖將迎面而來的劍尖彈開幾寸。結(jié)果便是安云一槍將那玄字營劍首洞穿,而后者的六面劍只在安云腋下穿過。
百余人齊齊圍上營長,各自叫喚。只見那老者身上厚厚的鐵甲,在前胸后背處裂開兩個缺口,鮮血直流。
“你們不是他的對手,快走?!崩险哒f一句話便要吐一口血。
百余人各自哭嚎,泣不成聲。
“快走,我拖住這后生,你們各自回后軍去。便說是老夫讓你們回去的,武成君看在老夫這張老臉的面上,定然不會怪罪你們……”老者邊說邊吐血,邊吐血邊起身。
那百余人仍在哭泣。
“速往,”老者站直了身子,厲聲咆哮,“我玄字營六百精銳,拼去五百人,再加上老夫這條命,也算對得住主公了?!?p> 百余人仍護在老者身邊,不肯離去。
“玄字營聽令,”那老者只能下令,“速往后軍,將戰(zhàn)況稟報武成君與主公。”
“諾!”
百余人齊聲應(yīng)道,而后各自往西撤出戰(zhàn)場,再順著竹山山腳,往北去。
“后生,”那老者笑著喚安云,“老夫還有一口氣,還能打上一會兒……”
安云默不作聲,緩緩前行。
老者晃晃悠悠地舉起手中六面劍,氣息微弱,顯然不久于人世。
“莫……殺我徒子……徒孫……”
而后氣絕。
即便氣絕,那條抬起的手臂也不曾放下。
“老丈安息罷!”
安云柔聲說道,而后奔向西北方,為兩位叔伯解圍。
百余人越走越快,沒多久就沖入中軍,向戰(zhàn)車上的兩人說明情況。
“老劍首被何人所殺?”武成君厲目而問。
“那人自稱是人屠之子,安東,安云?!?p> “安遠(yuǎn)之子?多少年歲,是何境界?”
“二十出頭,應(yīng)該是大行者境界。”
武成君氣極,一掌將身前護欄拍爛??谥兄秽f著:“二十出頭?”
后軍之中,又有一人悍然而來。
人未到,聲先至。
“六百玄字營精銳,如何只剩百人歸營?”那人聲若洪鐘,咆哮而來,沖亂了不少中軍軍陣。
須臾,黃沙落地之地,一人身著黑色錦衣,頭帶一頂小冠,一頭灰發(fā),插著一支黑色發(fā)簪。后頸處長著與武成君一樣的一縷青發(fā)。
“詩伯軍中有幾個強者,”武成君高立車上,也不看那人,“專殺玄字營精銳。”
“老劍首何在?”那人怒目問道。
“老劍首被人屠之子殺了……”百余名剛剛回營的黑甲軍哭道。
“什么?”那人險些將雙目瞪出眼眶,雙手提起一名黑甲軍問道,“那人今在何處?”
“東南方向,約莫二十余里。”那名甲士抬手指道。
那人將甲士砸在地上,徑直往東南奔去。
“文魁何往?”武成君高聲將那人喊住。
“老子要去砍了那人?!碧熳譅I劍首——趙文魁回身說道。
“文魁,‘隔季不殺’,那人才二十出頭,你年長他二十余歲,如何能殺?”
“沙場殺伐,不用依那江湖規(guī)矩?!壁w文魁辯解道。
“你若是與他沙場相遇,自然不用依這江湖規(guī)矩。只是你此行分明是尋仇,如何能不依江湖規(guī)矩?!蔽涑删f道。
趙文魁怒極,抬腳一跺,將地面砸出一個幾丈方圓的大坑,呆滯了一會,又問身后百名黑甲軍。
“老劍首遺體在何處?”
“也在那邊不遠(yuǎn),”那黑甲軍一身是血,雙目泛光,指向東南方,“老劍首死前讓我們撤回,說我們敵不過那人,他說要獨自斷后……”
趙文魁怒不可遏,雙膝微曲,雙腳一蹬,人卻依舊站在地上。
七萬中軍腳下方圓八九里頓時如砸入石塊的湖面泛起漣漪,所有人搖搖晃晃,幾乎倒地。
“我要這六面劍有何用?”趙文魁爆喝之后駭然拔劍,右手手掌貼住劍柄末端,左手手掌抵住劍尖,雙手用力。不見寶劍刺穿手掌,只見那柄五尺余長的六面劍快速縮短,竟硬生生給他捏成一個鐵球。
他砸“球”在地,縱身一躍十余里,跳往東南方向。
趙文魁衣襟半濕,身下,那兩老一少豪情萬千,一步步將戰(zhàn)線推向西北方。左邊不遠(yuǎn),一人紅衣紅槍,單人在前軍陣中翻江倒海。
他皆漠然不放心上。
前頭,遠(yuǎn)遠(yuǎn)望去,依稀見著一個相望四十余年的身影。
直到落地之時,當(dāng)他看見那老丈仍舉著的右臂還緊緊握住手中凌煙閣專屬的六面劍時,不禁嚎啕大哭。
“老頭……”他哭喊著跑近那人。
“你不總說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么?”
“你不總吹噓自己如何如何無敵,如何一人仗劍,北至賀蘭山缺,東至負(fù)水入???,無一人能攔你么?”
“區(qū)區(qū)‘忠義’二字,值得你為此送命么?”
他絮絮叨叨,扯著或許只有他們二人知曉的往事。從一開始的勃然大哭,到最后,一點點地冷峻起來。
“是你教我‘隔季不殺’,說什么若是年長他人超過一季便不能欺負(fù)后生,怎地今日卻給一個比你孫子還小的人殺了?”
“是你說‘大丈夫當(dāng)一言九鼎’,你還說‘好男兒須青衫仗劍,學(xué)那莫閻王刀劈江湖’,只是不能用刀,得用劍。否則你就不給我飯吃……”
“老頭,老頭……”他喚著,從不曾喊過他姓名。生時不喊,死后也不喊。待喊不出聲響,詞窮之際,他又輕聲喃了幾句:“老頭,隨孩兒回營,孩兒要用凌煙閣的大旗裹住你的尸首,就葬在這竹山北山頂。孩兒要讓你看著主公如何破敵,孩兒如何一戰(zhàn)成名。殺你的是安云,人屠之子,孩兒年長他二十余歲,殺他不得??蓺⒉涣诵〉模罕銡€老的……”
他一下抗起老丈的尸首,縱身一躍,返回智勇公中軍。
“武成君,”人還尚未落地,他便在空中大吼,“借你大旗,裹老劍首尸首。你可有異議?”
“區(qū)區(qū)一旗,何足掛齒?”武成君朗聲回道,也不叫人取來大旗。信手一探,那根綁滿金絲的旗桿立馬斷掉,飛向他手中。
“本君贈旗,這天子親授的赤烏獸首也一并贈與老劍首?!彼麊问治兆∑鞐U,自戰(zhàn)車之上躍下。親手摘旗,裹住老劍首遺體,再將那顆紅黑獸首拿下,穩(wěn)穩(wěn)放在老劍首胸口。
“來人,”戰(zhàn)車上,智勇公下令,“將本公中軍大旗拿來,送老劍首一程。若非老劍首鼎力相助,本公如何能走到今天?”
須臾,一人抱著那面銀字青底繡金邊,大書“智勇”二字的大旗飛速而來。
事畢,趙文魁對那從戰(zhàn)場上返營的百余人說道:“你等扛著老劍首的遺體,爬上竹山山頂,砍一松木做墓碑,碑上銘文:‘大宥朝尚寶國凌煙閣玄字營劍首趙仕之墓’。而后各自回家,老頭不愿你等死在這戰(zhàn)場,往后你們安心當(dāng)個農(nóng)夫便好?!?p> 語罷,從老劍首手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輕輕掰開,將那柄六面劍取下。
“諾!”百余人護著老劍首,往西爬上竹山,于山頂安葬。
“那里,”趙文魁抬劍一指,指向東方,“前軍陣中,紅衣紅槍的是何人?”
“安東人屠!”武成君答道。
“正好?!壁w文魁插劍于鞘,徑往東去。
“文魁何往?”
“老頭待我如子,與我賜名賜姓。今日老頭死于敵手,老子殺不了小的便去殺個老的。此役不論勝敗,老子都要提上幾壺烈酒,去老頭墳頭拜上一拜?!?p> “老子去了。”他說,而后一跳二三里,騰在空中,瞅了眼安遠(yuǎn)所在,便如彗星墜地那般激射而去。
“凌煙閣天字營劍首,青民城趙文魁,愿與人屠一戰(zhàn)……”
一聲爆響,北至英江之上的莊、嶼二軍,南到慕青源的后軍皆聽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