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添和陳富貴來到魚龍幫兩年,也是干了兩年雜活,基本上屬于哪兒缺人就往哪里插,簡直就是魚龍幫的螺絲釘——就算是武叔壓榨童工,但是有陳富貴這個一個頂倆的精壯勞力在,余添手上也沒少落錢。
但是當(dāng)家了之后才知道柴米油鹽貴,余添腦子精明,主動扛起了兩個人的財務(wù)大權(quán),同時也走向了嫌棄陳富貴飯量大的不歸路,因為哪怕陳富貴一個人能頂兩個三個壯漢使,也經(jīng)不住這個傻大個一頓飽飯吃的。
所以說,陳富貴能讓給這天賈商會的管事一碗陽春面,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
就算這樣,余添還是面色不善地盯著這個管事,心里琢磨著過會把面錢給要回來,自己可從來不做虧本生意。
不過余添最在意的還是青陽正宇。余添以為青陽正宇能讓這個天賈商會的用人跟著買單,肯定是非富即貴之人,于是只能劍走偏鋒,出奇招致勝,這才想出讓陳富貴先支開那用人,自己親自上陣去忽悠這種每日見過世面的富家大少。
其實是余添想多了,青陽正宇可不是什么講究的人,尤其是在吃這方面。
若果說把青陽正宇的一生分為四季,那么在小正宇離開青陽家之前,都是春天;就算自己那個便宜師父劍法通天卻是個比余添還扣的摳門鬼,好歹也是能讓小正宇吃得飽、穿得暖。
但是自從十三歲那天被師父踹出門去,小正宇才后知后覺自己被坑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每當(dāng)小正宇在叢林荒漠之中饑一頓飽一頓的時候,就會后悔被師父騙著努力修行,早早地便達到了玄階,然后腦中不禁想起自己高高興興地向師父匯報自己十三歲入玄,卻被師父老淚縱橫地踢下山,隔著整座山都能聽到師父的笑聲:
“終于少了一個拖油瓶跟我搶吃的了。”
所以,從十三歲起,小正宇的人生便直接跨過了秋夏,步入了寒冬,開始了流浪漢一般的生活,有時候還會因為自己這幅好皮囊,好幾次被女子甚至男子輕薄,被擄到達官貴人的府中供完樂。
所以說,青陽正宇人生的前十三年是被便宜師父欺負的血淚史,后三年是被外人欺負的血淚史。
在血與淚中,青陽正宇也確實學(xué)到了青陽劍法的奧義所在,更重要的是,他這個在余添看來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能夠體會到世間的疾苦,因為他也過過這些苦日子。
何況青陽正宇確實有些餓了,拿起筷子便吃了起來——吃完第一口,青陽正宇便意識到這個名叫余添的啰嗦小子確實沒有夸大其詞,這里的裝潢雖差,但就陽春面來說,確實是定好的手藝了。
掌過勺的人都知道,把復(fù)雜的飯菜做的色香味俱全或許不難,但要是能把家常便飯也做的人人叫好,便是考驗真功夫了。
一碗陽春面,從和面、拉面到下鍋,配作料,盛碗,簡簡單單幾道工序,卻包藏著店家?guī)资甑氖炙囋诶锩妗?p> 余添陳富貴或許只是單純覺得面好吃,但是對也青陽正宇這種吃過見過的人來說,或許能更吃出這碗面的味道。
余添這兩年練出來的察言觀色的本事——主要是被武叔欺負慣了練出來的——在此刻派上了用場。
余添見青陽正宇吃的還算開心,心中的石頭也是放下了一大半,試探地問道:
“這面怎么樣?我就跟少俠你說了……”
“我叫青陽正宇。”
青陽正宇打斷了余添,但是見他和一旁的陳富貴對自己的名字都沒什么反應(yīng),頗有些無奈,吃了口面接著說道:
“你怕是比我還小些,別再少俠少俠的叫了,叫我正宇兄即可?!?p> “正宇兄,你到底會使劍么?”余添見他吃飽了心情不錯,便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道。
“會是會,不過不能教?!?p>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可是吃了我的面了,就是我的人了……”
余添還沒說完,就聽到一旁那位管事吃面發(fā)出的吸溜吸溜的生意,就先轉(zhuǎn)頭對那人說道:
“喂,就是你。別吃了,掏錢買你的面……”
“哎等等正宇兄,”余添見那身穿天賈商會服飾的用人正要掏錢,就又湊上去,在青陽正宇耳邊低聲說道:
“正宇兄,你看這樣,你教我劍法,我就不把那件事說出去?!?p> “什么事?”青陽正宇一愣。
余添抬頭環(huán)視周圍一周,確保沒人聽得見,然后才一臉謹慎地又湊了上去:
“別裝了正宇兄,我可是看著你從百花樓出來,卻是衣服整潔臉色蒼白,我懂得?!?p> 說罷余添用下巴指了指門外:
“正宇兄要是身體不適,我知道一家頂好的郎中,賣的強身健腰丸當(dāng)日見效,包你……”
青陽正宇驚了,心道你懂個屁,但是他見識不短,卻從沒見過這種情況,一時間又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
一旁的陳富貴耳朵尖,卻是聽到了,干脆把碗端起來找個沒人的角落吃去了,跟余添暫時撇清關(guān)系。
余添以為自己說中了,嘴上還是喋喋不休,心中卻是腹誹道:
比我長得還帥,遭天譴了吧,男人活著可不是僅僅靠著這一張臉的……
青陽正宇卻是受不了了,不攔住這余添誰知道接下來他還會說出來什么,趕緊打斷他:
“我只說不能教,沒說不教?!?p> 余添琢磨了前后半句的關(guān)系,然后說道:
“你是在玩我么?”
青陽正宇解釋道:
“我家人學(xué)劍靠的是腦子,不是身體;我可以教,但是能不能學(xué)會還得看你自己。”
“那為什么不能教?”
“學(xué)的是腦子,傷的也是腦子?!?p> 青陽正宇伸出手指指了指腦門,然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補充道:
“我?guī)煾妇褪前涯X子練壞了,天天跟被驢踢了一樣?!?p> 余添聽到這還會影響到智力,皺了皺眉頭,說道:
“練劍先自殘么……那和修煉大內(nèi)那本寶典有什么區(qū)別?”
“這只是一種可能性罷了,”青陽正宇擺擺手,“我現(xiàn)在不就好好的?!?p> 余添對青陽正宇的后半句話不置可否,但還是開口說道:
“正宇兄,不是我余添吹牛,你隨便找魚龍幫中人打聽去——我余添其他不行,還就腦子好使?!?p> “你是魚龍幫的人?”青陽正宇聽到后,神色有些怪異。
“怎么?難不成你還是十三塢坊的人?”余添神色有些緊張。
“這倒不是,但你若是魚龍幫的人,便要多交些學(xué)費,這一碗面可不夠。”
“為什么?”
“因為我和魚龍幫已經(jīng)兩清了——接下來我是來看熱鬧的,不是來找麻煩的?!?p> “我知道了?!庇嗵硗诹送诒强祝澳羌挛也粫f出去的……”
“你別得寸進尺了小子,小心我直接劈了你。”
余添見勢不再胡鬧,不過先是看向一旁斷線了許久的那位天賈商會的管事,見他吃完了面,說道:
“你,對,就是你,把面錢掏出來。”
“這兒的陽春面是好吃,但是我吃飽了?!鼻嚓栒钫f道。
但是余添還是從那一臉悲憤的管事手里搶過錢來,數(shù)了數(shù)之后,心滿意足地收起來之后,才又看向青陽正宇:
“那你不要面要什么,除了那個傻大個,這兒你看上的隨便挑?!?p> 青陽正宇站起身來,舒服地揉了揉肚子,打了個飽嗝兒,說道:
“不跟你開玩笑了了,不是我不給,是怕你接不住——我之前說過了,學(xué)我的劍,靠的腦子,傷的自然也是腦子?!?p> “我不要你的面,也不要你的傻大個,我要的是你的不后悔?!?p> “一旦出劍,我自己也收不回來——你還愿意學(xué)么?”
青陽正宇笑道,劍眉鳳眼,煞是好看——在這越下越大的雨中顯得尤其應(yīng)景。
余添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的劍……學(xué)會以后厲害么?”
“單就劍意來說,同境界我只輸過一次。”青陽正宇認真地回道。
“那還說什么呢?”余添竟是也笑了,清秀的臉龐透著一股子少年氣。
一邊吃碗面的陳富貴終于是停下了筷子,抬起頭來看向這邊,神色有些緊張。
余添也站起身來,抬頭看向比自己高出半頭的俊朗面龐。
“來吧。”
…………
武叔像往常一樣,在城北四處查看了一番后,便來到那座名為“春芽”的酒館,要了兩壺酒,等酒的時候跟店小二閑聊了兩句,店小二跟武叔熟絡(luò)了之后便知道這位魚龍幫幫主是真的沒什么架子,倒也說得到一處去。
攀談了一會兒,武叔便自己提著兩壺酒,挑了個靠著窗戶的角落位置坐下了。
春芽酒不像其他北方辣酒一樣難以入喉,反倒是更像是醇厚留香的中原酒家釀出來的,說是兩壺酒,武叔哪怕不動用玄階修為,但是喝酒,兩壺下去也醉不倒人。
不過春芽酒這種跟名字一樣的新嫩酒氣確實和這北地粗獷風(fēng)氣不符,青蒼城中人許多人都不愛喝,也就是武叔每隔兩天便要來兩壺解解悶。
盡管來到這青蒼城已經(jīng)打下了一片基業(yè),但或許在骨子的最深處,武琛還是個那個豫州百姓。
其實這兩年武琛已經(jīng)逐漸放下了魚龍幫大小事務(wù),交由方苞、高拱等人打理,自己只是掛個幫主的名字,時不時象征性地巡查一下,順手教訓(xùn)一下余添;除此之外,跟青蒼城頤養(yǎng)天年、天天曬太陽的那群老頭沒什么兩樣。
武叔喝了口酒,看了看四周。這座酒館本就沒什么生意,老板娘也是隨緣經(jīng)營從不刻意攬客,眼下天快要黑了,又是一副要下雨的架勢,酒館更是門可羅雀。
看著窗外的烏云,不知為何,武叔忽然想起來,兩年前同樣是一個夜晚。
當(dāng)時武叔來到青蒼城沒幾年,創(chuàng)立的魚龍幫在城南還沒站穩(wěn)腳跟,手底下只有葉青竹和方苞兩人,肖云華還在天蛟幫,高拱還沒入伙,小余添估計還在那個村子里待著,還有那個叫陳富貴的孩子,是叫溫水村是吧?倒像是自己這種老頭子休養(yǎng)生息的地方呢。
窗外吹來的風(fēng)帶起了武叔肩頭的白發(fā),武叔看到,心想怎么就這么白了?還是一直都這么白么?
老人就是感慨多呢。武叔又喝了口酒,一樣的味道呢。
雨終于下來了——武琛選擇靠窗坐,就是希望看到這場雨。
武琛甚至想起了更久之前的事情,想起了記憶中在吳家看到的那雙清澈的眼睛。
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小余添的眼神那樣——純粹,但在純粹之中又包雜了許多別的東西。
但那還叫純粹么?
但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呢?武琛早就老了。
這個時代是屬于年輕人的。
其實每個時代都是年輕人的,只是有些人不愿承認自己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而已;還有些人知道,但是放不下。
武叔終于把視線從雨中收了回來,看向了酒桌對面。
對面不知何時坐著一位男子,普通身材,尋常樣貌,正端著一杯熱茶。
武琛開口道:
“燕舫主,久仰大名?!?p> 燕雙飛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道:
“武叔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