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穴山——
阿爹和阿娘琴瑟和鳴恩恩愛愛幾十萬年,不想,幾日前這對模范老夫妻卻為了一只初初化作人形的花喜鵲大起爭執(zhí)。我閑來無事時曾讀過幾本細說凡人為官處事的典籍,知曉有句諺語叫:清官難斷家務(wù)事。
眼見二位高堂爭到欲要尋我主持公道,緊忙開溜去洞外散了幾圈步。幾圈之后,回洞聊表關(guān)切一問,果不出所料,此案以阿爹告饒賠下許多不是才得以劇終。
然總有一些神仙,喜歡恃寵而驕,喜歡得了便宜賣乖。以我平心觀察,這番話講的正是阿娘。
那日更闌人靜正是好困覺時,她卻如何都睡不下,胸口的委屈比一只后勁十足的朝天椒還潑辣,將她燒得只能趁夜卷起幾件衣裳離家出走方解氣。
與阿娘這番過激反應(yīng)截然不同的是阿爹,晚膳一用,他睡得鼻息如雷。連枕邊人離家出走這等慘事,亦要等到第二日我餓得饑腸轆轆遍尋不見洗手做羹的阿娘才察覺。
打我記事起,確是從未見阿娘使過離家出走的手段,突然使一回,果然棘手無比。
我跟阿爹分坐灶臺兩端,守著一鍋被燒糊的米飯,嘆息聲此起彼伏。
“索性你我都是神仙,在吃與不吃的問題上,形式大過需求。琥珀,”阿爹儀表堂堂的放下鍋蓋,幽深如淵的眼睛認真望著我信誓旦旦道:“阿爹就此宣布一件事,從即日起丹穴洞辟谷。你可有異議?”
異議倒是沒有,只是……
我從柴垛里不緊不慢站起身,余光瞟見袖口沾了些許煙塵,略顯礙眼,便急著低頭撣了撣。
阿爹等了半晌,似是不想再等。舉起拳頭放到嘴邊咳嗽一聲,我方停下手中動作,緩緩抬起頭,懶洋洋提醒道:“阿爹,阿娘在時,可不僅僅只干燒火做飯這一件事?!?p> “是是是,你阿娘心靈手巧,生下的女兒定然也不差?!卑⒌腥活D笑:“琥珀,辛苦你了。”說罷,屈起手指將灑掃、漿洗一應(yīng)雞毛蒜皮的瑣事全數(shù)指派給了我。
想來阿爹是糊涂了。竟忘了阿娘養(yǎng)我養(yǎng)得甚是金貴,十萬年里不僅沒讓我沾過一滴陽春水且還將我伺候得飯來張口衣來張手,活脫脫一四肢不勤的主。
這樣一個主,怎堪擔此重任?
可丹穴洞由來只住著我們一家三口,阿娘走了,這些活若不轉(zhuǎn)嫁于我便要落在阿爹肩上。
他……
我略略一回想,上次見他灑掃洞穴還是三萬年前。那日,他手里的抹布還未捂熱,倒先將我一顆半人高的夜明珠給打碎了。
勞煩他確實不如委屈自己。
百般無奈的嘆了嘆,應(yīng)下了。
頭兩日,我應(yīng)付得手忙腳亂,等到第三日,果然很不濟的再難敷衍下去。左右一想,還是覺得應(yīng)該將那只花喜鵲捉回來定定罪,出出氣。至于是將她剝皮還是抽筋,我覺得尚且不急,真正的當務(wù)之急,應(yīng)是讓她在洞里給我爺倆當牛做馬,做到阿娘回來那日再行定奪亦是不遲。
我樂呵呵的將雞毛撣子一扔,蹬蹬跑去書房尋阿爹,卻遍尋不得,只在桂木雕的書桌上找到一張被硯臺壓得死死的字條。抽出來一看,才知阿爹天不亮時就已撇下我出山去尋阿娘了。大抵是怕我怨怪他不辭而別,字里行間無不流露出對阿娘的思念與遙想,害我無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倒還真對他怪不起來。
對他怪不起來,并不代表我會順手將那只該死的花喜鵲一并寬恕。
轉(zhuǎn)身回房換了件褶皺紋不太深的衣裳,瀟瀟灑灑剛到洞口,偏見前方不遠處立著一青年。
這青年生得極美,雖一身灰色,且還皺巴巴的,卻也難掩瓊林玉樹之姿。
不禁看得有點走神。
若說,六界各路仙家的威名是以樣貌論長,想必青丘國的狐貍認下第二,絕無人馬敢去爭第一??扇羰前⒌敢庵爻鼋?,青丘又確是與六界第一美男無緣,只能屈居第二。雖如今阿爹在年歲上吃了點虧,然阿娘說過:老有老的風韻,年齡上的這點缺陷在別人身上是缺陷,在阿爹身上卻是另一番賞心悅目的驚艷。
阿娘還說:我樣貌有七分承自阿爹,三分隨了自己,姿容雖不及阿爹絕色,卻也自帶一股無人能及的風流。
諸多種種,美色面前我如何也算擔得起千錘百煉見過世面的好名聲。
頂著這樣的好名聲,卻讓眼前青年晃走了神,可見青年這幅好皮囊當真是好至絕無僅有的境界。
一圈神游回來,我起了調(diào)戲之意:“神仙?”忘了花喜鵲,忘了阿爹阿娘,踏前一步開懷笑問。
青年雙眸一瞪,倨傲且肆無忌憚的目光將我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面色淡然無懼。
看來我猜錯了,此人并非我仙界之輩。不免有點遺憾,蹙了蹙眉:“妖怪?”又問。
青年一聽,似被我踩到痛處般,雙拳緊握,嘴唇緊咬,眉宇間的怒火瞬間便燃至觸目驚心的境界。
我心頭一緊,不是神仙,也非妖怪,那只剩最后一個也是最壞一個答案。遺憾在我眉角又加重了幾許。
十幾萬年前,天族仲軒神君愛上一凡人女子。為求長久廝守,仲軒神君罔顧法則,偷偷潛入九重天盜取天族幻靈丹,想助那女子飛升成仙,做對神仙眷侶。卻錯動了機關(guān),差點讓天族毀于一旦。
天君震怒,將那女子打入畜生道,讓她生生世世再不可為人。而仲軒神君也因此遭受萬雷迫擊之刑,以致元神俱滅,灰飛煙滅。自此之后,仙凡戀在九重天的規(guī)矩里便成了俗語“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那顆小沙子。
阿爹阿娘養(yǎng)我雖養(yǎng)得不拘舊理,與九重天也素無瓜葛往來,可我到底沒有為一副皮囊平白招惹禍事的必要。哪怕這副皮囊寥若晨星、世間罕有。
頓是斂了笑與憾,端出神仙架子,背手,正色,與他規(guī)勸道:“本上神向來憐香惜玉,可以不追究你是用了何等禁術(shù)或托了什么妖魔鬼怪才闖進丹穴山。但九重天的禁令本上神也不能不從,這里,”我踱著小方步,左右指了一指:“絕非你一介凡夫俗子能來的地方。說吧,”指完后,我很是惋惜道:“你打哪來?本上神愿意好人做到底,趁還未有人察覺,將你好生送回去?!?p> 我又往前湊了幾步。
不過幾步,想贊美青年這張比精雕細琢更考究的臉的想法,已經(jīng)強烈到令我興奮、沸騰。
許是我色瞇瞇的樣子太過不加掩飾,青年臉上非但沒有出現(xiàn)本上神臆想中的感激涕零,反遭他一記嫌棄的白眼,再很不放心的退后一步,似是防備我欲行不軌。
這便是他過慮了,畢竟,不是每一個花癡都有霸王硬上弓的惡習。
我收起了色瞇瞇。
他輕吐一口氣,大有清白得保的意思在里面。
我見了,忍不住抿嘴偷樂:以這純情模樣來看,定是不曾涉足男歡女愛,倒叫本上神越發(fā)想上手調(diào)教調(diào)教。
“你,你在想什么?笑得如此猥瑣?!?p> 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從來不缺情趣。哎,若你不是凡人,該多好!
我望著動怒的他,好不容易才將蠢蠢欲動的春心克制住,反手一攤,掌心豁然多出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相見亦是有緣,你既做了本上神的有緣人,本上神送你一份見面禮也是應(yīng)當?shù)?。喏,拿去吧,日后若對本上神起了念想,記得對這珠子默念一聲琥珀,本上神便會如約而至?!?p> “我會稀罕一顆念珠?”
青年眼皮都未抬便鄙夷道。
我打了個激靈,嗅出些許蛛絲馬跡,狐疑道:“你……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
不過是順勢一問,青年卻暴跳如雷。
我晃了晃神,腦中閃現(xiàn)八個大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丹穴山誰不曉得琥珀上神有個刁鉆跋扈不好惹的性子?如今,不好惹的琥珀上神竟被一來路不明的小子問候了全家。
這不是逼我不要憐香惜玉嗎?
我收好念珠,嘴角揚起一縷蔑笑:“好得很,本上神正愁萬一捉不到那只花喜鵲,無處泄憤呢?!?p> 青年絲毫不察自己已是大禍臨頭,不知天高地厚的繼續(xù)大放厥詞:“鄉(xiāng)野鳳凰……”
哪壺不開提哪壺,本上神字典里唯獨容不下“鄉(xiāng)野”二字。
冷眉倒豎,右手食指與拇指輕輕一扣,一聲慘叫將青年的怒罵從中折斷。
“敢捆我?知道我是誰嗎?”被慘叫打斷的怒罵再度席卷而來:“我是天族太子,我命你速速將我放下,否則,日后本太子定派天兵將丹穴山夷為平地?!?p> 聽阿爹提過,如今的九重天上,確有一位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但很沒本事的太子,只是阿爹也說過,那太子生得五大三粗,并非眼前這般粉雕玉琢的好模樣。
雖料定他非太子真身,卻也側(cè)面論證這小子出自仙家。否則,不會懂得六界還能讓我丹穴山禮讓一分的只剩九重天上那一家,冒領(lǐng)天族太子身份來誆騙我。
嗯,不錯,膽識夠大腦子夠聰明,將他留在丹穴洞給我做個端茶倒水的小廝也算得宜。
我卸下脾氣,很滿意的望著被我施法倒掛在洞口梧桐樹丫上的青年。
他正極力扭動身軀想要掙脫,看起來與被鉗子鉗住,拼死掙扎卻又如何都掙脫不開的蚯蚓無異。滑稽,更可笑。
愉悅中,我打了個響指。青年兩片嬌艷欲滴的紅唇立刻被粘在了一起,只能吱吱嗚嗚。
“很榮幸的告訴你,本上神瞧上你了,決定讓你留下當個跑腿小廝。唉,你先別激動,”我蹲下去,沖憤慨到極點卻又無法言語的青年很誠懇的說道:“本上神向來不夠明理,做出的決定絕不允許有人反對。誰非要壞本上神的規(guī)矩,那本上神也只好忍痛割愛,讓他撒手人寰、駕鶴西去。”
“……”
“哎呀呀,這么恐慌的望著本上神做什么,”我打了個哈欠,慵懶笑道:“本上神留你重用,并非要將你生吞活剝。”又打了個響指:“莫怕。”
“誰說我怕?”法術(shù)一解,青年臉一甩,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聲:“老妖怪!”
妖怪便算了,還老?
我……我哪里老?十萬歲而已!
再打了個響指。
青年:“嗚嗚……”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