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裂痕(一)
天晴一時之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伸手去摸天逸的額頭:“沒有發(fā)燒啊,咋個在說胡話?”
天逸撥開她的手,看也不看她,起身回屋。天晴一臉茫然地跟在后面,然后被“砰”地一聲關(guān)在了門外。
天晴完全懵圈,完全懵圈了。上周臨走時,約得好好的,這周回來看泰坦尼克。她整整一個星期,都在激動和期盼中度過,即使是上月月考,她終于考到了高中入學(xué)以來的第一個總分排名第一,也沒有如此喜悅過。她幾乎是一路飛回了布?xì)そ郑瑥目邕M(jìn)27號院的那一刻開始,就如同一塊望夫石一樣,眼巴巴地盼著天逸回來。人倒是回來了,卻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天晴呆立片刻,開始拍門:“逸娃子,逸娃子。天逸。羅天逸。你咋子了?開門,你開門?。 比卧S天晴怎樣拍門喊叫,屋里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天晴停了手,百思不得其解。她在門口默默地待了一會,走開了。羅天逸是個男子漢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都讓他一個人靜靜吧。
聽著門外漸漸安靜,天逸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他終于明白了天晴的良苦用心,終于知道了為什么天晴要將這件事情瞞著他。她早就經(jīng)歷過了他現(xiàn)在承受的痛苦無助,崩潰絕望,用盡全力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拼了命地想保護(hù)自己愛的人,保護(hù)自己的家,但到頭來仍舊希望渺茫。她用纖細(xì)的身板,為他撐起一面隱形的大傘,想把痛苦悲傷為他擋在看不見的地方。但她萬萬沒想到,當(dāng)初信誓旦旦的父親,欺騙了她。
許天晴啊許天晴,你是如此善良,我們是如此天真。人是如此地欲壑難填,怎么可能為了區(qū)區(qū)一點(diǎn)良心上的不安,而放棄自己的欲望。孩子們的淚水和哭求,只會在他們心上留下淺淺一道劃痕,不痛不癢。他們篤定一點(diǎn):孩子們愛他們,不會將此事說出去。只要事情爛在兒女們的肚子里,就不會影響事業(yè),也不會破壞家庭,對他們來說,沒有一分一毫的損失。當(dāng)時間沖淡了紙包不住火的恐懼,只要一次舊情復(fù)燃,便能再次暗度陳倉。
不要相信任何沒有牽制的誓言。如果你相信這個誓言的兌現(xiàn)是因?yàn)閻?,不要忘了,也許,他并沒有你想象的,愛你那么深。
天逸走到書桌旁,拉開抽屜,兩張?zhí)┨鼓峥颂柕碾娪捌闭o靜地躺在那里。他輕輕地將票拿起來,撕碎,扔進(jìn)了垃圾桶。
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許天晴。他現(xiàn)在才知道,天晴是這樣地堅(jiān)強(qiáng)勇敢。他不行,他做不到。他一看到天晴就想起許家銘,那個和他母親有茍且的男人。作為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他該懂的,能懂的,都懂了。他明白,這個男人,為他父親,為他,為這個家,帶來了天底下最大的羞辱。他想念天晴,想念她的大眼睛,她的長睫毛,她的小齙牙,她的粉紅色塑料眼鏡,她的哭,她的笑,她一切的一切。但他現(xiàn)在不想見她,他需要時間,來慢慢淡忘,讓心上的傷口,變成一道疤。
整整一個周末,天逸早出晚歸,躲著天晴。天晴在失落和茫然中煎熬了兩天,周日晚上,不得不返校。
她拖拖拉拉地收拾著行李,眼睛不住望向巷口。聽見一陣自行車的聲音傳來,她欣喜地沖出門去:“羅天逸!”迎面而來的卻是鄰居大叔詫異的微笑。她一次次地沖到巷口,一次次地失望而歸。眼看天快黑盡,老許不斷催促,她才磨磨蹭蹭出了家門。
登上公共汽車的最后一刻,天晴又一次回頭張望著布?xì)そ?。賣菜的農(nóng)民將老街街口擺得水泄不通,人來人往,哪里有羅天逸的身影?汽車載著淚水盈盈的天晴向城市的另一端駛?cè)?,街口一家茶鋪的大門后,天逸目送著汽車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涪城的夜幕之中。
看著天晴遠(yuǎn)走,天逸并沒有離開。不一會,一個少年走進(jìn)茶鋪,親熱地搭著天逸的肩膀。他身后跟著一個戴眼鏡的斯文年輕人,和天逸打著招呼。
濤哥?
天逸頓時黑了臉:“劉俊,你把他帶來干啥子?我只喊了你?!?p> 劉俊諂笑著:“羅天逸,不要這么記仇嘛。兄弟哪有隔夜仇喃?”
“哪個跟他是兄弟哦?他不走???那我走了?!?p> 濤哥打著哈哈走上前來:“羅天逸,俗話說,不打不相識,你我雖然打過架,但大家都是好漢一條。我唐濤,識英雄重英雄,欣賞你是條漢子。這次聽俊娃子說,你想收拾一個人。放心,這件事情包在我唐濤身上,我給你搞定。我啥都不要,只想和你化干戈為玉帛,交個朋友?!?p> 天逸眼睛望著別處,不說話。
劉俊在他耳邊嘀咕:“羅天逸,我也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小弟。你想辦的那件事情,我一個人搞不定,還不是只有靠他。你放心,濤哥也不是啥壞人,他就是看重你有膽識,是條漢子,想跟你交個朋友而已。以后有啥事情,大家互相關(guān)照一哈而已,對你又莫得啥影響?!?p> 天逸嘆了一口氣,心中默念:“唉!要不是怕我媽難過,我自己就搞定了,還用得著你!”
媽媽跪求自己不要打許家銘的畫面又浮現(xiàn)在天逸腦海里。他不想母親難過,但心中的憋悶像頭困獸一樣,在胸中四處碰撞,想要找到發(fā)泄的出口。報復(fù)的念頭像熊熊烈火一樣,吞噬了天逸的理智。他看了看濤哥,默默地點(diǎn)了下頭。
又是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了,許家銘匯入下晚自習(xí)的人流,走出校門,騎上自行車。
他回家有一條必經(jīng)之路——老街另一個入口。那里的道路一側(cè)是一段古老破敗的城墻,年久失修,斑駁的墻面被頑童們畫上了各式各樣的涂鴉。周圍沒有建筑,最近的居民區(qū)離這里也有近一公里。夜晚燈光昏暗,樹影婆娑,九點(diǎn)以后,空空蕩蕩,人跡罕至。
許家銘和往常一樣,駛?cè)肓诉@條已經(jīng)走過無數(shù)個春秋的街道。行至中間,見城墻的影子里,忽然涌出一大群人來,快步上前,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
許家銘心下大駭,腳下發(fā)力,想要沖出重圍。一個精壯漢子一把抓住自行車后座,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被拎下了車,一把推倒在地。
老許喘著粗氣,深知來者不善,三魂嚇掉了七魄,坐在地上連連后退,顫聲問道:“你們是哪個?你們要干啥?要錢嗎?我把錢統(tǒng)統(tǒng)給你們,不要?dú)⑽??!?p> 沒人吭聲。為首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手一揮,一群人沖上來,對著許家銘一陣拳打腳踢。老許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只有抱頭挨打的份兒。片刻,毆打漸漸停止。老許癱在地上,一頭一臉的血,動彈不得。那年輕人走上前來,將老許口袋逐一翻遍,找到錢包,打開一看,嫌棄地朝地上呸了一聲:“龜兒子,才這么點(diǎn)點(diǎn)錢。”邊說,邊將幾張十元鈔票揣進(jìn)褲兜里,拍了拍老許的臉頰:“大叔,你自己做了啥子虧心事,你自己曉得。今天只是給你一個小小教訓(xùn),也算是警告嘛!以后,給老子老實(shí)點(diǎn)!不該碰的人,莫去碰!不該做的事,莫去做!給老子記好了!記不到的話,下次就卸你一條腿桿!”
說罷,一群人吹著口哨,揚(yáng)長而去。老許癱倒在冰冷的地上,眼鏡碎成幾片,一臉血污,被沉沉夜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