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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落花相見歡

第五章

錦瑟落花相見歡 月上弦引 7636 2020-07-23 09:44:30

  這樣的橋段,婉婷只在那些夜里偷偷看的閑書里讀到過。

  大概自古多情男子都有著一樣的執(zhí)著。

  “林雪陽,你看著我,我不是許鳶?!蓖矜谜f這話時,窗外吹進來的風凌亂了那香爐里的煙,嗆得她咳嗽了幾聲。

  少年安靜地笑著看了看她,又低眉看向地上的影子。

  “若你自知求不得之苦,興許能早些轉(zhuǎn)世投胎做人,你們緣分未了,來世還會再聚?!?p>  少年聽罷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繼而不知他是哭還是笑,從他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將窗外的風聲一陣陣淹沒。

  “沒關(guān)系,我喜歡你便好?!鄙倌晏痤^淡淡地說道,“那日你隨你師父逛街市,我遠遠地看見你,你手里拽著一個面人,雙眼好奇尋覓的樣子,像極了她,待你轉(zhuǎn)身回看的時候,你的樣子同她實在太像,那時我便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待你到及笄之年,我便要娶你?!鄙倌暾f著,手中的香爐已置于桌案上。婉婷聽見他低低地笑著,那聲音著實令她生懼。

  “我?guī)煾杆缃窨珊???p>  婉婷深知自己這話是明知顧問,那日在云霄閣般若同她說過一些關(guān)于師父的“實情”,而同樣的答案林雪陽也同她說過,只是她直覺師父不會這么離她而去,那晚療傷之后,師父分明欲言又止,憑她對師父的了解,師父做事向來都是有交代的。

  周圍的空氣變得有些冷清起來。

  執(zhí)念是個好東西,也是個很可怕的東西。

  “穆鶴云?”他蹙眉重復著她方才口中呼喊的名字,面容上有一絲不解,按放在她額頭上的那只手移開了,“事到如今,你還在想著你師父……”

  少年開始有些不悅:“如今本王是你夫君,你可是我的人?!?p>  “對不起,不該問這些的?!辈恢獮楹危矔r覺得自己這一問甚為可笑,憑林雪陽眼下這般占有欲,即便他知道,他也是斷然不會告知她穆鶴云的去向。他得到她的方式如此的卑劣,他的真心,無非是為了彌補他逝去的摯愛。

  “待造陵之事過去之后,我便放你走?!毖矍暗纳倌隃\淺地笑了笑說道,“眼下我需要你,你放心,當下所有的人都以為你是許鳶,只要你不說,便無人會知道至于她的死,當年更是無人知曉,所以,你大可以放心當許鳶?!?p>  婉婷看向窗欞外的那株杏花樹,林雪陽的這番話竟讓她心頭莫名地生出一絲憂慮。

  婉婷總以為林雪陽這一晚對她說的話是掏心窩子的話。若不是對她信任有加,又怎會將他心底的情傷都一并掏出來給她看,看他平日里的行事做派倒也不像個說話不算話之人,只是他這般在意許鳶,待造陵之事過去,他便真能安然放她走,從此兩不相干么?

  “起風了,當心?!鄙倌暾f罷,將那件懸在椽木架子上的玄色的披風披在她的肩上。這似曾相識的動作和話語于他雖只是無心之舉,卻讓她總是想起“穆鶴云”這三個字。如今,這個名字在一夜間疏離了她的生命,看似近在咫尺,實則卻遠在天邊,遙不可及。

  如煙如塵的往事都在此刻重演。

  四月初十,正值端午,天空中正艷陽高照,聲聲蟬鳴不絕于耳,池子里的花兒都開好了。

  這一日,突然又接到宮里的一道急詔。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府王林雪陽忠心不二,仁孝兼?zhèn)洌粦褗{陵建造忤逆圣上之意,未及圓滿,亦無從體恤圣上喪親之痛,念此,遂命將王妃于三日內(nèi)處斬以慰皇后在天之靈,欽此!

  詔書送來的時候,婉婷正被一群侍女圍著梳妝打扮,這幾日她心情總算好些了,努力不去憶及過往,倒也過得自在。怎料到剛恢復的平靜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詔書弄得體無完膚。

  有幾個侍女聽聞這詔書,瞬間倒地昏了過去。

  “王妃殿下,這……這分明是要趕盡殺絕?。 币恍衅腿嗽缫褔樀妹嫔n白,連說話都語無倫次。

  那公公卻斜睨著眼道:“這懷妠陵本就是皇上為思念清玥皇后所建,如今王爺既不能感同身受,造出的陵墓不得皇上歡心,便唯有讓王爺體會同樣的失妻之痛方能造出圣上想要的懷妠陵。”

  “王妃!”

  仆人中有人驚呼一聲。

  婉婷只覺得眼前一陣迷茫,繼而倒地昏厥過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不知自己睡過去幾個時辰了,床頭那兩只懸著的暗紅色的繡花燈在她的視線中晃啊晃啊,晃得她略有些頭暈。婉婷張開嘴,覺得嗓子里干得很,一動身子,只覺得自己渾身癱軟,虛弱得很。

  她感到額頭有一絲微弱的鼻息,稍稍抬頭一看,竟是林雪陽。

  “夫……夫君?!彼溃婚_口,便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你受苦了。”她聽見他說道,繼而又喂他喝下幾口溫熱的水。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無妨,你已有孕在身,本就禁不得累。”少年的聲音平靜得就像沒有波瀾的湖面,她聽著他一字一句地說著,就像是聽他在拉著別人的家常。

  “你說什么?身孕?”婉婷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整個人險些僵直過去。

  “平日里就跟你說過,不要累著,不要到處亂跑,今日若是我遲來一步,怕是……”他的話未說完,門外的御醫(yī)恰巧取了那方子,正欲進來。

  林雪陽接過御醫(yī)手里的方子,命他退下,又轉(zhuǎn)而對婉婷道:“詔書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一切有我?!彼D了頓,又神色堅定地說道:“本王不會讓你出事,睡吧。”

  她抬頭看見少年那深沉如水的雙眼。

  床前那兩盞繡花燈發(fā)出的光將少年的臉襯得微紅,暗夜背景下的他宛若一尊雕像般棱角分明,那神情尤為深邃。這樣好看的男子,生于這凡間,似乎本不該同那“情劫”二字相關(guān)聯(lián)的,可這世間的事又有誰說得清,他同許鳶之間,亦不知誰是誰的劫。世間萬物生生變化,得到的多了,也終歸是要失去一些的。一如師父常說:“常者皆盡,高者亦墮,合會有離,生者必死?!?p>  有生皆苦,大約是這個道理。

  “快躺下。”少年的臉上的愁容散去,他轉(zhuǎn)身拿起一塊溫柔的帕子,附在她額上,“夜里風大,怕這水涼得快,帕子得換得勤些?!?p>  “怎么愣神了?”少年見她一副凝神呆滯的樣子,宛如少衍將平日里宮中豢養(yǎng)的那只白色的長毛貓有事沒事總愛瞪眼愣神,一時間沒忍住,竟笑出了聲。

  “我,方才做了個夢?!蓖矜谜f著,心中仍有些后怕。

  “過去的事都忘了吧?!绷盅╆柕?,俯身吻向她的額頭。月色正好,瀲滟池里的蛙聲靜下去了,只剩樹葉晃動的沙沙聲拂去這片寂靜,“再睡會兒吧。”少年俯身,嘴唇輕觸她的額頭,暮色闌珊,天邊亮出一道紅。

  婉婷睡意全無,坐起了身,身邊的少年已沉沉睡去,他此時香夢正酣,輕微的鼾聲在漸漸褪去的暮色里被一點點湮沒。她悄聲下了床,淺色羅裙,湘妃色紗帶系于腰間,袖口及裙擺處的蘭花刺繡顯得有些清雅。素服淡妝是婉婷一向喜歡的,想來這許鳶生前亦是如此。

  正對著鏡子梳妝,忽聽得“嘩啦”一聲響,回頭看時,竟發(fā)覺許鳶的畫像被風吹落在地,婉婷輕手輕腳地重新將那張畫放回原處。

  頸前的瓔珞被人撫弄了幾下,這輕佻的動作令她瞬時紅了臉,回頭一看,竟是林雪陽,原來他并未入睡。

  “怎么不睡了?”林雪陽半睜著惺忪的眼道,見她忙亂地將那張畫放回書架上,便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問道:“有心事,若是扛不住,到可以同我說說?!彼难塾l(fā)深邃。

  “你不會是怕我趁你入睡把小娃娃塞進你的腳底心?”他湊近來道,“睡都睡了,你還怕什么?”林雪陽一臉壞笑著道。

  “你可是認真的?”婉婷瞬時又想起那晚他對她用的春花榭毒,心頭莫名地緊了,她推開他湊近來的臉說道:“你若是真敢,那我就……”婉婷掄起拳頭,本想說些狠話?;K?,可一想起那天晚上林雪陽把她當成許鳶獸性大發(fā)的樣子,竟一時間沒了那底氣。

  “你就如何?”

  “我就……離了你?!?p>  “你敢!”少年低低地說道,嘴角卻洋溢起一絲笑容,“你從前在穆鶴云面前也是這般撒嬌?”

  “你想錯了?!彼馈?p>  “是嗎?那你臉紅什么?”少年的氣息逼近了,帶著他身上的溫熱,空氣靜得唯有塵埃在舞動,她聽見他胸膛里的心跳聲。

  他還在笑!

  他肆無忌憚地又抬起手點了點她的鼻子,婉婷用力一掙險些打翻了書架子上剛放上去的那張畫,好在她動作及時,才沒讓它再次掉下來。

  “我只記得,師父他老人家總是喜怒無常,不管我做什么說什么,他除了皺眉,似乎從來都沒有心滿意足過,又何來撒嬌一說?”

  “哦?”林雪陽將信將疑地應(yīng)道,深邃的目光緩緩下移,又道,“手干嘛拽得這么緊?這么些日子朝夕相處,你對我還是如此緊張嗎?”

  婉婷聽罷,這才松開拿著畫的那只手。

  “實則,我也很想知道在你醒來之前你都夢見了什么。”林雪陽說著,又撫了撫她的頭,這個動作,她想起來從前師父總愛在不禁間撫摸她的頭,只是每回他臉上的笑容只暫停一小會兒就不見了,似乎還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在等著他。

  “那個夢好像真的發(fā)生過,”婉婷說著,緊拽著畫的手漸漸松開了,“皇陵未修成,宮中急詔賜死王妃,那個時候我已懷有身孕,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恐慌,不去害怕,可還是……”

  “還有什么?”

  “后來我?guī)煾竵砜次遥o我?guī)Я颂敲嫒?,那是我最喜歡的帝江面人?!蓖矜谜f到這,眉眼低下去,身旁的少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夢里的事怎可信?若你真的害怕,還有我。”林雪陽說著這話,心里忐忑起來,他當初不過為了一己私欲誤入了這靈珠的幻光形成的幻境里,卻不曾想,婉婷竟能在夢中夢見許鳶的死。雖則他早先就聽聞,水靈珠發(fā)出的幻光若是結(jié)成一個幻境,便可在這幻境中照見自己的執(zhí)念,原來,這么些年過去了,他心心念念的財帛、名聲、功利并非是他心底最重要的,那執(zhí)念是許鳶,她是他心頭的一粒朱砂,興許永生都在了。

  一滴淚落向地面,發(fā)出脆弱的聲響。

  婉婷覺得身體在頃刻間變得輕盈起來,體內(nèi)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內(nèi)力正沖擊著她的血脈,渾身發(fā)熱發(fā)燙,眼中似有烈焰灼燒出來,整個人仿佛沉入水底一般難以呼吸,她欲大喊大叫,卻不知該如何叫喊。

  林雪陽見她面色微恙,便喊道:“鳶兒,鳶兒,你怎么了?”

  鳶兒,鳶兒。

  這呼喊聲一直縈繞在她的耳邊,一如那少女紙鳶一般的命運,盤旋、飛舞、隕落。

  婉婷感到額間一陣抽搐般的疼痛,這疼痛突如其來卻很快便消失了。

  一切又平息下來,她卻如渾身被抽去了半個魂似的,面色蒼白,虛脫得無力站穩(wěn)。

  “雪陽,許鳶是不是就是這樣死去的?”眼前的少女突然問道,她抬眼看著他,似乎要將他心頭所有的愧疚都一并剜出來。

  “在夢里,我以為自己便是許鳶,這意識遠比我在平日里要強烈得多?!?p>  林雪陽聽聞這話,心頭一怔,卻也覺得甚在情理之中。

  “是,你說得沒錯?!绷盅╆栒f道,聲音卻在顫抖,雖已事隔多年,可再提及此事,他心里仍有撕心裂肺的痛感。本以為這心傷會在日復一日中愈合,不曾想,如今承認她的死還是這般疼痛。

  “你不是許鳶,你不是?!鄙倌暝谒呡p輕說道。

  慌亂中,她醒了。

  原來這生死詔書竟只是個夢魘。

  額頭上被一只冰涼的手按著。

  林,雪,陽。

  婉婷怔怔地想起這個名字來,那個少年的影子仍模模糊糊地在她的記憶里若隱若現(xiàn)。

  “別亂動,這解憂蠱滯留下的傷深及骨髓,好在平日里罰你吃了不少天山水泉的蓮子心,否者,這一回,為師縱然有著回天乏術(shù)都不可將你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

  頭頂響起師父沉沉的聲音。

  說起那蓮子心,婉婷至今想起來仍是后怕的,師父并非嚴苛之人,只偏偏在抄經(jīng)一事上尤為較真,若是恰逢師父心情不悅,那便是要先將經(jīng)文熟讀成誦后一字不拉地在紙上寫下來。

  “由心生故種種法生,由法生故種種心生……緣起法生偈,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我作如是說……”

  后一句是什么來著?婉婷至今回想那日抄的幾句經(jīng)文,仍記不得下一句是什么。

  她記得那日她細細地想了一陣,也記不起個所以然來,只好翻開經(jīng)書細細尋找。

  不知不覺間幾個時辰過去了,案桌上點起了燈心草,那火光在窗欞外吹進來的晚風中不時跳動,如此,那投在對面墻上的剪影也跳動起來。看著這桌案上寫下的密密麻麻的小楷,婉婷才隱約明白師父的一番用意,大約是她這些日子以來太不受拘束,連課都沒好好聽。

  “原來竟是不學無術(shù)到這般地步了?。俊蓖矜靡幻嫔κ柞剀X一面自語道。

  一眼瞥到那行墨跡未干的“無明妄生起五蘊,無蘊法相空無明”,竟無端地想起師父平日里常說的破“五蘊”之論。萬物眾生一切相,破除眾生妄執(zhí)的空花,方能達到五蘊皆空的大智境界,只是這“五蘊”該如何去破?逐次破還是一齊破?婉婷思前想后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婉婷總想,憑她這俗根,怕是削尖了腦袋都會落得一個終是無法破的結(jié)局。婉婷無奈地翻了翻《心經(jīng)》,終是厭倦了。于是,便隨手又取了上層書架的一本書來看。書中的文字擠擠挨挨的,就像一個個排隊的小人兒,全是師父寫的手札。婉婷任意翻了翻,發(fā)現(xiàn)中間那頁這般寫道:“乙亥冬,丙子月,壬午日,今日有陳氏夫婦送一女娃入寺,喚名那拉婉婷……后面的幾行字因時日太久,皆已殘破,就連落款都看不清楚。婉婷又反復看了幾遍這幾行字,仍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拉婉婷。

  婉婷凝神看著這個名字。

  這孩子大概是滿族出身的人,只是曾聽阿娘說,那拉氏家族早在十二年前就遭到皇室滿門抄斬,子孫后代都不曾幸免,若要按這上面的時間算,也是十二年前,若是阿娘說得沒錯,這姓氏那拉的孩子又是從何而來?

  “抄的經(jīng)文都拿來?!?p>  一個冷不防的痱子擊中她的頭,疼得她幾乎要跳起來。抬頭一看,這個立在眼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師父。本以為師父說七日閉關(guān)就當真七日閉關(guān),不曾想這才第六日師父就來查自己的崗了,還偏在她這偷懶的間隙出現(xiàn)。這,委實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師父,您不是在閉關(guān)嗎?怎么這會子……出來了?”

  婉婷不知為何自己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剛說完又想狠狠打自己的臉:她明明只是想替自己解釋一番的,告知師父自己這些時日以來抄經(jīng)如何如何用功,心中如何如何虔誠,練功如何如何吃苦耐勞,可一看見師父立在眼前,這嘴巴就像是著了道似的口不擇言。

  “為師已痊愈,此事不必記掛。”師父聽聞她的話,似乎并無計較之意,又淡淡道:“你且把這幾日抄誦的經(jīng)文拿給為師看即可。”

  婉婷怯怯地拿出那幾紙已經(jīng)抄寫好的經(jīng)文遞與師父看,師父接了過來,只見他慢條斯理地翻閱了許久,那緊閉的兩片薄唇才微微動了動:“略略有些長進,只是瞧著這字,似若心不在焉,這字缺乏神韻,明日起,再加贈二十遍?!?p>  “師,師父!徒兒冤枉!”

  “為師怎么個冤枉你了?”

  婉婷聽了這話心頭頓時五味雜陳,正欲辯解,見師父那肅穆的神情,許多話到了嘴邊又只好咽下去。

  “怎的,不服?”師父道,“那么吃一碗蓮子心與罰抄經(jīng)六十遍,選哪個?”

  “我……”婉婷一時語塞。

  穆鶴云凝神看了看她,見她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果決道:“罷了,明日起一日三餐換成蓮子心一碗?!彼烀切P即刻去膳房準備。

  婉婷回想起前些日子吞食那碗蓮子心時的入骨的苦澀,著實害怕,欲求師父放過,卻被穆鶴云斯文地一把推開。

  穆鶴云側(cè)過身子毫不留情面地說道:“切莫反悔,明日起同為師一道用膳?!?p>  師父素來都是這副不拘言笑的態(tài)度,說話從不給人留一點余地,這同他那日將她從天宮救回來時的擁著她說綿柔的話時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不過師父也素來不輕易流露出他的心思。師父從不為女色所動,亦從未大喜大悲。哪怕……是遇上再糟糕的事、再喜上眉梢的事也是心思縝密得如同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這樣一個人,無論怎么看他的眼睛都是深不見底、琢磨不透,讓人不得不欽佩和畏懼。

  “吃吧!”翌日一早,穆鶴云果然讓膳房的小廝端了一大碗蓮子心過來,婉婷瞧著那滿滿一碗泛著青色的蓮子心,緊張得面色發(fā)白。又瞧了一眼師父那三素一湯,略略有些不快。

  穆鶴云未動碗筷,只拿著手里的書全神貫注地看,那緊閉的嘴又一起一合道:“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吃完這蓮子,若是再不吃,這炷香可要燒完了?!?p>  婉婷瞧著那滿滿當當?shù)囊煌肷徸有模闹惺且蝗f個不愿意,渾身上下仿佛有無數(shù)毛毛蟲在爬,她抗拒地抓起一個,放入嘴里,苦得她連雙眉都舒展不開,可師父的話是不得不從的,若是不從,師父又會變出各種法子來罰她,這可比被痛打一頓要慘得多了。

  方吃了半碗蓮子心,穆鶴云放下書,開始用膳。婉婷頭一回見師父用膳,竟是出奇的怪,師父連夾菜都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地送到嘴邊,細嚼著不發(fā)出半點聲響,連嘴角都未曾沾上一星半點兒菜漬,不一會兒功夫,師父便把那三素一湯吃完了。他看了看桌案上那株燃著的香道:“待你吃完這剩下的,就將那《心經(jīng)》背與我聽聽?!闭f罷,便又用那深不見底的雙眸督促著婉婷的一舉一動。

  婉婷忍著那苦澀,磕磕巴巴地吃完了最后那幾個蓮子心,又磕磕巴巴地背了《心經(jīng)》,直至實在背不下去了,師父才罷休。

  穆鶴云道:“罷了,今日至此,明日再背,若還是這么磕磕巴巴,則要每日再加一碗蓮子心?!?p>  婉婷方才吃了一肚子苦澀的蓮子心,眼下聽師父這么一說,險些又將那一肚子苦水吐出來。

  穆鶴云卻依然不依不饒:“對了,為師忘了告訴你,明日起寺里小廝會在卯時叫醒你,引你去寺中誦讀經(jīng)書,違者,跪拜三千!”

  “真不曉得師父為何這般器重你?!蹦切P在一旁喃喃道。

  能發(fā)出這般由衷嘆息的,恐怕也只有寺里的這位行事刻板的小廝了。

  婉婷抬眼望去,偌大的鶴云寺上方不過一片一眼看得到邊的四角的天空,四面壘筑起的高墻都被師父設(shè)下結(jié)界來,壁壘森嚴的樣子卻令婉婷愈發(fā)向往鶴云寺外面的那片天空。

  那只炫鈴箜呢?

  婉婷時常想起那只炫鈴箜的歡叫聲,那躍然天際時的自在的模樣竟是她做不來的。

  你師父還真是愛徒如命呵!

  一個聲音平靜地在她耳邊笑起來,在這無盡的暗夜里如同人群嘈雜里的一聲巨響,將她所有浮游的情緒都瞬時拉了回來。

  婉婷身子一怔,眼前這個人同前些日子偶遇的那個顧少主有著相似的眉眼,可眉宇間的神韻卻有著天壤之別。眼前這個人青衣白衫,舉手投足間的氣度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再添些煙火氣、俗媚氣、騷氣、傲氣……大概就是顧少主本人沒錯了。

  “胡思亂想!”那人向前幾步,嘴里冷笑一聲,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從腳底發(fā)出來的,一個重重的痱子打在沐靈皙額前,“你以為那些所謂的‘氣’都是超米油鹽可以肆意亂加么?”

  婉婷怔了怔:難不成此人會讀心術(shù)?

  “此乃本尊長項?!蹦侨擞值溃厍暗恼凵壬鹊糜l(fā)輕盈。

  “我?guī)煾杆贿^素來不拘言笑罷了。”

  “你不記恨他么?”

  “我為什么要記恨他?”

  那人愈說愈離譜:“你同他本來毫無關(guān)系的,只因他出于私心將你留于寺中,至今未告知你你的身份、來歷,這般無情無義,恩斷義絕也罷?!?p>  “你是誰?”婉婷道。

  那個人輕輕一笑,被風微微拂起的衣衫好似長滿了傲視的雙眼,偏生這傲視更襯得他氣度非凡:“白小姐好記性,僅一面之緣怕是記不住的?!?p>  婉婷雙眉顫了顫,將信將疑地脫口而出:“顧……顧少主?”

  他的笑聲盤旋起來,連一旁的兩株樹都顫抖著掉落下不少的樹葉,零零落落,一片片,一片片似雪花一般覆蓋在她的腳下。

  樹欲靜而風不止,這風一起,就沒完沒了。

  這景象似曾相識,一如解憂蠱中那種感覺,似曾相識。

  “我?guī)煾杆_然是嚴厲了些,但沒有壞心的。”婉婷喃喃道,“不知顧少主此話怎講?”

  “本尊不過隨口一提,不足掛齒,本尊今日前來,不過是為了取回那日放在白小姐那兒的一件寶貝?!?p>  那人說變臉就變臉,沒有絲毫征兆。只見他輕輕甩了下衣袖,那水靈珠便已在他掌中,熠熠生輝的模樣十分可人。

  “有些事,還是不要知道得太多的好,本尊還是喜歡你如今這般樣子?!?p>  語畢,便頃刻間消失在婉婷面前。

  “還有一件事,本尊最后告誡你一句,那只炫鈴箜不會聽從你的召喚,這種靈鳥生性孤傲,一生只認一個主,只聽從主人的召喚,至死都不會變,即便它認得你,你若召喚了它,它也無法回應(yīng)你?!?p>  那聲音留下的回聲在她頭頂那方四角天空里盤旋了些時候,就戛然而止了。

  這夜色還是一如既往。

  婉婷這才恍然間反應(yīng)過來,自己方才只顧著害怕,竟忘了提及那中毒之事,本來在她出蠱之前就想好了,若有機會再見那顧少主,定然要向他討這筆債的,若非那天他搶先一步將那鬼魅超度了去,搶了她的差事,她便不會招致鬼魅怨恨而中了那鬼魅身上怨氣凝結(jié)成的天香冥劇毒,還險些要了她的命。

  她這般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心性著實害她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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