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夜藏行徑，寒風(fēng)掩孤冢

　　江南，如畫的江南。

　　白雪，皚皚的白雪。

　　江南，本不應(yīng)下這么大的雪，然而在最冷的時節(jié)，最黑的夜晚，它還是下了。

　　在情人相擁的時候，在汀水潺潺向南的時候，在群芳凋敗的時候。它便下了。風(fēng)漲雪勢，雪助風(fēng)威，風(fēng)雪呼呼而來，宛若嚎嘯之狼虎，只聽其聲，便已讓人心悸三分。

　　夜，夤夜。

　　在如此深夜，又兼風(fēng)雪漫天，出行的人可謂寥寥無幾，可到底還是有極特別之人。

　　山，危山。

　　“鐺，鐺，鐺……”自山腳傳來一陣又一陣金屬撞擊聲，在風(fēng)雪呼嘯的深夜中，仿佛是鬼魂出行示威一般，令人心生恐懼，漸漸地，聲源移到了山頂。

　　依山而落的村鎮(zhèn)中已有打更之聲，“咚，咚”“咚，咚”……時值三更，繁星不見蒼穹，空中唯有白雪，一輪暗淡的月垂于天空“猶抱琵琶半遮面”，可盡管月光不盛，卻足已將山頂一間陳舊的小屋照射得清楚。這間房屋陳舊而不凋敝，無論是從門窗還是從屋瓦來看，它都已有些年頭了，但令人奇怪的是，無論你找遍屋子每個角落，你都難以察覺到絲毫的無人居住于此的跡象，如此寒冷的夜晚，屋里既沒有夫妻之間甜膩情話，也沒有熟睡的點(diǎn)絲囈語，里面非但無人，連一絲生氣也不存在。

　　門外響起了鐺，鐺，鐺的聲音。而后，門被推了開來，一個男子走了進(jìn)來，大雪已將他包裝成了一個身材臃腫的人，他將身上的雪抖落時，雙手的手銬正“鐺，鐺，鐺”作響。他的手銬從何而來？是自己上的還是他人所為？是為了限制雙手的自由么？

　　?這世上不乏偷盜成性的人，為了限制他們的自由，正義之士便給他們銬上手銬，他莫非便是這類人？

　　?他并不魁梧，也非濃眉大眼，反而，他有一股羽扇綸巾之氣質(zhì)。最令人記住的是他的眼睛，他的鼻子是鼻子，耳朵是耳朵，但這一雙眼睛安在他的臉龐上，卻讓人覺得不適，乃至心生懼怕，或者更確切地說，這一只左眼，他的右眼已然瞎了。

　　?屋中幽寂，整潔。一張香案上放著塊牌位，他雙手捧著另一塊牌位。將雪抖盡后，他起步向前，將兩塊牌位相向而立。一塊牌位上刻著“愛妻玉如意之位”，而由這個獨(dú)眼男子帶來的牌位則刻著“玉郎林凡之位”。

　　?獨(dú)眼男子似已疲倦得很，靠著墻壁滑坐在了地上。他本像個嚴(yán)師一般，神氣肅穆，不茍言笑，面色如木板一樣，無波無動。但此時，他的眼睛停滯著淚水，臉色也已有了生氣，鼻子正微微顫動著，他已哭了。

　　?許多男人是不哭的，他們寧流血也不流淚。這當(dāng)然不是因?yàn)槟腥瞬恢纻臑楹挝?，男人要尊?yán)，男人要如山般不倒的尊嚴(yán)，這當(dāng)然是男人的血性使然，男人不哭，是他們不適合哭，如果男人能像女人般時刻哭個痛快，這世上豈非少了許多頂天立地的漢子？

　　可這個看來寧流血不流淚的漢子如今倚在地上啜泣著，他為什么哭？他又為誰而哭？

　　?“二哥，我把你送回來了，我從來沒有不聽你的話，你說東，我不向西，你說一，我也絕不說二。我尊重你，敬仰你，我也從始至終都將你當(dāng)作親生手足，江湖中誰不知道你行俠仗義，是個性情中人。可為什么你卻從不聽我一句勸？為什么她的每一句話，有關(guān)她的每一件事，你都那么在乎？甚至不要命的去做！”言至于此，他的情緒尤為激動，仿佛心中的痛苦，怨恨在這一霎那間噴涌而出。

　　?朔風(fēng)呼呼，游走于山林之中，將樹葉震得飄飄欲墜，山林間早已無野獸之蹤跡。可忽然，一聲飛禽之啼叫響徹山林，仿佛一把利刃，割破這本靜寂又喧鬧的空間，而后便如群狼出行一般，繁雜的踏雪聲接連不迭而起。

　　?“她到底有什么好？為了她，你竟置自己生死于不顧……男女之情竟如此神奇么？我不懂……也不會去懂?！?p>　　?月光已從烏云中逃了出來，將它的光芒灑在了屋中，使得小屋里有了微弱的光亮。他閉目安坐，似乎想在這間靜寂的屋子中沉睡，或，回憶。

　　?“你走后，我也已看淡江湖紛爭，已想從此隱居桃源。不管江湖愛恨情仇，安安心心、平平淡淡度過余生。閑來賞花觀月，忙時追風(fēng)捕獵，想來快活甚哉!”?

　　?忽然，屋中在月光的照射下顯現(xiàn)出一條人影，屋外竟赫然站著個人，誰也不知他何時來的，誰也不知他是敵是友。他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極長，可他的語言卻短促得不過兩三秒。

　　?“有人來了?！毖哉Z方罷，屋中已無一點(diǎn)兒人影。

　　?他沉默。有時沉默便已是一種回答，他可能回答出的是同意，也可能是無奈，當(dāng)然也不排除拒絕。但懂得一個人為什么沉默的人又實(shí)在不太多，此時此地簡直連一個都不需要。

　　?“忘兒我找到了，你既然不想他習(xí)武，我也決不會擅作主張……我走了……我會再來看你。”語罷，他對牌位鞠了一躬?？伤恢藭r一別竟成浮云流水，再無相見之日。

　　?屋前一塊空曠寬敞之地，早已鋪得一片素白，月光灑下來時，襯得大地耀眼奪目，目之所及，只有雪在飄，風(fēng)在吼，月在移。

　　?他如同一根柱子一般立在屋前，眼中堅(jiān)決之色，透人肝臟。只見他腰不屈，首不低朗聲道:“諸葛離在此，諸位江湖人士煩請現(xiàn)身?！闭Z聲回蕩，震得樹葉颯颯作響，好深厚的內(nèi)功！

　　?只見從四面八方跳將出來竟足有八十余人，奇形怪狀，有男有女，有矮有高，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在下?lián)P州三杰之鄧天豪。”

　　?“在下陜西方為人?！?p>　　?“在下云南門中庭?！?p>　　?其余各報名號，也有一些閉口不言的。

　　?忽然一道如嬌鶯嫩柳般的聲音傳將出來，一入耳中只覺飽滿精神，風(fēng)發(fā)意氣。

　　?諸葛離看了她一眼便深縮瞳孔，心中波瀾涌動：是那個地方的人嗎？那個地方怎么會派人來？莫非？

　　?群雄也早已往她身上投放目光，眾人中不乏一些眼尖見識高的，有些人看后深鎖眉頭，只覺此事不宜干涉。有些人看后嘴角輕揚(yáng)，心中道：連那個地方都來了人，此事還有不成之理么？

　　?那女子道:“小女子梅花四香影香?！?p>　　?好香，空中本寒冷得很，香味縱散布于此，亦不能飄逸，何況此間朔風(fēng)呼嘯甚矣，香味亦不能久留，可這個女子話方說罷，空中便有一股異香流溢于此，使人置身仙境，神清氣爽，耳目為之耽迷。

　　?眾人中有些先前未辨識女子來歷，此刻聽她一說，只覺心神俱驚。

　　?梅花谷歷史既不知溯源，所在之地亦不得江湖人士所知。據(jù)傳谷中門人皆為女子，且門人左右鎖骨必刻黑白梅花兩朵，以甄友敵。梅花谷主座下有四香，分別為寒香、苦香、名香、影香，尤以寒香武功為上，容貌為佳。此次雖派出的為四香最末的影香。武功，心計卻也足以令群雄望背。

　　?“你也想插上一手么？莫忘了……”諸葛離正色道。

　　?影香抿嘴一笑，道:“我只是奉谷主之命，拿回自家東西罷了。”

　　?諸葛離冷冷一笑，道:“哼，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p>　　?眾人心中又驚又喜。驚的是：那東西素為無主之物，更從未傳言那東西歸屬梅花谷，只怕江湖之中也有一些人知曉卻隱瞞不說的，只待群雄與梅花谷結(jié)怨?fàn)幎泛髲闹蝎@利。群雄俱是雄踞一方，一念至此，心中退意陡生，待暗中窺伺時機(jī)，然后出手。

　　?奇的是：梅花谷與江湖豪杰極少交涉，此番聽兩人對話，這諸葛亮竟與梅花谷略有交情，但只怕是仇大于恩。梅花谷勢力雖為江湖前茅，但是在巨大利益驅(qū)使下，眾人少不得也要捋一捋老虎胡子的。

　　?“諸葛先生，在場的俱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明人不說暗話，開門見山，只要諸葛先生將那東西交出來，你大可毫發(fā)無損地下這座山?！闭f這話的男子身形頎長，骨瘦如柴，登著的一身碧綠衣服顯得尤為突出。此刻在冰天雪地環(huán)境中，面色仍然紅潤，無絲毫不適。

　　?諸葛離道:“竹葉青？”

　　?那男子道:“正是區(qū)區(qū)?！?p>　　?群豪倒吸一口涼氣。這竹葉青實(shí)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手辣心黑之人。據(jù)傳他為殺一個富可敵國的商賈，偽裝在山林里三天三夜。待那商賈打獵時，他一擊致命。不僅如此，他還將尸體肢解，拋棄于荒野，隨行五十余人亦無一人逃遁。究其原因，竟不過是竹葉青向這商人借五十兩，而這商賈卻恰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不僅如此，竹葉青戕害湖南鐵門鏢局一百三十五口之事更令江湖人士震驚，事后方知這竹葉青欲借鐵門鏢局總鏢頭的三姨太一晚而不得。

　　?是以江湖人士對竹葉青雖深惡之，卻又憚其武功之高強(qiáng)，心計之深沉而對其避而遠(yuǎn)之。

　　?“竹葉青也算得是有名有姓的人么？只怕名的是豬，姓的是狗吧?！庇跋阈Φ溃Z中對竹葉青之鄙夷顯而易見。

　　?竹葉青聽影香這般侮辱自己，卻也只心中惱恨，而不顯色，當(dāng)下打個哈哈:“姑娘罵得好，姑娘罵得好?！?p>　　?影香道:“卻不知竹先生今年高壽？”

　　?竹葉青道:“姑娘折煞小人了，高壽不敢當(dāng)，今年三十罷了?！?p>　　影香自言自語道:“三十？豬狗活了三十載豈不成精成怪了么？”

　　忽然，竹葉青只覺入鼻之異香越來越濃，不知影香何時到他身后，他正欲發(fā)問“姑娘有何吩咐？”影香不容他置喙:“你說是么？”

　　竹葉青嘴巴忽然大張，雙目圓睜，臉色倏忽之間便已蒼白，喉嚨吱吱吱地叫個不停，可就是發(fā)不出聲來。不一會兒，身子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再也沒想到，影香姑娘竟豪無征兆地將他殺了

　　他素來以自己對人心狠手辣，行事莫測而自得，今日他被人毫無理由地殺了，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人們早該想到今日自己對待別人的手段，未來未必就不會在自己身上出現(xiàn)?？僧?dāng)它出現(xiàn)在了自己身上，自己又憤怒填膺，難以置信，豈不可笑，可悲，可憐。

　　眾人為之一震，再想不到這嬌弱的女子手段如此毒辣，行事如此乖張，較之竹葉青，也不枉多讓。

　　諸葛怒色畢顯，道:“影香姑娘好手段，與你那二姐果然同出一門，竟視天下男兒性命如草菅，玩弄于股掌之間，今日我必留你不得！”

　　當(dāng)下雙手一掙，竟將鐵鏈生生地斷為兩節(jié)，力道之大，駭人聽聞。

　　影香花容慘變，芳心悸懼，道:“諸葛先生何出此言，我二姐她何時得罪于你？我又何時得罪于你？這竹葉青江湖聲名地下，不知?dú)埡Χ嗌俸萌?，人人得而誅之，我竟殺他不得么？”

　　諸葛離素對二哥因二嫂而死之事耿耿于懷，平日亦見多了二哥對二嫂溫聲細(xì)語，關(guān)懷備至，心中早已對二哥如此一條漢子竟在二嫂面前毫無血性可言感到憤怒，今日又見這影香對竹葉青手段殘忍。種種感情涌上心頭，終成怒火，一發(fā)不可收拾。

　　諸葛離身影閃動，左手兀然提著一把劍，劍普通得很，顯然是從在場眾人中某位英雄手中掠來的。

　　諸葛離怒道:“在下正想嘗嘗梅花四香的手段。”

　　普通的劍，不普通的人。

　　長劍破空之聲迭起，須臾之間，身形便出現(xiàn)在了影香面前，未及她反應(yīng)，數(shù)招自創(chuàng)的離心劍法以猛虎下山之勢向其攻去，劍光籠罩下，影香忙使出梅影飄香身法以避劍芒。

　　一個不小心，右臂已被諸葛離劍法所傷，幸好是時冰霜時節(jié)，衣物繁厚，又兼梅影飄香身法疾快，所以右臂僅裂開一道小口。

　　兩人又拆了數(shù)十招，影香自忖不敵，暗道:這廝劍法如此高超，再打下去，只怕非死即傷，為江湖人恥笑，不若……

　　諸葛離見她身法巧妙，也自心中暗忖：梅花谷武功確有上乘之理，但今日我卻容你這女子不得。當(dāng)下便劍勢轉(zhuǎn)急，招招且疾又兇。

　　影香低語道:“諸葛先生，你我二人若再爭斗下去，必兩敗俱傷，我小女子倒不著緊，閣下乃江湖中有頭有臉之士，若為在場之徒所擒，閣下想必也知他們?yōu)榱酥獣阅菛|西的下落必?zé)o所不用其極，閣下英雄一世，豈可被這等小人所辱！不若你我先止戈化友，將在場的先殺個一干二凈，再爭個死活可好？何況我此次也不是為了那東西來的?！?p>　　諸葛離環(huán)顧四周，見眾人已成包圍之勢，心下凜然，自知今日縱逃得生天也必大傷元?dú)?，不可久活，索性把心一橫，把命拼了出去，視死如歸，也好叫他們知道欲得珍寶，先舍其命之理。

　　原來眾人見諸葛離與影香爭斗起來，俱懷坐山觀虎斗之心，待兩敗俱傷后，就勢取利。

　　影香見諸葛離劍芒未暗，在場諸人又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心中大惱，恨不得將他們碎尸萬段。但也心知，今日若要不死，惟有假借諸人之手，心中念頭急轉(zhuǎn)，一招借刀殺人之計油然而生。

　　影香朗聲道:“諸位這時不將他擊敗擒獲更待何時？待我死了，你們?nèi)_貓的功夫也是他的對手么？你們縱能將他擊敗，但他若死撐著不說那寶貝的下落，你們又奈他何？你們將他擒獲后，以我梅花谷的梅花丹還怕他不說出那寶貝的下落么？蔡矮子，你我前天商謀合作，今日見我不救，豈非要獨(dú)吞不成？”

　　那蔡矮子道:“我……我……我……你……你”這人口稱艾艾，原來是個結(jié)巴。正將把話說清，影香已至身后，一掌將他送了出去。蔡矮子見諸葛離劍招來得急，話都來不及說，已反手拔劍出鞘。

　　眾人先前見那影香與諸葛離爭斗，的確不懷好意，縱有相助之情也是插不上手。今番見蔡矮子與諸葛離交上了手，又覺影香方才說得有理，霎時一擁而上，刀光劍影。長劍破空之聲，衣袂飄搖聲，風(fēng)打樹葉聲，種種聲響，在這片空地上一并響起。

　　諸葛離見影香不知逃往哪去，當(dāng)下敵寇環(huán)攻，哪還分得心神，早已全力迎戰(zhàn)。

　　影香見不自出力之計已生效，早已心中暗喜，喃喃道:“待你們這些人拼個你死我活才好?！倍莩鰬?zhàn)局后，正思量著去哪兒旁觀戰(zhàn)火，定睛一看，眼前不正有間屋子嗎？不僅可避風(fēng)雪，還防刀劍，哪有一絲猶豫，眨眼便進(jìn)了屋子。

　　可她萬萬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屋子險些讓她香消玉殞。

　　人總是要死的。有的為了金錢而死，有的為了權(quán)勢而死，亦有的為了國家而死，有的人則為了人而死。這些人當(dāng)中當(dāng)然有些死得偉大，有些死得卑微。如果那些死得偉大的人有一次重新選擇的機(jī)會，他們當(dāng)然還是要去死，畢竟那不僅可以令他名垂千古，子子孫孫也不必為衣食而憂。但如果給那些死得卑微的人再選擇一次的機(jī)會呢？他們上一次死得那么卑微，再給他們選擇，豈非一定會選擇死得偉大，死得有意義一些？可世間沒有那么多的選擇。

　　今天注定有許多人死得卑微。

　　?活著真好，諸葛離很少發(fā)出感慨。

　　一個人若很少發(fā)出感慨，一旦有了感慨，豈非精辟，正確得很？

　　當(dāng)他站在小鎮(zhèn)街道上喟然而嘆時，風(fēng)雪在這一刻仿佛停滯了，仿佛也為這感悟所驚。小鎮(zhèn)也仿佛靜了下來。

　　活著真好。但活著就必須操勞著肚子，操勞著衣著，就必須承受這寒風(fēng)霜雪，就必須耐得孤獨(dú)寂寞。但當(dāng)諸葛離產(chǎn)生這感悟后，頓覺一切都變得沒那么難以承受了。

　　江南小鎮(zhèn)，月光下，風(fēng)雪里，諸葛離穿著殷紅且揮發(fā)著濃重血腥的長袍在街道走著，所過之處，紅白相間，腥味甚濃。

　　在他身后，那座山頂上，一間小屋散發(fā)的光亮如皓月般奪目。

　　“鐺，鐺，鐺……”聲音漸行漸遠(yuǎn)。這豈非是勝利者的奏樂？可他真的贏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