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里,沈懷瑜照例去打谷場守夜。只是因為前一日天氣驟變、險些下雨這一出弄得人擔驚受怕,娟娟說什么也要跟他一起去,
“萬一突然變天了,兩個人搶收起來還快些。”娟娟見沈懷瑜仍然皺著眉頭,索性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口中道:“我先去了?!?p> 明月當空,夜色清涼,山村上下都沐浴在朦朧如輕紗似的乳白色薄霧中。北坡的打谷場上一堆堆谷粒黃燦燦的如同月下金山。夜深了,看場的人挨不住連日疲勞,鉆進窩棚里睡著了。只有山腳的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燒著,在寂靜的山村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伴隨著一兩聲低沉的“哼哼”聲,山邊的灌木叢里發(fā)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一棵細條條的酸棗樹劇烈地搖了搖,忽而從下面拱出一只壯碩的野豬,灰色的鬃毛在月光下閃著油亮的光澤。那家伙一竄出了灌木叢,卻并沒有往山下跑,而是扭過身子,將又長又尖的白獠牙按在灌木叢上,壓出一片空隙來,像個人似的停在一邊等著。它在等什么呢?只見它用獠牙撥出的空隙里,忽而又冒出一只野豬、又一只、再一只……
王家酒坊的二兒子王二石剛睡著沒多久,迷迷糊糊中聽見窩棚外傳來“哼哼”的聲音。他腦子里還在想呢:什么聲音這么吵?外頭又響起第二重:哼哼——哼哼——
不好!是野豬!
他一骨碌爬起來,瞧見月光地里烏擁擁的一片,各個搖著尾巴吃得歡。
“我的娘哎!男女老少一大家子都來了!”
他身上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激得打了個冷戰(zhàn)??墒牵荒芡丝s,他家打谷場是山腳第一處,如果他慫了,不但自家谷子遭殃,一旦野豬群借著地勢長沖下去,又不知要糟蹋多少家糧食。
王二石立刻將銅鑼摸在手中,沖出窩棚,一邊跑動一邊當當當敲起來,口中喊道:
“野豬群來呀!野豬群來??!”
正在專心享用稻谷的野豬群被這響亮的銅鑼一驚,立刻嚇得撒腿朝山上逃竄。野豬雖然逃走了,王二石片刻不敢丟送,連敲連喊。所有人都醒了,從窩棚里鉆出來,紛紛引燃了早已備好的松油火把。打谷場上霎時間火光密布、松香大盛。沈懷瑜和娟娟各把了一支火把立在自家打谷場上。二人早在聽到第一聲銅鑼時便醒了,急忙從窩棚里出來,正瞧見野豬群向山上逃竄的一幕。
秋英家的打谷場里,樊茂才罵道:
“娘的,怎么沒聽見野豬嚎?難道老子的陷阱不管用?”說著朝娟娟家打谷場喊道:“小沈,與我一起去山腳那邊。野豬既然結(jié)成這么大一群,今夜必不會善罷甘休。”
沈懷瑜:“好,樊大哥。”說著轉(zhuǎn)對娟娟道:“娟娟,你在這里待著,有什么事大聲喊我?!?p> 娟娟:“沈大哥自己多當心?。 ?p> 沈懷瑜應(yīng)了一聲,抄了一根手臂粗的松木棍子拎在手中,與樊茂才舉著火把向山腳走,那邊已經(jīng)匯聚了好些男人。
秋英在自家窩棚口向娟娟招手,道:“娟娟,過來坐?!?p> 娟娟走過去在秋英身邊坐下,兩個女子一齊扭頭望向山腳,見樊茂才和沈懷瑜量兩人身影融入了山腳那群男人之中。
樊茂才舉著火把徑直上了山,走到一棵大松樹跟前,彎腰一瞧,只見被雜草掩著的松樹干上一條拇指粗的藤條松松地搭在草上,他伸手抓住藤條一拽,拉出幾尺長的斷頭,樊茂才罵了一句:
“他娘的,哪個牲口干的!居然敢動老子的腳絆子!”
旁邊一人道:“肯定是宋福生,傍晚那會兒我聽到他在山上撒酒瘋呢!”
樊茂才氣得將藤條往地上狠狠一摔,罵道:“這牲口,可別撞在我手里!”
罵完了,隨手點了幾個人:“你們趕緊家去將能尋的繩子都尋來,今夜這群野豬來得兇,一兩道絆子怕是不頂事。其他人跟我一起,再將陷坑挖深些?!?p> 樊茂才領(lǐng)著男人們重新設(shè)好絆腳繩、挖好陷坑,時間已到了后半夜。男人們相隔五步左右的距離在山腳圍了半圈,各個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拎著棍棒之類的武器,各個瞪大了眼睛,專注地盯著北山密林。也不知過了多久,除了遠山傳來的野狼的嚎叫,以及近處草叢里秋蟲的雜鳴,并無其他異動。男人們緊繃著的神經(jīng)逐漸放松下來,相鄰的人開始小聲交談起來。遠離山腳的打谷場上,幾個人聊起來,
“今天他娘的怎地這么多野豬啊!剛才我也瞧見了,腿都嚇軟了,黑壓壓的一片跟發(fā)洪水似的?!?p> “是啊!今天糧食收成這樣好,奇怪!”
“會不會是外地的野豬?”
“阿狗,你傻了吧!哈哈哈,還外地的野豬!笑死我了,你當他們過來趕集吶!”
“阿狗的腦瓜子一向很靈光!啊哈哈哈?!?p> “你們——”
“你們還別說,前頭我進城買東西,聽一個在茶樓里當差的熟人說北邊今天年頭不好呢!”
“真的假的?”
“我還能騙你不成!你你,對了,可以問小沈嘛!小沈不是才從北邊過來么?”
“小沈在哪兒?”
“山腳那邊,我看見他了,和老樊在一塊呢?!?p> 于是,“北邊年頭怎么樣”的問題便像一件物什似的從南邊傳向北邊,
“三毛讓傳個話給白家小沈,問他來的時候北邊光景怎么樣”
“大俊說,二石要問白家小沈,北邊光景怎么樣?”
“長紅叫問白家小沈,北邊咋樣啦?”
……
話最后由大江壓低聲音交代給沈懷瑜,是這樣說的:
“哎,沈兄弟,山下邊有人問你呢,北邊今年打沒打帳?!?p> 沈懷瑜詫異地看了看樊茂才,然后對大江搖搖頭,說“一切正常”。其實有,胡人在涼城附近騷擾了好久了,但僅限于搶搶東西,沒有傷人。胡人騷擾邊境就像癬癥一樣,隔段時間便要發(fā)作一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大江對將話遞給他的老馬家大兒子馬地生搖了搖了,說:“小沈兄弟說都正常呢?!?p> 回話便像燃著的引信似的一溜傳回問話的人那里,幾個人安心地笑起來,將說“野豬是外地野豬”的阿狗狠狠地嘲笑了一回,“北邊如何”的疑問像一朵小火苗似地燃了極短的時間便熄滅了。
夜色漸漸淡去,人們的交談之聲逐漸變大又逐漸變小,等到東方天空出現(xiàn)薄薄一層淡青明光時,男人們心里大大放松下來,有人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抹眼淚,有人揉著胳膊盤腿坐在地上,還有人打算回去自家打谷場了。
“大家注意!”
眾人忽而聽到樊茂才低沉而威嚴的聲音,心中一緊,打哈欠的立刻精神了,坐在地上的忽隆一下跳起來,人群瞬間鴉雀無聲。零落的紡織娘的叫聲里傳來接連不斷的、低密的“咔嚓”聲——那是小枝被折斷、枯葉被踏碎的聲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緊緊地盯著聲音傳來之處。
哼哼——哼哼——短粗的兩聲。
樊茂才低吼一聲,
“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最幽深的那處灌木叢里“嗖”地一下竄出一只體型壯大的野豬,而它破出的那處灌木立刻像決口的河堤似的接連涌出許多野豬來,在第一頭的帶領(lǐng)下嗷嗷叫著從山上沖下來。
“拿好家伙,準備!”
樊茂才的吼聲像一只憤怒的豹子。
男人們都被這聲音感染了,對瘋狂沖下來的野豬瞪紅了眼,拿著武器的手攥得骨節(jié)泛白。接著淡白的月光,眾人瞧見黑黢黢的山林里野豬沖得十分兇猛。近了,近了……人們的心緊張得揪在一處,大氣也不敢出。中——有人忽而低聲道。只見為首幾只野豬忽而猛地一滯、身體頓時翻到半空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它們落地之處并非平地,而是早就挖好的陷溝——頓時傳出一串凄厲的嚎叫。后面的野豬速度沖得太快,來不及停止,下餃子似的紛紛摔進坑里。嚎叫聲霎時響徹山野。剩下的野豬見到前面陣仗掉頭朝山林里落荒而逃。
山下嚴陣以待的男人們爆發(fā)出一片熱烈的叫好聲。
沈懷瑜忽而喝道:“不對!前半夜來偷襲的野豬要比這些多得多?!?p> 有人笑著打趣道:“難不成它們還有后手?哈哈哈哈?!?p> 樊茂才:“野豬看著蠢笨,實際上卻十分狡猾,不可大意?!?p> 樊茂才一發(fā)話,人群頓時停止調(diào)笑,一個個面面相覷。其中一人道:“說不定它們故意掉進陷阱,好讓我們放松警惕。然后再趁我們不注意沖下來?!?p>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樊茂才:“大家不要掉以輕心,打氣打起精神來!”
這一回男人們的面色神色比先前更加凝重。在此之前,野豬們這夜沒偷成會在以后的夜晚找機會。他們當中還沒有人見識過野豬會像人一樣謀劃。姓沈那小子的話雖然聽上去很滑稽,但是既然連云隱村最熟悉野物習性的獵人樊茂才都這么說,由不得他們不信。面對這樣狡猾的野獸,他們?nèi)绾胃掖笠狻?p> 夜色在人與野獸的僵持中又退去一層。山林里仍不見半點動靜。有人扭頭看了看東邊天色,道:“會不會野豬真被嚇跑了?”說著突然不可思議地睜大雙眼,指著一處驚叫道:“野豬,是野豬!在那邊!”
男人們扭頭,只見一群烏油油的野豬已經(jīng)沖下東山下的土崗子,踏進了與打谷場相接的一幅收割過后的稻地里。只要沖過那片稻田,隔著幾個打谷場就是秋英家和白家的打谷場了。樊茂才與沈懷瑜兩人頓時轉(zhuǎn)身往回跑?;彀椎奶焐校镉⒑途昃晔种卸寄昧宿r(nóng)具面向動站著,顯然已發(fā)現(xiàn)了那群野豬。
沈懷瑜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著,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
“娟娟,莫慌!”
野豬群很快越過那片稻田沖到了打谷場上,拉拉雜雜地在近處幾塊場地上貪婪地饕餮吞噬。周圍場地上守場的人立刻手持火把、棍棒、農(nóng)具沖上去,火燒、棒打、直斗得野豬一邊嗷嗷叫著一面端著尖利的獠牙四處亂竄,打谷場上頓時亂成一片。幾頭野豬被圍得急了,逞著尖利的獠牙直沖人群幢去,人們連忙避到一邊。人墻頓時豁開一個口子。野豬們趁機從那處跑出來,急速向前飛奔,正朝秋英家的打谷場沖過來。
秋英一見這架勢,立刻將娟娟推到一邊,喝道:
“今番就叫你們這些豬兒子嘗嘗老娘的厲害!”
樊茂才:“秋英,快躲開,別逞強!”
野豬已跑到打谷場邊了。秋英暗罵一聲,拎著火把沖上去護在自家谷堆前。
樊茂才臉上通紅,罵道:
“傻娘們,快給老子讓開!”跑得要飛起來了似的。
秋英自然不會讓,她心里我這一團火,人整個兒地激動起來了!瞧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野豬,恐懼與興奮越來越盛,不由渾身發(fā)抖。她瞅準了一個空擋,將手中火把往那幾頭野豬中間用力一丟,火把正著在其中一頭野豬身上,霎時傳來一串凄厲的尖叫聲,其余幾頭被這一下驚得中途潰散,四散而逃,著了火那頭卻像要給自己報仇似的發(fā)了瘋似的直奔秋英而來。秋英這時已握緊鐵鎬,將鋒利的鎬頭對準野豬。娟娟也跑到她旁邊,將手中火把擲過去,又燒得野豬發(fā)出一串嗷嗷怪叫。
秋英:“你過來做什么!”
娟娟:“兩個人好過一個人?!?p> 樊茂才:“你們倆快讓開!”
沈懷瑜:“快躲開!”
說時遲那時快,野豬在二人五步以外的地方忽地騰身飛撲過來。沈懷瑜和樊茂才臉都嚇白了,拼命往這邊趕。秋英和娟娟一左一右,都把手中家什高高揚起。“啪——”地一聲巨響,兩把家什與野豬在空中相撞,伴隨著野豬幾乎刺破耳膜的凄厲尖嚎一股鮮血噴射而出。野豬“哐”地一聲沖開空中的武器的阻隔,向前飛沖而去,邊上兩個女子頓時被這巨大的力道掀翻在地。野豬就落在秋英家谷堆前,卻并沒有跑到谷子里饕餮。
它轉(zhuǎn)過身,一雙蛇紋黃的小眼睛兇狠地盯著不遠處兩個女子,一條前腿在地上重重地刨了兩下,矮下前身做出一個俯沖的姿勢,啟動——“哐——”地一聲巨響,它忽而感到后肋消失了,緊接著一股巨大的疼痛忽地從那處鉆出來,“嗷嗷嗷嗷——”它痛極了,眼睛里一片血紅;“啪——”、“啪——”接連兩處重擊正打在它脊背中央。它疼得眼前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跑!
秋英和娟娟緊緊地偎在一起,看著那野豬在沈懷瑜和樊茂才的合擊之下奪路而逃,被兩個男人追著向西逃去了。別處打谷場上野豬也被趕了出來,向西逃竄,身后都跟著一群追擊的人。
秋英嘆了一口氣:“要這次多虧你家沈大哥?!?p> 說著瞧了娟娟一眼,見她慘白著嘴唇還在瞧著沈懷瑜和樊茂才去的方向,手在她背上一摸:衣服都濕透了。她將娟娟攬在懷中,摸索著少女秀發(fā)道:
“沒事了,沒事了?!?p> 天色微明時分,終于望見沈懷瑜和樊茂才兩人回來了。樊茂才肩上還扛著個什么東西,等走近了,才瞧見他扛著的是偌大一頭野豬尸體,野豬腦門上一左一右落著兩只血窟窿。正是不久前與她們對峙那頭。
樊茂才將野豬仍在地頭上,跑到秋英與娟娟面前問道:
“你二人有沒有受傷?”
秋英搖了搖頭:“我們沒事,娟娟受了些驚嚇。”
樊茂才叫了聲“大侄女”,問她現(xiàn)在感覺如何。娟娟搖了搖頭,秋英抓了樊茂才的手站起身,道:“讓娟娟自己緩一緩吧。”又對沈懷瑜道:“小沈,你陪著娟娟?!?p> 沈懷瑜對秋英點了點頭。秋英拉著樊茂才走去自己打谷場,各自鉆進窩棚。沈懷瑜瞧著猶在地上發(fā)呆的娟娟,走到她旁邊蹲下身子,低聲道:
“要不要去窩棚里歇歇?”
娟娟搖了搖頭,揚起臉,只見她臉色蒼白,嘴唇顫顫地抖動,忽而撞進沈懷瑜懷里,緊緊地環(huán)著他的腰身,身子抖得篩糠似的。
沈懷瑜柔聲安撫著:“沒事了,沒事了?!?p> 娟娟忽而抬起頭來,淚水凌亂的一張笑臉膚色慘白,看得沈懷瑜心中一痛,伸手輕柔地拭去上面淚水,再次安撫道:
“沒事了,咱們都沒事了?!?p> 娟娟嚴波蕩蕩地看著沈懷瑜,道:“沈大哥,今夜的事莫跟爺爺說啊?!?p> 沈懷瑜在她手上拍了拍,道輕聲道:“去窩棚里歇歇吧?!狈鲋昃瓿C棚走。
“哎呀,差點忘了。咱們趕緊把場上收拾一下,不然待會兒爺爺來了該問了。說著跑去秋英家那邊跟樊茂才說了幾句又跑回來。
兩家場地上開始清理野豬留下的蹄印、血跡。收拾完了,娟娟擰著眉頭想了想,道:
“不行,還得跟其他叔叔伯伯知會一聲,別說漏了嘴?!?p> 剛要走,本沈懷瑜把住胳膊。沈懷瑜:“用不著。昨夜情況那么亂,沒人注意這邊?!?p> 娟娟:‘可是……’
沈懷瑜望著她安撫地一笑,道:“聽我的,沒事的?!币贿呎f著,一邊拉著她細瘦的胳膊送去窩棚里,
“你再不休息,讓爺爺瞧見了,才真要露餡?!?p> 娟娟點點頭,忽而“呀”地一聲,道:“還有你和樊大叔逮的那頭野豬!”
沈懷瑜:“野豬下山偷糧食,被我和樊大哥打死了。又不是在咱家場地上打死的?!?p> 娟娟咬唇一笑:“是我想太多了?!?p> 沈懷瑜:“快點睡吧?!?p> 娟娟點點頭,“沈大哥,你也休息下吧?,F(xiàn)在天亮了,野豬不會再來了。”
沈懷瑜應(yīng)了一聲,見娟娟躺下了,松了一口氣,起身走去自己的窩棚里。他坐在那兒,回想著夜里發(fā)生的事情,想到秋英、娟娟,心情無可名狀。然而,無論如何,天亮了,驚心動魄的一夜總算過去了。瞧見山下急匆匆走來一個人,不是白老爺子是誰?
白老爺子壓低了喘息之聲,問道:“娟娟呢?”
沈懷瑜:“在窩棚里睡著了。沒事的?!?p> 老爺子長舒一口氣:“沒事就好,我先走了,你莫跟她說我來過了?!?p> 連著幾個大晴天之后,下雨了。那時白家的稻子已經(jīng)好好地收進谷倉里了。不得不說天公作美、風調(diào)雨順,一場雨將將降在望江城稻收工作完全結(jié)束之后,不知有多少人站在屋中看著外頭感嘆遇到了好年時。
天色欲晚。沈懷瑜獨立在雜物間門口,望著不遠處云隱山脈頭雨霧纏綿的景象,心中一時平和、一時生波。他在想像云隱村這樣的鐘靈毓秀的地方如何就成了大政最臭名昭著的蠻荒之地呢?那一夜,這個問題和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入了夢,似乎在夢中得到了答案,然而一覺醒來,一點也記不得了。
這場雨淋漓地飄灑到第三天時轉(zhuǎn)成煙雨,云隱村的農(nóng)人們帶上斗笠、披著蓑衣,趕著黃牛、水牛將收割過后的大田耕了一遍。又過幾天,一場大雨過后,翻過的田地蓄滿水,晾了一天,第二天,種上新一茬的水稻。全村的稻子都種完之后的第三天,云隱村的人們在打谷場上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篝火會。
燃起了三堆巨大的篝火,村人們不分男女老幼,分成三波,圍著篝火席地而坐。婦女們將忙碌了一整個白天準備好的吃食端上來,每人都分到了兩小塊鹵牛肉和一塊不算小的鹵豬肉;十來個肌肉結(jié)實的漢子兩人一對,抬來盛酒的大瓦罐,在三堆篝火之間排列著,誰想喝盡管去盛。立刻熱熱鬧鬧地男人們喝起酒來了,劃拳的劃拳、逗趣的逗趣,將鹵肉吃得嘴角流油。女人們大都湊在一起話家常,說一會兒便要圍著篝火跳幾圈舞,口中唱著些腔調(diào)簡單、內(nèi)容樸素的山野之曲。全村的小孩子匯成了一大群,在三堆篝火之間的空地上尖叫著竄來竄去,玩一會兒吃一會兒,吃一會兒再玩一會兒。
白家三個坐在最東邊的那堆篝火那兒,一同圍坐的還有秋英、江家一家四口人、花家的一大家子、胡半眼……連老宋頭都來了,笑嘻嘻的,看樣子很高興,坐在胡半仙旁邊。男人們坐了半圈,女人們坐了半圈,娟娟和沈懷瑜便坐在男女分割的交界線上,一面給白老爺子和沈懷瑜分肉食,一面和坐在旁邊的花圓月咕咕噥噥地說話。今晚小狐貍沒有出去打獵,也像個小孩子似的跟著他們過來湊熱鬧,現(xiàn)在就安安靜靜地臥在娟娟懷里。娟娟悄悄給小狐貍嘴里塞了一小塊野豬肉,小狐貍勉強吃了,到娟娟再給它塞第二塊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肯吃了——它不喜歡吃鹵的東西。
白老爺子在和胡半眼說話,瞧見老宋頭悄摸地往袖子里塞東西,隔著胡半眼將頭湊過去,小聲道:“你也弄些草包一包啊,袖子里全是油了?!?p> 老宋頭臉上一下子紅透了,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沒,沒事,沒事。我想稍點回去給福生吃?!?p> 胡半眼:“知道你心疼兒子啦!囔,包上?!笔掷镆膊恢獜哪膬鹤淼囊粓F新稻草,塞到了老宋頭懷里,又道:“你也不用藏著啊,直接拿誰還能說什么不成?”
老宋連連應(yīng)和著“是是是”,從袖子里摸出雞蛋大一塊鹵得黑乎乎的牛肉,先將手上的油漬吸了一遍,然后麻利地用稻草包好,塞回袖子中。
胡半眼:“要我說啊,宋福生年紀輕輕的,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倒是你,該趁現(xiàn)在多吃多喝,還有多少日子么?”
老宋頭:“吃吃喝喝的,年輕那會兒享受過了。福生這兩天很聽話,乖乖在家里,也不亂走了,今早還陪我吃飯呢?!?p> 胡半眼搖了搖頭,和白老爺子說起別的話來。東邊坐著一片少壯男子,走來走去地彼此敬酒,一碗接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因為白老爺子事先已經(jīng)跟大家打好了招呼,誰也不能難為沈懷瑜,所以大伙們沒有強拉他去喝酒。
沈懷瑜看得好吃驚,悄悄問道:“村里人酒量都這么好么?”
娟娟吃吃笑著小聲道:“哪里呀!一碗酒得有半碗水,哪里能醉人呢!不然就憑王家酒坊那點酒哪里夠這么多人喝的呀!”
白老爺子湊過來插話道:“哪里是一碗酒半碗水?。∫煌八煌刖?!主要就是喝個喜慶、喝個熱鬧?!?p> 胡半眼也湊過來,嘻嘻笑著問沈懷瑜:“小沈啊,大伙兒都說你是個狀元郎呢!”
白老爺子:“喝你的酒吧,肉也堵不住你的嘴?!?p> 胡半眼:“我不就好奇么?!?p> 白老爺子:“你這個老家伙,都是黃土沒頂?shù)娜肆?,知道這么多有什么用?小沈不用理他。”
胡半眼:“活了一把年紀了,也沒什么愛好了,就是好奇心比較重嘛!再說了,到時候眼一閉、腿一蹬,進了棺材,底下那么黑,不得靠這些念想打發(fā)時間啊!”
白老爺子像打小孩子似的伸手在胡半仙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哭笑不得道:“你這個老家伙,明明是一個死字,倒叫你說的好像跟還活著似的?!?p> 胡半眼:“生生死死的,不就看你怎么看么。我瞧著有些人活得,嘖嘖,那能叫活著么!怎么扯這么遠了,;老白,都怪你!小沈,你就告訴我吧?!?p> 沈懷瑜瞧著胡半仙那張因為飲了酒而變得圓鼓鼓、明晃晃的紅臉膛,那上面寫滿好奇,兩只眼睛亮晶晶的,像小孩子的眼睛。覺得這位老人很可愛,心想:面對這樣一位豁達的老人家,自己還有什么不能說的?笑了笑,道:“晚輩運氣好,確實中過狀元,不過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弊焐线@么說,卻在心里自嘲:自己算什么運氣好呢!
胡半仙上半身夸張地向后一撤,驚訝道:“嗬!小沈太厲害了!有人考了一輩子也中不來呢!”
沈懷瑜:“老爺子過獎了。”
胡半仙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我是說真的,你是厲害!”
沈懷瑜笑了笑,神色黯然。
胡半仙又將身子湊過來,緩聲安慰道:“我老頭子雖然平時不常出來,可是你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既然來了咱們這邊就是咱們村的人了,從新活一遍。我跟你說啊,咱們這邊啊多得是戴罪的人。囔,就說我對面那小子吧,他爺爺可是北邊的一個大官呢!犯了事,一家人都被弄到這邊來了,半路上死的死、亡的亡,撐到咱們這的時候就剩老兩口和他爹一根獨苗苗?!?p> 沈懷瑜:“敢問是哪位老先生???”
胡半仙:“張文舉啊!”
沈懷瑜:“是工部的張文舉張大人么?”
胡半仙:“那誰知道?我們老百姓也不懂你們朝廷里這個部、那個部的,應(yīng)該是了吧,那么大的官總不會弄錯。你知道他?”
沈懷瑜點點頭:“曾聽恩師提過?!?p> 胡半仙:“恩師?你師父是誰???”
沈懷瑜拱了拱手,恭恭敬敬道:“朝廷里的張伯淵大人。”
胡半仙翻著兩只眼睛在那里掐手指頭,五個指頭一一掐過。白老爺子在他手上拂了一把,道:“好好說話呢,又算什么!”
胡半仙:“我隨便算算嘛!”
笑著放下手,抓起一塊鹵豬肉吃起來,和沈懷瑜的談話就這么突兀地中斷了。沈懷瑜還想再問問關(guān)于張文舉大人的事情,看看也就作罷了。
“嗬!我老樊總算趕上了!”
昏夜里逐漸浮現(xiàn)出樊茂才的壯碩身影,男人們都放下酒碗迎上去,勾肩搭背地將樊茂才按在了男人們的坐席里。樊茂才目光在人群里溜了一圈,定在沈懷瑜身上,招呼道:
“小沈,過來陪我喝酒!”
娟娟:“爺爺不讓喝呢!”
樊茂才連連招手,道:“讓,讓,小沈快過來!都是男子漢,怎么坐在女人堆里?快過來!”
沈懷瑜對白老爺子道:“爺爺,我過去了?!?p> 白老爺子擺擺手:“去吧去吧?!?p> 本村的男子們早就瞄準沈懷瑜了,只是礙于白老爺子的囑咐不敢拉他過來,現(xiàn)在被樊茂才拉過來了,可不就像小羊掉進了狼窩,一個個爭先恐后地舉著酒碗要和沈懷瑜喝酒。怎么辦呢?喝吧!一碗接一碗、一碗接一碗,看得娟娟心疼壞了。白老爺子在孫女手背上拍了拍,
“男人的事,姑娘家的別多嘴。”
“不錯??!小沈,夠豪氣,你這性子我喜歡!”
“你喜歡有什么?人家又用不著你喜歡!自有姑娘喜歡!”
“哈哈哈……”
“咱們這邊都是好姑娘,小沈?qū)ひ粋€,好好成個家,就在咱們這兒舒舒坦坦地過一輩子?!?p> “是啊!我早先也是個少爺呢,做什么都要人服侍,還農(nóng)活呢,連穿衣服都不用我自己來??墒乾F(xiàn)在呢,論打溝起壟,你們誰敢跟我比?”
“哎呀呀,都黃土埋半截的人了,還少爺呢!快醒醒吧?!?p> “怎么地?不服氣?想當年……”逐漸說到他娘,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嗚嗚哭起來。他這一出,大家早已見怪不怪了,任他哭去。他哭了一會兒收住了,悶頭悶?zāi)X地喝酒,不再說話了。
胡半仙有滋有味地吃了一會兒,被婦女人圍住了,都讓她給自家的孩子算姻緣?;▓A月的手忽然握緊了娟娟的腕子,娟娟納悶地瞧了瞧花圓月,問她怎么了,花圓月說沒什么——這時候她娘正湊在胡半仙跟前。
歡鬧的高潮過去了,娟娟嘆了一口氣。
胡半眼:你這個小姑娘,將來那么有福氣的一個人,嘆什么氣??!
花圓月:胡爺爺,我呢?
胡半眼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花圓月的臉,打了一個哈欠,道:“有福有福,多子多孫,有福??!”
雪花:“我呢?”
胡半眼:你福氣不小嘞!
秋英:那我呢,半眼叔?
胡半眼有打了一個哈欠:你也是個有福氣的。
秋英嗤地一聲,苦笑道:半眼叔就會哄我們開心。說著瞥了一眼正和男人們勾肩搭背地喝著酒的樊茂才,惆悵地嘆了一口氣,“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最清楚不過了!”
胡半仙嘿嘿一笑,沒有說話。
這之后,白老爺子繼續(xù)在村口說書,說一日、歇一日,除卻雨天,連著講到十月十一號,終于將一部《鐵血英雄傳》全部說完了。沈懷瑜則開始幫端木老爺子整理草藥,有時也跟樊茂才進山打獵。
生活如暗流奔涌不息。無論經(jīng)歷了如何巨大的變故,生活都不會停下來等著人去調(diào)整。在生活的無休無止面前,人的所謂榮辱尊卑,不過蝸角蠅頭,唯有適應(yīng)平凡,才是所有人窮極一生必須學會的技能。
?。ǘ牛?p> 這天,天氣晴朗,涼風吹送,晨霧伴著夜色還在人間徘徊,白家三人就已經(jīng)吃完早飯了。院子里堆著六只背簍,端口都用稻草堵著。娟娟將板車拖過來,車把沖著門的方向停好,和沈懷瑜一起將地上六只背簍一一背到板車上,然后用繩子纏在一起裹結(jié)實了。娟娟又將一只用青布蓋著的篾條籃子放在車上,籃子里裝著水和干糧。沈懷瑜將板車拖到門外,白老爺子和娟娟跟在車后走出來,娟娟反身將門鎖了。沈懷瑜讓娟娟和白老爺子坐車上,白老爺子樂呵呵地爬上去,坐在那六只背簍旁邊,一只胳膊扶在背簍上,另一只把著板車圍欄。娟娟跟在車后邊,說什么也不上去。
沈懷瑜:“爺爺坐穩(wěn)了!”
白老爺子:“走吧?!?p> 沈懷瑜拉著白老爺子、娟娟在一邊扶著車圍欄,從小江家門前經(jīng)過,很快便拐到南路上,迤邐出了村子。沈懷瑜不認路,娟娟便在一邊指路;遇到溝溝坎坎、上坡下坡,娟娟便在前面后面或推或拉,一路上走走歇歇,終于在東方破曉之時,三人遠遠地瞧見了望江城掩映在樹叢里的青色城墻。娟娟興奮地直拍手,叫著“到了到了。沈懷瑜心中卻有些感慨:三個月以前,他萬念俱灰,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從這座城離開;三個月之后他又像個正常人那樣來了。
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沈懷瑜皺了皺眉頭,將頭低下來。娟娟左瞧、右瞧倒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幾步跑到沈懷瑜旁邊,湊近他耳邊低聲道:“沈大哥,好些人在往咱們這邊看呢!”
沈懷瑜:“這有什么值得開心的?!?p> 娟娟:“怎的不開心,說明咱們?nèi)齻€人威風啊!”
沈懷瑜心道:果然還是小女孩想法。他扭頭瞧了眼面前因為趕路而臉上紅撲撲的靈秀少女,又瞧了眼板車上坐著的神氣的白胡子老人,心道:也難怪!
他感到胳膊上被身邊的女子連著戳了許多下,耳邊聽得那小女子壓抑著聲音興奮道:“快看快看,那邊有幾個女孩子在看你呢!”
沈懷瑜:“我不看?!?p> 娟娟:“沈大哥怎的害羞了!你看一眼嘛,都長得可好看!”
沈懷瑜衣袖被娟娟扯在手中搖來晃去、搖來晃去,他受不住了,無奈道:“我看,我看還不行么?!闭f著抬頭飛快地瞥了一眼,然后迅速低下頭去。
娟娟不滿道:“哎呀,沈大哥,你這樣怎么能看清楚!”手又開始在他衣袖上擰來擰去。
沈懷瑜無法,哭笑不得道:“我重新看好了。在哪兒呢?”
娟娟小心地戳出食指,朝前方一指:“那里。坐在驢車上那三個。”說著自己反倒做賊心虛了,飛快地把臉別過去。
沈懷瑜只好望過去。距他們?nèi)氖街庖惠v驢車載著滿滿一車人,都面朝南坐著,正與他們相對。其中三個少女正直不楞登地盯著自他看,一觸見他的目光,口中“啊呀”、“哎呀”地叫著撲在旁邊婦人的懷里。
沈懷瑜目光一轉(zhuǎn),瞧見少女笑得十分狡黠,問道:“你笑什么?”
娟娟:“我在想說不定一會兒進了城還能和那幾個女孩子遇到呢!”
沈懷瑜暗自嘆了一口氣,心道:看來全天下的女人無論老少都對這種事感興趣??!
這日進城的人太多,他們在城門口排了好長一會兒隊才進得城去。一進城,身邊的少女突然閉了口。耳邊清凈了許久也沒聽見聲音,沈懷瑜扭頭瞧娟娟,見她雙手對握垂在胸前,走得乖巧而文靜,只是眼眶里漆黑如墨的眸子卻滴溜溜的轉(zhuǎn)得十分靈動,突然眸中光彩大盛,他順著她的目光瞧過去,是一個賣頭花的小攤,竹架子上掛著五顏六色的頭繩、珠花等玩意兒;又見她嘴巴動了動,是一個賣糖葫蘆的扛著滿滿一枝糖葫蘆走過去了……沈懷瑜看得有趣,忍著笑收了目光。
走了一陣子,鼻端酒香菜香忽而大盛。耳邊娟娟終于開口說出她進城之后說出的第一句話:
“沈大哥,等哪天咱們攢夠了錢,一定在這里吃頓好的!”
沈懷瑜挑了挑眉,抬頭瞧見那少女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一家門面裝飾較為考究的兩層小樓,入口處雕著喜鵲踏梅圖的門楣上掛著一塊紅底描金的牌匾,上面寫著“品珍樓”三個黑色大字。這應(yīng)該是望江城最好的酒樓了吧。
沈懷瑜:“要攢多少錢才夠?”
娟娟:“聽說要想好好吃一桌至少得五兩銀子呢!”
五兩銀子。京城的松風樓,最便宜的一道菜也要十兩銀子。
又聽少女在耳邊絮叨:
“一斗米可以賣二十文,一兩銀子是一千文,要賣,我算算,”她嘰里咕嚕說了一串,忽而叫到“五百斗!要賣五十石米!這一季咱家一共才收了五石……沈大哥,咱們可能要等一段時間了?!?p> 沈懷瑜見娟娟垂頭喪氣的樣子,輕聲道:
“你做的飯就不比里面差?!?p> 后頭白老爺子附和道:
“咱家里的飯最好吃,白花那些錢去里面做什么。一會兒賣完了米,咱們?nèi)ゼZ油鋪子里買些白面回家包餃子吃?!?p> 娟娟立刻眉開眼笑:“好呢!”
三人拖著平車走過品珍樓,不久又瞧見一處更精致的木樓,雕花繁復(fù)、飛檐重重,二樓欄桿上坐著一溜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都把著團扇,嬉笑著望著街道和人群。突然,那些女子里一個穿紫衣的驚呼了一聲站起來,將一幅宮妃撲蝶的團扇指著下面道:
“姐妹們快看,那里走來個好俊的郎君!”
“哪里哪里?”
“呀——”
“那位郎君——”
沈懷瑜頭皮直發(fā)麻,只想趕緊走過去。而然這里正是望江城最熱鬧的一條街,行人原本就十分多,又因樓上那些女子一喊,眾人都停下來看熱鬧,頓時將個街道堵得結(jié)實。這下可好,不但走不掉,反而被人看猴戲似的圍觀起來。娟娟沒見過這陣仗,悄悄挪到沈懷瑜身邊,扯著他的衣袖,半幅身子藏在沈懷瑜后面。
白老爺子這時候從板車上下來,背著手走到二人跟前,將沈懷瑜后背上掛著的斗笠拾起來往他頭上一戴,將沈懷瑜的臉蓋了個嚴嚴實實,樓上那些女子頓時齊齊發(fā)出失望的聲音。白老爺子朝那些圍觀之人道:
“老漢還要趕去東市賣米,煩請各位讓個路。”
白老爺子說著背了手氣定神閑地往前走,人群當即將中間通讓讓出來。眾目睽睽之下,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漢帶著兩個年輕男女悠悠走過去。眾人齊齊仰臉看向二樓女子,當中一個穿紅衣的胖女子道:
“看什么看,再看當心姑奶奶賴上你們!”
人群頓時一哄而散。那紅衣女子氣道:
“奴家就讓他們怕成這樣?”
因為沈懷瑜帶了斗笠,又刻意將頭壓低,沒再引起圍觀,不多久便順利到了東市——一處十分開闊的平地。放眼望去,拖板車的、背簍子的、挎著籃子的、牽牛的、趕羊的……吆喝叫賣、笑語交談、牛羊叫聲都交織在一起,真是熱鬧非凡。白老爺子帶著其余兩人在人流里穿行,口中說著“大家讓一讓”,迤邐走到一處。設(shè)著一張臺子,當中坐著一個文書正提著筆飛快地在一個大本上寫字,邊上立著兩個年輕人。旁邊兩人撐者一匹大麻袋,另外兩人正在合力將一簍谷子往那口麻袋中倒。臺子前邊立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上等谷子,一十八文每斗;次等谷子,一十五文每斗;其余一十二文每斗”。
娟娟不滿道:“今年的谷子怎的掉價了?”
那文書卻是聽見了,頭也不抬道:
“今年年頭好,谷子自然掉價了。要賣的去那邊排隊。”
娟娟悶悶不樂道:“一下掉了兩文錢?!?p> 白老爺子搖了搖頭:“先排隊!”
賣谷子的人排成的隊伍在東市的空地上蜿蜒地折了許多折,人人身邊都堆著大大小小的容器,有各式背簍、篾條籃子、瓦罐陶罐等等,都敞著口,露出里面金黃燦燦的谷子來。白老爺子一邊走一邊跟那些人打招呼,說著“這谷子真不錯啊”、“今年收了幾石啊”、“哪個村的”之類的話。
沈懷瑜低聲問道:“爺爺和他們都認識?”
娟娟輕輕擺擺手,道:
“不認識。不過大家都是來賣谷子的,不認識也能說得上話的?!?p> 白家走到隊伍盡頭,將板車在那處停了。前頭緊挨著一個黑漢子,帶著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女童。那人轉(zhuǎn)過臉來和白老爺子點了點頭,問道:
“你們哪個村的?”
白老爺子:“最南邊的?!?p> 那漢子點了點頭:“云隱噠!我們是望江城邊上莫家村的?!?p> 白老爺子:“莫家村好啊,離得近。我們走了將近一個半時辰才到啊。”
漢子:“你們那邊是遠?。〗衲旯茸硬恢靛X,您老吃累了?!?p> 白老爺子嘆了口氣:
“原想著賣個好價錢也稱心如意了。掉就掉吧,沒辦法,總要換錢花。多虧家里有兩個年輕人,不然我這把老骨頭不行嘍?!?p> 漢子:“您老高壽啊?”
白老爺子笑著伸手比劃了一個“八”字、一個“四”字。那人驚訝道
:“哎呀,老人家,真看不出來呀!您老年齡這么大了,身子骨還這么硬朗,真是難得啊!”
白老爺子哈哈笑道:
“都是小輩們照顧的得好。這不,這次進程,都是我這大孫子用板車拉著我的!”
那人早就注意到了沈懷瑜和娟娟,這會子白老爺子提及他二人,漢子終于可以這時那個大光明地將二人看了又看,道:
“老人家有福氣啊,孫子、孫媳婦人才都這么好!”
白老爺子愣了愣,笑道:“那個是我孫女?!?p> 漢子頓時臉上一紅,尷尬道:“吆,對不住,老人家,我眼拙嘴笨,您別跟我一般見識?!?p> 白老爺子:“不知者不罪,不礙事?!?p> 當即又和那漢子聊起收成、氣候、插秧之類的事情。娟娟和沈懷瑜都被那漢子一聲“孫子、孫媳婦”弄得有些不自在。娟娟假裝挑揀谷子里沒揚干凈的碎秸稈,沈懷瑜垂頭數(shù)背簍上篾片的層數(shù)。娟娟挑了一會兒,覺著這樣會讓沈大哥更難堪,遂抬頭跟沈懷瑜說話,給他講如何挑谷子、稱谷子等事:
“谷子的大小、飽滿程度、干燥程度……”
挨到日上三竿,照得排隊等著賣谷子的人頭頂發(fā)熱時終于輪到了白家。一個穿著褐色長袍的中年人走過來將手插在簍子里挑出些谷子,在手心里拈著看,點頭道:
“顆粒飽滿均勻,曬得也好,不錯?!闭f著笑著對白老爺子道:“老人家的谷子真不賴?。 ?p> 白老爺子:“多謝大人夸獎了。您看谷子這么好,能不能再加一文錢呢!”
那人搖了搖頭,將谷子丟回簍子里,
“我倒是想給您加呢!朝廷定的價,我也做不了主呀。”
那人目光又在沈懷瑜和娟娟臉上轉(zhuǎn)了一圈,目光落在身邊兩人身上。那兩個人立即跑過來,將白家板車上捆著簍子的繩子解開,依次將六簍谷子倒進大麻袋里,正好裝了整整兩袋子,然后一人一頭將兩只麻袋臺起來,擺到一條懸在空中的麻繩網(wǎng)子里——那張網(wǎng)子由兩個赤著上身的漢子用一根碗口粗的松木桿子抬著,當中墜著一只碩大的黑鐵秤砣。穿長袍的中年男子瞧著秤桿子上面的準星將秤砣調(diào)了調(diào),然后招呼白老爺子過去驗看。白老爺子看過了,點點頭,那人便對那邊文書報道:
“一等谷子共六十五市斤。”
白老爺子將那人拉到一邊小聲道:
“不是六十四市斤么,還要去皮?!?p> 那人笑道:“您老年齡這么大了,來一趟不容易,跟家人去那邊領(lǐng)錢吧!”
白老爺子告了謝,讓沈懷瑜去領(lǐng)。一共領(lǐng)了一千三百一十六文錢,十三串零一十六文,捧在懷中沉甸甸的。沈懷瑜從來沒有拿過這么多錢,更確切地說,沒拿過這么細碎的錢。以前在京城小錢用銅板,再大點便用碎銀,再大便是銀錠,再大還有紙鈔。他報了一懷銅錢,感覺如同抱了一個稀世古董,小心翼翼地走去一邊,娟娟從懷中掏出一個青布包,撐開口,沈懷瑜便將一懷的錢松手丟了下去:嘩啦啦——嘩啦啦——,瞧見小女子身子被錢墜得往下一沉,喜得臉上紅撲撲的。看得沈懷瑜心里也開心起來。
娟娟將布口袋扎緊了,拎著搖了搖,喜道:“這么多錢呢,好沉!”
白老爺子:“趕緊收好吧。時間不早了,還有好多零頭八腦的東西要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