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百歲眼瞅著居住了一輩子的祖屋，就這樣淹沒在泛濫的洪水里，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墒鞘朗伦冞w，誰又能改變呢？
在他剛搬回韓家村居住的時候，這里只剩下幾戶人家。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大家才陸陸續(xù)續(xù)搬了回來。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整個韓家村，東西兩莊加在一起，足足有上百戶人家了。
父母離世以后，為了躲避戰(zhàn)禍，韓百歲離開了韓家村，帶著年幼的弟弟妹妹寄居在城西一隅。一面在鎮(zhèn)子上做學(xué)徒，一面在雜貨店里幫忙。日子雖說有些艱難，可一想到國仇家恨，他咬緊了牙關(guān)，說什么也要干出一番事業(yè)。
他的妻子韓陳氏是雜貨店老板的女兒，兩個人年齡相當(dāng)，韓百歲第一眼望見她的時候，就被她身上散發(fā)出的獨特氣質(zhì)所吸引。
憑著自己學(xué)到的本事，花了幾天的工夫，做了一件精美的禮物送給了她。只見她拿在手里仔細(xì)端詳著，原來是一間小木屋，這是當(dāng)時韓百歲能給她的一切。
沒錯，是一個家，是一個無比溫暖的家。說破了自己的心事，兩個人私下訂了終身。
韓陳氏有孕以后，雜貨店老板甚是惱怒，將韓百歲攆了出去。奈何女兒以死相逼，怕她一尸兩命，只得依了她，招韓百歲做了養(yǎng)老女婿。
但韓百歲并不想依附自己的老丈人，更不想繼承這家雜貨鋪，木匠手藝學(xué)成以后，和妻子商量了一番，便舉家搬回了韓家村。
一開始居住的是一間茅草屋，屋頂總是漏雨，修補了幾次，韓百歲狠了狠心，拿出了一筆錢，翻修成了幾間磚瓦房，也就是現(xiàn)在的祖屋。
在這幾間磚瓦房里，他和韓陳氏生養(yǎng)了四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老大取名韓建功，老二取名韓建業(yè)，老三取名韓建邦，小兒子取名韓建明，至于女兒則命名為韓愛華。
在義兄吳勛的介紹下，韓百歲的妹妹嫁給了人民子弟兵，和義兄的一位部下成了親家。看到妹妹嫁到了好人家，他總算對得起爹娘的囑托。而弟弟更有出息，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在城里當(dāng)了一名干部。
韓百歲家里人口眾多，在艱苦奮斗的年代，生活比較拮據(jù)。多虧了義兄和弟弟妹妹的接濟，生活總算好了起來。幾個孩子又先后當(dāng)了兵，真是老懷甚慰。
弟弟韓守歲退休以后，本來在城里敬老院住著。可自從姐姐去世以后，說什么也不愿意留在城里。兒女勸說未果，毅然決然回了韓家村。
如今兩兄弟做起了鄰居，老人家心里甭提多高興了。時常聚在一起，訴說著陳年舊事。而今天韓守歲就去哥哥家里蹭了午飯。吃飯的時候，兄弟之間談了許多。談起了過去，也談到了將來。
韓百歲凝望著掛在客廳里的鮮紅旗幟，眼角有些濕潤，“守歲啊，咱們韓家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如今幾十口子人了，也不容易啊！爹娘去世得比較早，如今孩子們一個個都成家立業(yè)了，我也沒什么可遺憾的了?！?p> 韓百歲飲了一口酒，又接著說道：“只一件事，一直以來困擾著我，我常常心感不安?！?p> 韓守歲問道：“究竟是什么事？”
韓百歲開口道：“守歲，可還記得吳勛吳大哥？”
聽他提起了老首長，韓守歲振奮起了精神，“怎么能忘呢！我和老首長的兒子志清，可還是革命戰(zhàn)友呢！那年美國鬼子炸了咱們的鴨綠江一帶，我和志清響應(yīng)祖國的號召，一起去了東北，加入了人民志愿軍……”
“可不就是這件事！”韓百歲嘆了口氣，又多飲了幾杯酒，“我錯了，我錯了?。∏Р辉撊f不該，我不該自作主張，要不然吳大哥的兒子也不會……”
“可是哥，這事兒又怎能怪你呢！”韓守歲寬慰道，“對于志清的犧牲，我也有一定的責(zé)任。是我太冒險了，要不是為了掩護我，志清也不會暴露目標(biāo)，更不會中彈犧牲。”
“該死的美國佬！”
韓百歲恨得咬牙切齒，送弟弟和幾個兒子去當(dāng)兵，他一點也不后悔?？墒撬土x兄的兒子上戰(zhàn)場，他真有些悔不當(dāng)初。
義兄去世以后，他給自己做了一口棺材，擱放在小兒子的家里。家里人都說不吉利，“您可以長命百歲，這又是何苦呢？”可他不管這些，只想著一朝咽了氣，和義兄黃泉再聚，定要懺悔己過。
韓陳氏也在一旁安慰道：“孩子他爸，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p> 可不，一切都過去了。然而烙印在他心里的創(chuàng)傷，卻始終難以平復(fù)。
當(dāng)大門被敲響的時候，韓百歲正坐在走廊里，旁邊放著一臺又老又舊的收音機。聽到孫兒的聲音，對韓陳氏說：“是憲城，是憲城回來了！”
“汪！汪！汪！”院子里忽然響起一陣狗叫聲。
韓梅城喜道：“是笨笨！”于是大聲喚著它的名字。
笨笨是一條大黃狗，韓梅城念小學(xué)的時候就養(yǎng)了起來，如今已經(jīng)過去了七年。名字是韓百歲起的，老人總是這樣教育自己的兒孫：“做事要勤快一些，可是做人笨一點，挺好?！?p> 不是說笨鳥先飛嘛，不怕你笨，就怕你不努力，天生愚笨的人不見得不會有大出息?？墒且粋€人太過聰明伶俐，未免會放縱自己，反而容易驕傲起來，終致招人厭煩，也不是不可能。
笨笨可著勁兒地?fù)u著尾巴，拿前爪扒起了門。
韓陳氏走了出去，沖外面喊道：“外面是誰？可是憲城？”
韓梅城聽到祖母的聲音，大聲喊道：“奶奶，是我們！”
門栓被打開以后，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出現(xiàn)在韓梅城的面前。只見她身穿粗布衣衫，滿頭的銀發(fā)盤成一個發(fā)髻，臉上的皺紋很深。
“還下著雨哩，怎么這會子過來了，趕緊進來！”
進了院子，韓憲城重新栓上了門，韓梅城一路攙扶著祖母。見到小主人，笨笨的尾巴搖得更加厲害了。
“是憲城兄弟倆！”
韓百歲見到兩個孫兒，自是歡喜。自打幾個兒子去了外地，家里便冷清了起來。以前一大家子聚在一起，那可真是熱鬧非凡。一屋子擠得滿滿的，大家有說有笑的，老兩口也覺著開心。
韓建邦有三個孩子，如今兩個在家，一個去了外地。小兒子韓建明有兩個孩子，也都是男孩。夫妻倆去XJ時，兩個孩子尚年幼，于是老兩口便幫著照顧。
對兩個孩子多少有些溺愛，舍不得打舍不得罵，平日里零花錢不斷?？蓛蓚€孩子非但沒有學(xué)好，反而跟著一群混混打架鬧事，甚至談起了戀愛。
兩個孩子這么不爭氣，老兩口沒少操心。實在問不住，所幸撒手不管了，就給他爸打了電話?？伤忠换丶?，就是一頓胖揍，老兩口又有些后悔了。
韓百歲本想送兩個孩子去部隊里鍛煉鍛煉，以為像他爸一樣吃吃苦就好了?？烧l承想兩個孩子一聽要去當(dāng)兵，書還沒念完，就偷偷跑了出去。后來還是家城來電話說，兩個弟弟都在他那里，老人家只得罷了。
韓梅城蹲坐在爺爺面前，笨笨也跟著趴了下來，耳朵耷拉著，吐著鮮紅的舌頭。韓百歲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問道：“學(xué)校里咋樣？”韓梅城只說挺好的。
“那就好！”韓百歲嘆了口氣，又接著說道，“也不知家鴻家軒現(xiàn)在怎么樣？你可要好好讀書，可別學(xué)他們兄弟倆竟是淘氣?！?p> “嗯，知道了?！庇謱⒐酶敢患一貋淼南⒏嬖V了爺爺奶奶，老兩口甭提多開心了。
韓憲城躲在走廊里抽著煙，也不說話，韓陳氏覺得哪里不對勁，問道：“茜茜和孩子呢，怎么沒有一起過來？”
韓憲城沉默了半晌，“回娘家了！”
“昨兒不是還好好的，兩口子別總是拌嘴。茜茜這孩子不錯，你多讓著她點。”
“奶奶，跟這沒關(guān)系，是她那個爸，又喝醉了鬧事！”于是把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講了一遍。
韓百歲聽得火氣直冒，拿著蒲扇指著他說：“你這孩子，可真夠放心的?。∑饺绽镂沂窃趺唇棠愕?，你都忘了！”
韓守歲聽到動靜，也醒了過來，見哥哥有些動怒了，勸說著：“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就別操心這些了?！?p> 韓憲城解釋說：“要不是王大叔……這事兒怨我，我沒有考慮周到。爺爺，您放心吧。茜茜來過電話了，晚一會兒我就去城里接她們娘倆回來?！?p> 韓百歲氣道：“你走，你現(xiàn)在就走！”說完就轟他出去，警告著說：“出一點事，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韓陳氏憐惜道：“外面還下著雨，你叫孩子往哪去？等雨歇了，再去不遲！”
“你懂什么，咱不能叫人家看了笑話！”韓百歲催促道，“還愣著干啥，趕緊去！”
韓梅城將架子上的雨衣拿給了他，韓憲城穿在身上，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韓陳氏在后面追著，“你路上慢點，別急！”又對老頭子說道：“一大把年紀(jì)了，跟個孩子置什么氣！你這個倔老頭子，也不知道心疼一點！”多少有些護短。
“你懂個啥！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他好?！痹谒劾铮瑢W(xué)手藝就跟做人一樣，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懂得掌握分寸，這樣才能出好活兒。
“這孩子打小就命苦，好不容易被我們……”見孫兒尚在場，便不再說下去。
屋里的氣氛有些凝重，爺爺奶奶都不再開口說話。
韓梅城輕輕撫摸著笨笨金黃的毛發(fā)，忽然想到了什么，開口道：“爺爺，你可知我今天碰到誰了？”
韓百歲奇怪地盯著他，只聽他繼續(xù)說道：“是吳伯伯，您常說的吳老爺爺?shù)膬鹤樱瓉硎俏覀儽背且恢械男ｉL。他說我們兩家是親戚不必見外，他還問您身體怎么樣，說過幾天來咱們韓家村探望您！”
韓百歲“哦”了一聲，只說知道了，便不再說話。出神得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大大小小的雨點又噼里啪啦地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