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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去

第十九章

浮云去 北山松 5199 2019-04-12 09:18:38

  晚上需要人在打谷場上看場,防止野豬、野兔、老鼠之類的野物偷糧吃糧食。往前都是白老爺子守在地里,娟娟看家。這兩年娟娟大了,說什么也不同意讓白老爺子守場。樊茂才說兩家打谷場他一并看了,讓娟娟回去。然而娟娟心中過意不去,本來他樊大叔就已經(jīng)幫她家做了好多活,守場也不是件辛苦事,怎能再麻煩他呢?所以從前年開始變成娟娟看場、白老爺子看家。而現(xiàn)在既染有沈懷瑜在了,如何還能讓娟娟一個小女子大晚上呆在這兒?于是他便讓娟娟和白老爺子回家去了。娟娟去而復返,將背上背簍卸了,拿出一只陶罐子和一只小簸箕,里面裝著剪刀、布條和一只小陶碗。娟娟把著陶罐子,讓沈懷瑜就著倒出來的水將手洗凈了,然后薅來一把三家菜,擱在碗中搗爛了,敷在沈懷瑜手上,用布條給他包扎好。

  給沈懷瑜包扎完之后,娟娟又從背簍里拿出那兩根前幾天制的火把,用火石點著了,尋了兩處遠離谷子和稻秧的角落,插在與秋英家打谷場交接處的土溝子里。做完這一切,娟娟將東西收到背簍里,叮囑了幾聲,背著背簍回家去了。

  沈懷瑜坐在窩棚邊上,望著手上布條,鼻端嗅著濃郁的松香味,耳朵里是火把燃燒的噼啪響聲,不禁思緒翻涌。

  這夜之前,他時時被沉重的罪孽以及前途無著的茫然壓迫著,心中矛盾且痛苦,萬念俱灰;這夜,他有了新的目標,即是贖罪的目標,也是努力的目標,心頭驟然清朗了。這夜以前,他從未想過要融入這片陌生荒僻的土地,如今,在潛意識里,他已經(jīng)對這片土地產(chǎn)生了微妙的情感。沈懷瑜心中溫情涌動,不由抬起頭來,放眼北望。只見一片平緩緩地上升著延展到山腳,到處是火把映照著的窩棚,村人們坐在窩棚口,有的望天出神,有的瞧著場地上鋪展的一片金子似的谷子,有的笑著和附近的人說話。山腳篝火明亮,映得那條入山的小路亮堂堂的,蜿蜒著沒入樹叢。北山,不甚高的北山,月光照耀下,叢林茂密幽深,籠著白色的夜霧。山林下沿線上有一小片不甚清晰的起伏,那是村里的墳地——不久之前,那里才添了兩座墳包,大的是那個老宋頭的,小的是那條狗子的。沈懷瑜的目光擦著叢林的枝梢向上掠去,一直劃到上沿線處,再往上,越過短短的一片空曠之地,一塊大巖石陡然聳立,形成了一個陡峭、高峻的山尖,于月光之下顯得格外肅穆莊嚴。

  沈懷瑜的目光在那座凜然矗立的小山峰上停留片刻,沿著山頂?shù)妮喞€繼續(xù)前行,此時此刻,他的目光好像化成了一只云隱山里的夜行鳥,沿著那高低起伏的邊沿線滑翔,順其自然地從北山的輪廓線上滑下來,爬上了西邊群山的輪廓線。西山比北山更遠些,最前面的山構(gòu)成了連綿的一排,后頭山影重重,都沉浸在月光之下,山高崖峻、叢林幽深,令人望而生寒,疑心是否有精靈神古怪隱藏其間。仰望高山,俯瞰大水,最易讓人心生敬畏。這一番放目,令沈懷瑜胸間激蕩,遍體生寒,不敢再多看一眼,連忙將目光從那秘境轉(zhuǎn)移,瞧見秋英家的打谷場上,樊茂才像一尊雕塑似的曲腿坐在窩棚前?;鸢训墓鈱⑺哪樀煤孟胥~水塑成的似的,臉上那條長刀疤更顯猙獰。

  “樊大哥。”沈懷瑜隔空喚了一聲。

  樊茂才聞聲轉(zhuǎn)過頭來,望向沈懷瑜的方向,“什么事?”

  沈懷瑜:“能與你說會兒話么?”

  樊茂才皺了皺眉頭,當然了,隔得遠,沈懷瑜沒看清。

  樊茂才:“你想說什么?”

  沈懷瑜心道:樊大哥這人看似一個莽撞粗野的漢子,實則不然。我若直接問他以前的身份,他非但不會告訴我,反而會因此對我有所戒備,若生出隔閡來,我想知道的就更不好探尋了。且先和他聊聊白家吧。遂道:“樊大哥可知娟娟雙親是何時去的?”

  樊茂才搖搖頭:“哪來什么雙親啊!還不到一歲大,就被父母丟棄在山溝子里了,被白老爺子撿了回來。你問這個做什么?”

  沈懷瑜緩緩道:“今夜,我答應(yīng)了白老爺子,待他百年之后,我會照顧娟娟?!?p>  樊茂才呵呵笑道:“我就說嘛!”隔了一會兒,忽而嘆了一口氣,語氣頗為傷感,“那么好的老人家,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年!”

  沈懷瑜:“我是戴罪之身,還犯了那樣……”沈懷瑜頓了頓,強迫自己說出口,“樊大哥可知,我因何被發(fā)配到望江城么?”

  樊茂才:“知道,老李都說了?!?p>  沈懷瑜驚訝道:“那白老爺子怎么還放心將娟娟托付于我?”

  樊茂才“哼”地一聲:“還不是老李打的包票。那天在酒桌上當著我們這些人的面,老李大致說了你的事,然后就朝我們拍胸脯,說你是好人,還讓我們幾個人做見證呢。老李那樣謹慎的一個人,我們從來沒見他為誰這樣賭咒發(fā)誓的,也就信了??晌腋嬖V你啊,小沈,我們答應(yīng)作見證,并不表明我們就對你放心了,別怪你樊大哥丑話說前頭啊,日后你若是敢欺負娟娟,云隱村這些叔叔伯伯可饒不了你?!?p>  沈懷瑜沉聲道:“我絕不會讓那樣的事情再發(fā)生。”

  樊茂才點點頭:“你的話,我記下了?!?p>  沈懷瑜心中新添了一個疑問:他與那李姓官差并無瓜葛,流放的路上也沒有什么交流,他如何就敢為自己打包票?思忖著,不由問出了口,“李大叔可說過,為何替我打包票么?”

  樊茂才:“我當時也問了這個問題。我說啊,‘老李,你是那小子的親爹呀,敢這么相信他!’畢竟事關(guān)娟娟和白老爺子安危,總不好輕率嘛。可老李笑瞇瞇的,說相信他準沒錯,其他的再不肯多說了?!?p>  沈懷瑜蹙起眉頭。又聽樊茂才道,“你要是想知道緣由啊,下次老李來,你直接問他好了?!?p>  沈懷瑜:“李大叔何時再來呢?”

  樊茂才:“那我可不知道!或許三月,或許半年,或許幾年,那得看朝廷里又有哪些人倒霉了唄!”

  沈懷瑜心中影影綽綽地感覺到,事情一定不像看上去那么簡單。此時此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智那樣淺陋、目光那樣短淺,腦中茫然,什么也想不清楚。盡管存著十二分疑惑,也不得不暫時壓在心中,一切只有等李寶糧來了再做計議。然而,沈懷瑜心中生出一種難以填補的空虛,就是那種明知迫切想要的東西就在眼前,卻怎么也走不過去的焦灼之感。在這夜之后的許多個夜晚,當他一個人靜臥冥思,周身總有種蒙蒙縈繞的失落,并因此莫名煩躁,這種摧磨與煎熬正是源自長久等待而不知盡頭的茫然。

  沈懷瑜:“娟娟知道自己是被撿回來的么?”

  樊茂才:“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啦!她怕老爺子不要她,一丁點大就知道搶著干活了,洗衣做飯,和老爺子一起干莊稼活。也不過四五歲的小娃娃,正是好玩的年紀,干一會兒,就要圍著老人家蹦蹦跳跳玩一陣子,讓人心疼得緊?!?p>  沈懷瑜眼前浮現(xiàn)出樊茂才描述的那一幕,不由泛起一腔愛憐。瘦小的女孩子的身影跟記憶之中另外一團模糊的影子重疊,令他心神一震,不由擰起眉頭,遙望著深藍色的北方夜空,想起了塵封已久的往事。那些事,真的太久遠了!久遠得已經(jīng)被他封存在記憶之海!

  他的小妹妹??!他的阿緣!阿緣最喜歡抱著他的腿,奶聲奶氣地央求著跟他一起出去玩,可他總嫌她太小,不肯帶著她。如果那時知道日后之事,他一定不會丟下她!阿緣,娘親,父親,老周,阿勇……太久了,太久了,久到他們的面容已經(jīng)在他心中融化,散成塵土、吹成沙。沈懷瑜悲從中來,不由潸然淚下。自嘲一笑,道,

  “以前,我以為只要我想,天下間便沒有我沈懷瑜做不成的事!可是后來我才知道知己有多蠢!我那樣自負!那樣自負!所以老天爺才會懲罰我,所有我愛的,我珍視的,一樣一樣,全都從我手中奪走!還有什么呢?我沈懷瑜還有什么?呵——樊大哥,你可曾體會過那種絕望?”

  沉默。

  良久的沉默。

  然后是一聲深沉的嘆息!

  緊接著是一串低沉的、仿若枕上呢喃的聲音,

  “不曾徹底絕望,哪能真正看清?我們這種人,哪個不是從絕望里走過來的?要不是十六年前的那一出,大概到死,我都會天真地以為,一個士兵僅憑一腔熱血殺敵報國就夠了?!?p>  沈懷瑜將目光轉(zhuǎn)向樊茂才,溶溶月色下,樊茂才側(cè)影偉岸,猶如鋼鐵。

  “樊大哥能講講以前的事情么?”

  樊茂才遙望北天,嘆了一聲,徐徐道來:“那些日子,那些日子,真叫人又懷念又想忘掉呀!”說著,仰面趟進窩棚里,枕著手臂,望著明月與淡星,聲音里滿是沈懷瑜此前從未見識過的深情,

  ”大漠里的月亮,比這里的大多了,懸在無邊無際的荒原上,真是美極了!光也更亮些,上面吳剛伐桂的影子看得一清二楚。不過,最美的還是大漠的星空啊!你是沒看到,那樣的星空,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散了整整一天!如果能再看一次那樣的星空,就是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了!”

  沈懷瑜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蒼茫的原野,出現(xiàn)了那樣的一輪明月、一幅星空,只覺得浩浩天幕之下、蒼茫大地之上,自己渺小得如原上一草、如戈壁一石。他在京城里風光霽月,詩酒華年,少年意氣不可一世,洋洋自得之際,卻不知還有那么多更壯麗的風景、更看壯闊的人生不曾體驗。自以為身在巔峰,卻不知早已困于囚籠。

  “沙場征戰(zhàn)苦,最苦莫過于雪夜行軍。你不知道啊,大漠寒冬的風月之夜到底有多冷!原上的草全都凍成冰坨子了,人走在上面“咔嚓咔嚓”地,像踩著冰凌子。寒風裹著雪粒子,刀子似的往臉上割。面皮早凍得沒知覺了,臉上能出氣的地方全都結(jié)滿冰霜,人想撂下兵器歇歇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手皮子早跟兵器的鐵柄牢牢地黏在一處了,新來的人不聽老人勸告,用力撕扯,扯下一大塊皮肉來——很快就知道老兵們的話不可不聽了,知道了他們?yōu)槭裁醋屛覀冊阼F器外頭包一層干草,一開始我們都不愿意包,覺得拿在手里有損威風,試過雪夜行軍之后,再也沒有人敢空手拿兵器了。手皮子撕下來的,多半是活不成了,冷氣從傷口那兒浸入身體,用不了多久就會凍壞五臟六腑。你就會發(fā)現(xiàn)啊,有的人走著走著就定在那兒不動了,隊伍里的老人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新來的不知道哇,上去拍人家肩膀,一碰,那人就倒了?!?p>  沈懷瑜聽得倒吸一口冷氣,仿佛置身于那樣的雪夜,通體發(fā)寒,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聽得樊茂才聲音一轉(zhuǎn),變得舒緩起來,

  “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輩子待在那樣的雪夜里,忍一輩子的寒冷、走一輩子的路!可惜啊——”

  乾寧十一年冬,午夜已過,他們一伍五十人組成的巡邏小隊在雁南山山口巡邏,發(fā)現(xiàn)遠處地平上出現(xiàn)了黑壓壓的一片螞蟻似的東西快速向這邊移動。他們立刻意識到,那是敵人的大軍!近來戰(zhàn)事膠著,敵人是想趁夜偷襲了。事態(tài)緊急,需要趕緊派人回城報告。派誰回去呢?大家都不說話。伍長便給我下了回城報信的命令??墒俏乙恍南肷详嚉常瑵M腦子都是跟胡人拼了的念頭,如何甘心回去?我說什么也不肯回去,被伍長狠狠地抽了一個耳光,罵我蠢蛋誤時,再不回去弟兄們死也死不瞑目了。我無法,只能騎上隊伍里最快的馬,以最快的速度疾馳回城。馬兒馱著我跑啊跑,跑啊跑,也不知跑了多遠,我忽然聽到背后傳來遙遠而清晰的沖殺聲!那聲音我平時訓練的時候聽了不知多少次,從未有過那般決絕、那般悲涼!我嗚嗚地放聲大哭,心中生出無限的悲痛與恥辱,卻只能更用力催動馬兒飛奔,那條巡邏過無數(shù)次的路途變得那樣漫長,那樣漫長……后來,等他們打退敵軍回去尋找伍長他們的時候,在山口發(fā)現(xiàn)了被踐踏得不成人形的眾人的尸首,血肉衣服沙土混雜在一起,幾乎分辨不出誰是誰了。原本,我應(yīng)該也是那尸首里的一個呀!

  “那是我第一次參與作戰(zhàn),卻在弟兄們慘遭胡人屠殺的時候像個逃兵似的騎馬飛奔,將他們拋在身后。你可知,那時我有多痛恨我自己,我恨自己有一雙勞什子的夜視眼,要不是這雙眼睛,我會是那個留下來的人,恨得緊了,差點把這雙眼珠子挖掉!我忍住了。我這一條命,我這一雙眼,我活在世上每多喘的一口氣,都要留著給弟兄們報仇!我第一回參戰(zhàn),便見識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也意識到了陷入被動的殘酷。于是我暗暗地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今后一定不再讓弟兄們陷入被動!所以,從那以后,我拼命訓練、習武、研究作戰(zhàn)方法,每回都搶在前面拼命沖殺,不敢有絲毫松懈。”

  “有一回,我們得了消息,說胡人那邊有一個大官要到大營視察。小隊長便帶我們趁機夜襲。胡人那邊也不傻,派了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將大營護得個結(jié)結(jié)實實。這可如何是好呢?我們十幾號人只好趴在草坡上耐心地等待時機,大氣也不敢出。等啊等,一直等到下半夜,終于等到一個衛(wèi)兵去僻靜地方解手。動作最敏捷的小五子立刻沖上去把那人解決了。另一個胡人衛(wèi)兵見同伴去了這么久都沒有回來,便過去查看,也被我們解決了。我便與另一個兄弟,外號叫‘說胡話’的,換了胡人士兵的衣裳,趁著夜色潛入了胡人大營。我們在黑夜中使勁地瞪大了眼睛,還是不小心絆到固定大帳的橛子。守帳的胡人立刻過來盤問。我一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里,手已經(jīng)摸上了別在腰間的匕首,說胡話卻機里哇啦說了一通。那個胡人便放他們走了。我才知道,原來身邊這人懂胡語呀!從胡人大營里出來后,我問說胡話,‘喂,你到底跟那個胡人士兵說了什么呀?人家就啃=肯放咱倆走了?’說胡話嘿嘿一笑,湊到我耳邊……哎呀呀,那家伙竟然跟胡人說,我們被屎憋醒了,出來拉屎!守衛(wèi)放松了警惕,問我們是負責那一塊的士兵。說胡話連忙趁機說是守糧草的。守衛(wèi)說糧草在東邊,你們怎么跑南邊拉屎?說胡話說今天大王宴請,我們哥倆太高興了,一不小心酒喝多了——難怪當時他一把攬住了我的肩膀,東倒西歪地拉著我向東走呢。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黑暗中兩個大帳前站滿了士兵。我們于是在附近藏了起來。說胡話仔細聞了聞,說沒錯,那就是糧草倉庫。我們倆悄悄將大帳偵查了一番,尋了一個空擋,悄悄摸了過去,還未靠近便聞到一股沖天的騷臭,不用說,后面便是牲口欄了?!?p>  樊茂才講著忽而扭頭,向沈懷瑜拋出一個問題,“你可知為何北邊無人看守?”

  沈懷瑜:“為何?”

  “因為戰(zhàn)馬的鼻子極靈,聞到生人的味道便會發(fā)出警報。它們就是最好的守衛(wèi)?!?p>  “這可怎么辦呢?摸都摸進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吧。說胡話的腦袋瓜子實在好,腦筋一轉(zhuǎn),想到了一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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