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哥,你瞧著,我給你做黃梨蜂蜜茶。”
娟娟將先前處理好的梨子切成小塊,倒在大鍋里,添上半鍋水,蓋嚴鍋蓋,然后用松針作燃料,開始燉那鍋梨。娟娟拖來一只小凳子,坐在沈懷瑜旁邊,托著腮,一面看著灶坑里的火,一面繪聲繪色地講起來,
“等梨湯熬好了,把去年收割的土蜂蜜澆上去,蓋上鍋蓋,悶到灶膛里明火滅完了,就可起鍋了。梨子取出來當零嘴,剩下的湯水拿來做蜂蜜茶。那會子啊,湯水熬得黃澄澄的,粘稠扯條,一勺一勺地挖到小壇子里,等完全涼透了,便用黃泥封好,用火將泥封烤干,然后就可以在院子里挖一個坑,把罐子埋下去了。來年夏至一到,就可以破開土皮,把小罐子挖出來。泥封去除,蓋子打開,原本淺黃色的梨汁蜂蜜水,在地底下熬了一年,就變成暗紅色的粘漿了。河邊新打的泉水,燒開了,晾一陣子,沖上云隱山上的大葉茶,再晾一陣子,挖一勺子黃梨蜂蜜茶丟進去,嘖嘖,就是神仙喝的茶,也沒這個好喝了?!?p> 不得不說,娟娟講得十分地好,沈懷瑜聽得心生向往,口中不知生了幾回津液,每每借著拾草添柴的空擋,悄悄將口水咽下去。
架著大火,一直熬了約摸半個時辰,娟娟掀開了鍋蓋,霎時間白霧沖天,帶出一股濃郁的甜香。待水汽少些了,娟娟一面用手扇著面前白氣,一面喚沈懷瑜過去看。沈懷瑜心中也很好奇,便起身走過去,和娟娟并肩站在一處,一齊往鍋里瞧:起初的半鍋水已經(jīng)濃縮成淺淺的一洼,金燦燦的,晶瑩剔透,煞是好看。娟娟歡喜地仰頭看著沈懷瑜,眨眼一笑,道,“沈大哥,你等著。”
走去架子那兒,抱回一只陶罐,揭去罐口油紙,用一只半個小葫蘆做成的勺子在里面挖了一下,挖出一小坨琥琥珀似的蜂蜜,舉到沈懷瑜面前,道:“沈大哥,你嘗嘗看。”
沈懷瑜耳根子發(fā)起熱來,清了清嗓子,道:“我自己來?!苯舆^小葫蘆勺子,湊到嘴邊,小小地咬了一口。
舌頭一卷,清甜的蜜香霎時在口中散開,又將他口中的津液激出來了。沈懷瑜瞧著滿含期待地望著他的娟娟,連忙將臉撇去一邊,同時暗中吞了一口口水,想象著自己的囧相,不由在心中暗罵自己沉不住氣。
娟娟倒沒看出來沈懷瑜的異樣,興沖沖地接著講起來,
“這野蜂蜜是去年春天我親手在烏頭崖子上摘下來的,里頭有各種山花的花蜜呢,還有不少是草藥花蜜,端木爺爺說夏天用這種蜂蜜沖水喝最解暑了。就是寒氣太大,不好經(jīng)常泡來喝?!?p> 蜂蜜在舌面上綿延,化成甜蜜的汁水,滋潤著口中的每一寸肌膚。沈懷瑜品到了其中微妙,由衷贊道:“是好東西,比京城里最好的還好些?!?p> 娟娟聽沈懷瑜提及京城,不由在他面上細瞧,見他面色如常,這才放了心。娟娟一向很能體諒別人心思,覺得有可能對別人產(chǎn)生不好影響的話,能避免就避免,然而,畢竟在最向往美好的年紀,對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她沈大哥曾經(jīng)生活過的京城,十分好奇,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沈大哥,上回聽你說了京城的吃食,可把我饞壞了。又聽你講什么‘落柿成詩’,好有意思啊。你能不能再給我講講京城的事情呢?”
沈懷瑜一直以為,“京城”二字會成為他一輩子的痛。然而,此時此刻,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當娟娟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竟然覺得那兩個字陌生!因為這種陌生感,他在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心頭極快地刺痛了一下,痛的感覺就好像在心里打了一個閃,一閃就過去了。只過了幾個月而已??!怎么會這樣呢?
沈懷瑜聽到自己說話了,聲音十分平靜,這讓他吃了一驚:“在京城那邊,最好的蜂蜜是松峰樓制的幽蘭淚,別的蜂蜜都是金色的、黃色的,幽蘭淚卻是紫色的,盛在一只小小的白玉盅里,就像一塊世上罕見的寶石?!?p> “想想就很美啊?!本昃耆滩蛔@息道。
沈懷瑜點點頭:“是的,很美。幽蘭淚的顏色,正是凝兒最喜歡的顏色?!?p> 沈懷瑜望著灶火出神。娟娟瞧著他,小心地問道:“凝兒是沈大哥的心上人么?”
沈懷瑜:“曾經(jīng)是。”
‘京城’不再讓他如何傷痛了,但是“凝兒”——當他說出這兩個字,想起那個人,他的心不可抑制地劇烈顫抖著,悲傷入骨,欲罷不能。他知道,自己仍然深深地戀慕著那個女子,戀慕到心尖發(fā)顫、不能自已。然而,自那之后,他已然失去了戀慕她的資格,甚至,一想起她,沈懷瑜都覺得那是對她的褻瀆!沈懷瑜知道這一點,所以,總是拼命壓制著心底相思。適才,他放任自己提及她,在一個不明就里的少女面前,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傷害過她一樣。沈懷瑜覺得自己很卑鄙,心中生出一種奇異的痛感與快感交織的感覺。
“由一種叫做蘭蜂的蜜蜂,采集子時盛放的君子蘭的花蜜,經(jīng)過松風樓的特殊處理,制出來的才是幽人淚。幽蘭淚極為難得,每年,不等幽蘭淚釀成,京城里的達官貴胄們便早早在松峰樓預定好了。那蜜太過珍貴,往往用于重陽祭祖,到那時,帶去京郊元巫山,配在最好的酒里,祭給最令人敬仰的先祖。”
娟娟蹙眉道:“明明是吃的,為什么我聽著有些難過呢?”
沈懷瑜嘆了一口氣:“因為幽蘭淚的由來,本就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啊!在京城里,吃的、喝的、用的,不僅僅是吃的、喝的、用的,往往還有許多特殊的含義?!鄙驊谚ふf著,輕輕一笑,搖頭道,“還是你們這里的蜂蜜好些。蜂蜜就是蜂蜜,吃就是吃、喝就是喝,不是別的?!?p> 娟娟:“等哪天咱們跟樊大叔進山,我?guī)闳躅^崖子上割野蜂蜜?!?p> 沈懷瑜看著灶火沒有說話。娟娟也不出聲了。兩人默然并坐,氣氛有些冷清。
娟娟硬著頭皮,想找點話題來,目光落在沈懷瑜手上,道:“沈大哥,你等一下?!迸芰顺鋈?,不一會兒,端回一瓦盆水,放到沈懷瑜腳邊。
“你先把手洗一洗。”說著又走出去,這次端來一個篾條筐。
“把手擦干了?!?p> 沈懷瑜擦干了手,見到娟娟從筐子里拿出一根針來,接著從灶坑里抽出一小根燃著的小松枝,在火上烤了針,轉(zhuǎn)轉(zhuǎn)身面對著他,道:“伸出手?!?p> 沈懷瑜感到有些不自在。盡管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在一起農(nóng)忙,兩人的關(guān)系于無形之中親近了許多??傻降啄杏信畡e,讓她一個姑娘家托著他一個男人的手,傳出去對她名聲不好。沈懷瑜想拒絕,眼見著娟娟純真無邪的瞧著他的樣子,又覺得自己的拒絕會讓她多心。在極短的一瞬間,沈懷瑜前后思量,終于乖乖將手攤開在女子面前。
娟娟一手把著沈懷瑜的手,另一只手拿著小針,將沈懷瑜指丘上的水燎泡一一挑破,趕出里面的黃水,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葫蘆,拔了塞子,往燎泡上倒了些黃綠色的粉末。
“這是端木爺爺配的藥,專門用來消腫祛毒的,敷兩天燎泡就能好。”
娟娟拿著小葫蘆,東撒一點、西撒一點,撒了沈懷瑜一掌心。然后又從懷里摸出一根長布條,一圈一圈地把他手掌包扎好。
沈懷瑜盯著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少女的手,問道:“你自己的手呢?”
娟娟:“我干了這么多年活,手皮子厚,可不長水泡呢。你看——”說著,雙手一攤,將手掌心晾在沈懷瑜面前。
沈懷瑜瞧了一眼,道:“女孩子的手,別隨隨便便給人家看?!?p> 娟娟吐了吐舌頭,收了手,“我們鄉(xiāng)下女子,沒這么多講究的。”
事實上,沈懷瑜只是不忍心看下去。他曾見過許多雙女子的手,比眼前少女年齡大的、年歲相當?shù)幕蛘弑人昙o小的,沒見過一個女孩子的手像她的手那樣粗糙。京城里的那些女孩子,她們的手無不柔軟細膩、膚如凝脂,就像主人精心呵護的一件上好的玉器。
灶膛里的柴火燒盡了。
娟娟掀開鍋蓋,鍋里的汁水又少了些。娟娟蓋上蓋子,喜滋滋道:“灶坑里的熱氣散盡了就成了。”
過了一會兒,娟娟再次揭開鍋蓋。梨汁又比先前少了一些,顏色也微微地泛了些紅。娟娟將晾在院子里的一只小陶罐拿過來,用一只大些的葫蘆瓢將梨汁系數(shù)舀進去;然后往大鍋里添了三瓢水,重新蓋上鍋蓋;將小罐子放到盆里——那里面裝了半盆新打的井水——然后將一塊原色的麻布捂在罐子口上。
“沈大哥,跟我來?!?p> 沈懷瑜跟著娟娟出了門,走到東河邊,踩著河里的石頭,過到對岸,在竹林邊上一處臨河的土埡子上,娟娟蹲下身來,指著一處,對沈懷瑜道:“只有那種黃泥巴粘性才夠大,可以用來做封口?!?p> 說完這話,她邁步跳到那處,彎腰將幾棵草拔了,清理出一小塊地方,五指并攏,指尖朝泥里一插一掘,挖出了一坨黃泥巴。挖完了泥巴,便回去做封口了。娟娟將一塊麻布折了三次,裹在壇口上;在柜子里翻出幾張碩大柔韌的干葉子,一層一層地裹在麻布上方,然后用麻繩扎在口上,扎得結(jié)結(jié)實實。娟娟用將挖的黃泥捏成泥餅,壓在大葉子上,用手拍實了,將邊緣處抹開,邊沿處與壇壁緊密地粘合在一處。做完這些,娟娟往灶坑里添了些柴,引燃了,等柴火燒旺了,便將罐子擱進去了。扭頭對沈懷瑜道,“火冷了就成了?!?p> 期間,又去打谷場翻了一回谷子。
灶坑里的明火都滅了。娟娟用燒火棍將罐子撥到灶口,晾了一會兒,估摸著罐子涼得差不多了,娟娟將罐子拾在手中,道:“總算好了!”抱著罐子走去院子里,圍著小梨樹轉(zhuǎn)了一圈,腳尖在樹下的一處點了點:“就是這兒了?!睂⑻展薹旁谇嗍_子上,拿來一把鐵鍬,興高采烈地動手吧開挖。
沈懷瑜:“我來吧?!?p> 娟娟將鐵鍬交給他。沈懷瑜默默地在那兒挖。過了一會兒,聽娟娟道,“好啦!”這時候,那坑已經(jīng)挖得挺深了。
娟娟抱著壇子蹲下身,將小壇子放進去,調(diào)整好位置,“埋上吧!”
沈懷瑜將土鏟回坑中,一抔一抔,漸漸將小壇子淹沒了。
土全填完了,娟娟在上邊又踩又蹦,過了好一陣,長長舒了一口氣,笑道:“明年夏至一到,咱們就可以把小壇子挖出來喝茶了?!?p> 此時日已西斜,金紅色的光線將小院子照得紅彤彤的,也將娟娟一張笑臉照得紅彤彤的。白老爺子從屋里走出來,站在門口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道:“這一覺睡得可真香?。 ?p> 小梨樹下,黃梨蜂蜜茶已在發(fā)酵醞釀了。打谷場上,稻谷被夏日驕陽炙烤得熱烘烘的,散發(fā)著綿綿的醇香。北山的墳地里,一片金黃的栗樹葉子悠悠地從樹上飄下來,落在樹下一座野草初生的新墳上,旁邊還有一座小墳子。墳前跪著形容狼狽的一個人,半邊臉上帶著條血糊糊的新疤,也不知是又和人打架了,還是在哪兒磕著了。正是宋福生。
宋福生從懷中摸出幾只紅通通的野果子,用衣袖使勁擦了擦,羅列在墳前的青石供臺上,然后解下腰間的酒葫蘆,扒開塞子,在青石供桌前的草地上澆了三回。做完這些,他揚著脖子將余下的酒全灌進肚子里,臉上、身上被酒水打濕了一片。他喝了酒,發(fā)了一回怔,忽而踉蹌地撲在墓碑上,抱著那方刻著“老于頭之墓”的青石碑嚎啕大哭……打谷場上,有人聽見這野獸發(fā)狂似的哭聲,皺眉道:“宋福生這牲口,又開始發(fā)酒瘋了?!?p> 哭了一會兒,宋福生提著個酒壺,踉踉蹌蹌地往西去了,在另一座墳前跪下,身子往前一撲,人整個兒伏在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