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那婉婷不過一介凡夫,齋戒入了冥界,仍少不得還是帶些凡人的煙火氣的。
夜色好得很,這一帶的夜色總是帶著斑斑駁駁的星輝,超脫塵俗堪稱稀世美景,從這山頂看上去的每一顆發(fā)光發(fā)亮的星輝皆是未了塵俗的魂魄,只待時日一滿,便投入六道輪回中。
這個傳說婉婷只是在從前的時候聽師父偶爾提及過,她想要好奇地詢問些什么,師父便不再說下去,如今能有幸一見這般景致,也不枉來招搖山一趟。
頭頂又傳來那只炫鈴箜的叫聲,冗長、高昂。
婉婷抬頭看去,猝不及防間被墮入那古書里說的解憂蠱中。
那一覺醒來的時候,婉婷覺得自己好像睡了一個很長的覺,困乏得很。此時,風(fēng)已停了,天剛蒙蒙亮就有一縷光亮從外面照進(jìn)來,照著床前的紗帳,朦朦朧朧的,恍若又聽見那歌聲,只是待再細(xì)聽時,卻只聽見窗外雜亂吵嚷的聲聲鳥鳴。
婉婷坐起身,只覺得渾身上下酸痛得很,她揉了揉雙肩和惺忪的雙眼,正欲起身穿上外衣,才發(fā)覺此地竟是如此陌生。
覆在她身上的是一條繡著鳳鸞的大紅被褥,紅色帳簾上的龍鳳呈祥不時映入她的眼簾,她動了動,一伸手觸及了躺在枕邊的人,那人翻了個身,坐起來,雙臂擁住她,柔聲道:“醒了?這就去吩咐他們準(zhǔn)備早膳?!?p> 這聲音,似曾相識,婉婷怔怔地回過頭去一看,差點(diǎn)兒碰到他的正啟合的雙唇,他脖子上的那顆小葉紫檀吊墜正反射出一點(diǎn)白色的光亮來。
林雪陽!
此時擁著她的竟是林雪陽,這是她連做夢都不會想到的事!
他的手正捂上她的額間,只聽他緩緩道:“這么安靜,許是生病了?”他這一套動作是那么順理成章,仿佛絲毫沒有不對的地方。
“林公子,我想這興許是一場誤會?!蓖矜靡幻嬲f著一面挪到床沿,意欲避開他的懷抱,大紅色的紗帳掀開來,腳下是兩雙繡著鸞鳳和鳴的的大紅色靴子。
不等她找回自己的鞋,卻被林雪陽順勢一把拉回帳中:“昨夜的事你可真是忘了?”
婉婷木然地?fù)u了搖頭。
這少年的神情看起來比她更加疑惑,他死死壓住她的雙手,他的身體離她越來越近,沉沉地壓過來,他的鼻息是這樣溫和舒緩,眼神一如他身上的一襲白衣那般純凈,婉婷看見他雙眸中自己的影子。
“昨夜發(fā)生過什么?”
屋外鳥不叫了,寂靜的空氣里,唯有陽光是喧囂的。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你我既是夫妻,為何不承認(rèn)?”他道,語氣里似乎還有不滿,“從今往后,你要喚我一聲……夫君?!?p> “什么時候的事?什么時候的事?”婉婷竭力去回想在她醒來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卻只想起來那晚師父給了她的那一件玄色的披風(fēng),還有那句:“夜里涼,披著它。”
她撇過眼去,見床榻旁的那個衣架子上果然懸掛著一件玄色的披風(fēng),紗帳上的花紋遮蔽了她的視線,殊不知這一件是不是師父給她的那一件,因為此刻它看起來要比記憶力安分服帖許多。床榻正前方的那張圓桌上,擺著一雙燭臺,一雙酒盞,幾個盛放著糕點(diǎn)的圓盤看起來甚是狼藉……
“昨夜你喝醉了,睡得又晚,睡覺還蹬被子,夫君我可是起來好幾回幫你把被褥蓋上?!鄙倌暧斜亲佑醒鄣卣f著,眼中盡是笑。
思緒,變得無所適從。
在這之前發(fā)生的事恍若前世記憶,遙不可及。
少年注意到她的目光,亦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嘴角忽然彎起了一道弧,俯身吻了她的額頭,又用指尖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
“你累了,再多睡會兒?!?p> 遂起身下床更衣。婉婷隔著紗帳看著他的背影,難以置信的場景,莫非是做夢?少年穿好了衣服,見她還是呆坐著,便道:“我待會兒出去的時候會知會仆人一聲,今日你就好生歇著,什么都別想。”
“雪陽!”待他正欲出門時,婉婷卻忽然叫住他,繼而又改口道,“林公子,我不騙你,昨夜發(fā)生的事我當(dāng)真是不記得了,你且告訴我,我為何會在此處,況且,還,還與你成了親?”
最后那句話說完,婉婷覺得自己臉都燒到了脖子根。她一個未到及笄之年的姑娘,竟然在一夜間嫁作人婦,若是她阿爹阿娘真為她的婚事著急,也該同她商量商量,這心急火燎的,即便是成日成日受了那隔壁院兒的三姑六婆們的慫恿,也不可這般棄她的顏面于不顧啊。
少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如兄長那般看著她,文質(zhì)彬彬地行至她面前,輕輕拉起她的雙手放在心口,道:“不記得也好,如此這般,你倒可繼續(xù)做你的白婉婷?!?p> 他溫?zé)岬碾p唇貼上她有些發(fā)涼的手背,停留了片刻,輕摟著她的肩,安慰地說道:“你只要記得如今你是我的夫人,我是你的夫君便是一切了。”他脖頸上的紫檀掛墜散發(fā)出微微的紫檀香。
“婉婷,從今往后,我會保護(hù)你?!?p> 她似乎察覺到他說這話時,吞吐的氣息略頓了頓,雖則她還是有些懵,卻不知為何,少年說的話令她隱約覺得自己興許才經(jīng)歷過一場浩劫。
她想起師父,那個從小到大愿意為她出生入死的人,為何這一次他不來救她?
師父!
“事到如今,你還在想你那位師父么?”少年的臉貼近了,他沉沉一笑,又道,“以后這世上再不會有穆鶴云了。”
侍女端著早膳走了進(jìn)來。
婉婷心頭一怔:大概是自己魔怔了吧!
此情此景,似真似假,大概真是中了傳說中的解憂蠱。
傳說這招搖山的解憂蠱中封印著凡塵里的一切欲望,被墮入解憂蠱的萬物眾生,命里不得什么,便能在解憂蠱中得到什么,方能以此一解心頭之憂。當(dāng)年,舊任火神焰懷予曾將這些欲望封印在解憂蠱中,實則是為讓眾生懂得凡塵之苦,懂得了其中苦厄,方得自在。然領(lǐng)他萬萬想不到的是,許多眾生在被墮入這解憂蠱時只懂得受享其中的安樂而變得愈發(fā)不知足,最終被一并封印在解憂蠱中灰飛煙滅。
婉婷這一回被墮入這困境里,萬萬不曾料到,這解憂蠱竟給她安排了一樁姻緣。
說到姻緣這回事,婉婷早先是想過一回,可是她后來聽了師父的告誡之后,也放下了那些所謂的念想,說到底那俗世姻緣并非她這等受了戒的冥界弟子可受得的,這,實在是同他們的身份八竿子打不著鞭的一件事,后面,她也就不再想了。
可偏偏,這解憂蠱待她不薄,竟讓她成了林雪陽的妻子。
四月,谷雨,萬里晴好。
這一日,林雪陽不知哪來的興致,請了自家的戲班子來唱戲。婉婷對戲曲并不喜歡,本想著推脫,卻拗不過林雪陽的一番“死纏爛打”,只好勉為其難地同他一道來到瀲滟池聽?wèi)颉?p> 這時節(jié)的景葵苑里萬花齊放,蔥蘢的綠色盡收眼底,別有一番生機(jī)。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
搖漾春如線。
停半晌整花鈿
沒揣菱花偷人半面……”
婉婷坐在最前排,兩眼望著那瀲滟池中央的戲臺子上的幾個伶人甩著水袖,眉目傳情地唱著那些小曲兒,心卻不在那戲文上。
“今日可是你的生辰?!绷盅╆枩愡^來在她耳邊輕輕道。
“若不是你記著,我都險些忘了?!蓖矜寐杂惺軐櫲趔@地看了看四周圍,竟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那個前些日子還在鶴云寺養(yǎng)傷的顧青風(fēng)正摟著佳人坐在右前排,這距離還是遠(yuǎn)了些,大約他并未發(fā)現(xiàn)她,全然注視著戲臺子聽?wèi)?,婉婷從此處看去,只看得到他一般的?cè)臉,莫非他轉(zhuǎn)過頭來,否則是斷然不會注意到自己。
“看你這丫頭,忘性真大,你應(yīng)當(dāng)喚我夫君。”林雪陽不滿地說道,順便遞給她一盤瓜果,讓她嘗嘗。
婉婷只懨懨地擺了擺手。
“怎么?不舒服?”少年的目光變得專注起來,“還是有心事?”
“沒,沒什么,夫君點(diǎn)的戲文太好聽了,令人甚是滿意?!蓖矜门ρb出一副笑靨來,眼神并不敢看林雪陽,他對她太關(guān)心,如此反而會讓她亂了陣腳。
“難得夫人喜歡,那夫君讓他們天天唱戲文給你聽?!鄙倌甑难壑辛髀冻鰵g悅的神色來。
“不必了!”婉婷道,此時剛好一曲戲文唱罷,臺上臺下鴉雀無聲,婉婷這一聲“不必了”如一陣驚雷般打破這寂靜,坐在前排的幾個人略轉(zhuǎn)過頭往后看了看,婉婷羞赧地捂住自己的嘴,好在,那顧青風(fēng)似乎并不為此好奇,只一門心思地鼓掌叫好,全然沉浸在這戲文里。
也好在,那林雪陽對此似乎并不在意。
“夫……夫君,那個,我有些不適,想回去歇著?!?p> “我陪你?!绷盅╆栍鹕硗矜靡坏离x了觀眾席,卻被幾個同僚叫住。
這時節(jié)的風(fēng)吹過來,帶著和煦的暖意,已不那么冷,花開得正艷,多好的天氣。她實則是想過生辰的,只不過眼前的這一切來得令人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該不該認(rèn)了這得到的一切,還是該從中逃離。林雪陽是個家世不錯的男人,生得也好看,事事順著她心意,按理說她該知足,該滿心歡喜地將這一切接過來好好享受。只不過,這其中實在太完美了些,完美得毫無瑕疵,包括他對她的好,一切的好。
從瀲滟池到寢殿的路只隔著一段不長不短的長廊,這林雪陽大概是怕她身子弱,受不住走長路才命人將戲臺子搭在離寢殿不遠(yuǎn)的瀲滟池,如此上心怕是唯有對真愛的女子才會這樣吧。
婉婷坐在鏡前,將插在自己頭上的釵環(huán)取下來,沒了這些七零八落的東西,頭上輕了許多。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恍然覺得有些陌生。
此時,身后突然冒出一個聲音來,鏡子里,一個男子模樣的影子出現(xiàn)在她身后。
“你……”婉婷以為是林雪陽,剛想說些哄他出去的話,可一轉(zhuǎn)身,看見那個人,面容上的不安頃刻間煙消云散。
“般若,怎么是你?”
“對不起,我本不該這么做的?!?p> “你又是從何而知我在這?!?p> “我全都知道?!彼溃劾飶浡唤z哀怨,“這里是招搖山的解憂蠱,王妃命我來囚住你,所以……”
他細(xì)長的眉眼垂下去:“你放心,待時機(jī)一成熟,你便能出去,介時我助你出了這魔障,逃離招搖山?!?p> “那,我?guī)煾改??”婉婷疑惑道?p> “他如今也被困在這蠱中,只是不知他身在何處?!?p> 他說著,又沉默了一陣,說道:“別信他,別太相信他,逢場作戲就罷,切莫愛上他。”般若道,他說這番話時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語畢,只一眨眼的功夫二人便已置身一處閑庭。這地方云霧繚繞,一眼看不到景,周圍是濃厚的云海,閑庭懸在空中,偶有仙鶴飛過,鳴叫幾聲,靜僻得聽不到多余的聲音。
“你看,這魔障里的情境亦真亦幻,不可太當(dāng)回事。”般若道,“解憂蠱里什么都有,唯獨(dú)容不下無欲無求之人,你若做得到,方能在最后得到解脫?!?p> 般若自信地一笑,又說道:“你莫要害怕?!彼f罷順勢摘下一片羽毛,“拿著此物,需要時凝神看著它,我就會出現(xiàn)。”
“那我?guī)煾改???p> “你若能出得去,想必你師父更是不在話下?!彼?。
自那日在九重天云霄閣與般若一別之后,婉婷便時常做些奇奇怪怪的夢。好多次竟喊著“穆鶴云”的名字從睡夢里驚醒,睜眼便看見滿目的大紅帳簾。
別怕,有我在,我會保護(hù)你。
這樣的夜,她的耳邊總是想起一個聲音。身邊的少年總會輕拍著她有些顫抖的手,柔聲安慰她。他帶著磁性的聲音在這暗夜里恍若星辰里的一道獨(dú)特的光亮,拂去她心頭的部分悲傷,她閉著眼卻能感覺到他眼神里的關(guān)切與柔情。
婉婷閉著眼,不敢看他,她怕睜眼看到的真實會令她失望。
少年的手繼續(xù)輕拍在她的瘦削的手背上,他并不懂她此刻的害怕,一味安慰她。出于善意,婉婷并不想拂了他這番好意,便佯裝自己已經(jīng)睡去。他本不該是那個在她身邊說要保護(hù)她的人,他那么柔弱文雅,似乎更適于當(dāng)一個文官,可命運(yùn)就是這么陰錯陽差,將她與他捆綁在一起,如此,亂了她,也亂了他。
少年的手漸次停了下來,耳邊傳來他平靜的呼吸,她知道此刻他已入睡,他會睡得很好。
婉婷聽見屋外的樹被風(fēng)吹動發(fā)出的響動,屋檐上的水滴聲落下來,打在門前的石板上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她懸在床前的曼陀鈴也微微搖晃了幾下。房內(nèi)的擺設(shè)皆齊整地坐落在每一處,投下幾片暗暗的影子。
這樣的夜,讓她想起那晚師父說過的話,她想起來,從前在鶴云寺,夜半醒來四周圍也是靜得如同這般。
只是,這樣的夜卻是這般陌生。
若是得到過,再失去,毫無征兆地失去,那剩下的便只有孤注一擲的害怕。
那個少年的語無倫次的夢囈在這美好的月色里變得有些凄涼。
他的聲音在這暗夜里顫抖著,吐出微弱的氣息。
婉婷使出渾身最后一絲氣力推開那少年,可他的身體卻宛如一座大山,重壓下來,將她覆蓋,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吞噬。
這一夜的月光本是極好的,只可惜起了風(fēng),夜色就涼了不少。
少年終于收斂起他的瘋狂,他倦怠地嘆息了一聲,只歉意地說道:“對不起,我……我欺負(fù)你了?!彼氖謸荛_她面容上混雜著汗液的頭發(fā),俯身輕輕吻上她的額。少女喘息得厲害,方才他的舉動令她受了不小的驚嚇。
“我倒是想聽聽你方才沒說的這一段?!?p> “為何不反抗?”他莫名地問出這樣一句話。
“我累了,所以不想再躲,如今我既是你刀下魚肉,若是反抗,又怎會有好結(jié)果?!彼惓F届o地說道,驀地坐起身,林雪陽見她姣好的音容里卻滿含著痛楚:“告訴我,我是誰?”
白婉婷,娜拉婉婷,許鳶……
窗外搖曳的樹影投射進(jìn)來,斑斑駁駁,如一幅亙古不變的畫。
她努力回憶,卻仍想不起什么。
少年似乎覺察到什么,突然緊緊擁住她道:“別問這些,你是我的許鳶,從今往后你就是許鳶。”他的聲音帶著略有沙啞的鼻音顫抖得厲害。
“許鳶是誰?”她的聲音打破他顛簸的心緒,如同平靜已久的水面忽然被投入千萬顆石子。
少年不再說話,他沉重的呼吸變得越來越重,他松開了她,看著她的神情中帶著復(fù)雜的錯愕。
他起身披上長衫,夜半的月光將他頎長的影子拉得很長,門開的一瞬間,院子里那輪樹梢上的那輪皎潔無暇月映入眼簾,他的背影在距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了停,風(fēng)吹起他衣服的下擺,冷冷清清的樣子似乎回到了他在書院那時的模樣。
“婷兒,是我對不起你。”
他說的這話如這一夜的風(fēng)飄飄忽忽,不知去向。
少年眼中的慌亂令婉婷瞬時亂了陣腳,沒留神,那些拆下的未拆下的釵環(huán)一并落了一地。嘩嘩啦啦的聲音不絕于耳。
婉婷驚叫一聲。
“我來遲了。”她聽見他喃喃地說道。
這話婉婷似乎想起來自己在何時聽某個人說過,卻想不起更多了,唯有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仍在心頭揮之不去。
“雪陽。”她詫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驚慌,太妃不過是思念心切,想見一見他們罷了,他卻將此事理解得如此兇險,這著實是在她意料之外的。
少年似乎還在芥蒂那晚的事,收斂起自己的驚慌,轉(zhuǎn)過身去,平靜地說道:“你沒事便好?!彼f著轉(zhuǎn)過身去雙眸沉了下來,宛若暮色中未圓滿的月牙,他的聲音亦如他的雙眸一般沉下來,正欲離去時,卻被身后的少女叫住。
“何事?”他對她素來都是有求必應(yīng),這一回也不列外。
她將一個落在地上的玉佩拾起來遞給他,原來方才驚慌,不小心丟了隨身攜帶的玉佩,他接了過來,卻不知該說什么好。林雪陽想起來,這玉佩是當(dāng)年許鳶給他的定情信物,多少年了,他仍帶在身邊,小心翼翼呵護(hù),如今,她從地上拾起它又將它遞與他時,這一套動作沒有絲毫波瀾,一如她的神情一般,沒有絲毫波瀾。
今夜沒什么風(fēng),空氣是和煦的,周圍靜得很,只有影子在動,只有樹葉發(fā)出的聲音。
少年將玉佩接了過來,手中的畫卻不知為何又落了地。
今夜,他委實有些失措和慌亂。
畫卷在冰涼的地面上凌亂地散放開來,一個女子的畫像一覽無余地顯露出來:柳眉細(xì)長,雙眸顧盼生姿,丹唇玉脂……這女子竟同她生得頗有幾分相似。
這女子……婉婷欲伸出手去將畫像拾起來,卻被林雪陽搶先一步拾起。他慌亂地理了理散亂的畫卷和有些凌亂的畫像,唯有他的臉上的神色似乎并未因此慌張。
“方才失手,驚著夫人了。”林雪陽語無倫次地說著,又將畫像卷了卷。
“這是許鳶?”婉婷道,“她是誰?”
“不過一時失手,露了畫像,夫人莫要多心?!绷盅╆栍只謴?fù)了一慣的平靜的語氣。
“既然現(xiàn)在我就是許鳶,為何不能過問自己的事?”婉婷追問著,“夫君還要瞞我到什么時候?”
林雪陽怔了怔,她方才喚他“夫君”,這一聲“夫君”曾令他歡悅,后來又變成他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愿望,再后來,這夢破碎。林雪陽實則心里也明白,眼前的這個女子并非許鳶,她不過是母妃從萬千女子里挑選出來平息他內(nèi)心不安的一副良藥。婉婷就是婉婷,許鳶就是許鳶,彼非此,此非彼,她們不過是容貌生得相似罷了,僅此而已,僅此而已。他曾無數(shù)次地這般想過,然又如何控制自己不去憶及那一段痛苦。許鳶,她已然香消玉殞,這個不可改變的事實會在每個夜晚降臨時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著他活著的渴望,卻在太陽照常升起的時候,依然要從那無盡的噩夢里一遍遍醒來。
這一聲“夫君”,還有她帶著好奇的追問,竟讓他在她面前悵然若失。
“你是無辜的。”他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若你知道真相,定會恨我?!?p> 拿著畫像的手顫了顫。
婉婷聽見他的聲音亦顫了顫:“畫上之人是我未過門的妻子?!?p> 是夜,瀲滟池里偶有蛙聲傳來,樹欲靜,風(fēng)卻不止,唰唰啦啦的聲音劃過窗欞里那些細(xì)小的格子,有些紛亂和孤寂。
對著那跳動的燈火,他說起那些陳年往事。
同婉婷猜想的一般,那時的林雪陽確然是個單純文雅的少年,天生有著過目不忘的才情,年紀(jì)輕輕就入了翰林書院讀書,他雖則生于官宦世家,自小生活優(yōu)渥,可讀書時那股認(rèn)真勁兒也著實令他的同窗鄒錦仁傾佩。鄒錦仁的家世實則并不如林雪陽,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會更加發(fā)奮用工才是,可鄒錦仁偏生是個什么事都看得開的享樂公子,平日里趁夫子不在,時常和同窗們開小灶、賭博,還時常攜自己的書童去那煙花巷柳閑逛,通常一逛就是好幾日。
“成日在這書院待著,也不覺得無趣?”某日,那鄒錦仁突然對林雪陽道,“我近來尋得一個找樂子的好地方,你可有興趣同去?”
“罷了,夫子說過萬惡淫為首,貪婪這個東西不可小覷,還是趁著如今的大好時光踏實修煉功課,也好過虛度光陰?!绷盅╆栆幻娣粗鴷翰貢w里的書籍一面說道。
“偶爾一次,不為過的,師兄若是心懷芥蒂,我便讓阿澤同去,中途師兄若要返回,就讓阿澤送你回書院便是?!?p> “你那個阿澤不靠譜得很,我猜,你此次不是去會那個芳芳,就是去尋那個花兒,師兄我可沒這閑工夫陪你談情說愛,若你要找個人給你墊背,我看東廂房那個胡匝子倒是挺合適的,說不定你還能助他尋得一位心上人?!?p> “找他作甚?”鄒錦仁一臉嫌棄,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你不知道?別看他平日里一副胡子拉碴的模樣,只是他家里人為了掩人耳目,故意安排了幾門相親宴胡謅的,也不知未來哪家的姑娘這么不幸攤上這么一門親事……”
正欲說下去,只聽背后傳來幾聲咳嗽,兩人面面相覷,回頭一看,竟是阿澤。
“我同師兄正商議正事,你且在門外候著,我一會兒就來?!?p> “少爺,還有一個時辰就要開演了,若是再不動身,怕是會誤了這次觀賞。”
鄒錦仁聽罷,瞬時來了勁兒,二話不說,硬拽著林雪陽出了翰林院直奔那煙花柳巷。這一日,正值夏至,夜晚的空中不時有煙花綻放,琳瑯滿目的小攤上盡是些有趣的玩意兒,吸引著過往的男男女女。
這歌舞升平的景象也讓鄒錦仁拽著林雪陽袖子的手放松下來。
林雪陽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此地是一處巷子,巷子雖小,卻景象繁榮,空氣里彌漫著曖昧奢靡的味道,一看便知是紅燈區(qū)。
“師兄,快走吧,不然會誤了演出?!编u錦仁背靠著墻喘著粗氣道,說罷,又欲拽上林雪陽往巷子更深處走。
“別拽著我,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林雪陽一把掙開他道,“你小子今日害師兄不淺,師兄回頭再同你算賬?!绷盅╆栒f罷,欲趁機(jī)逃了這個地方,卻又被鄒錦仁拽住。
“師兄此言差異,我可不是那胡匝子?!编u錦仁聽聞這話似乎有些生氣,滿面的愉悅瞬時消失了。
“怎的,你被他欺負(fù)過?”林雪陽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問道。
鄒錦仁卻竭力一笑,轉(zhuǎn)移話題:“這么好的日子,提那些事作甚,不過話又說回來,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何況咱們只是同門師兄弟,這筆帳師弟認(rèn)了,待會兒師兄看了演出,定會大飽眼福?!?p> “說得里頭有什么稀世珍寶似的。”林雪陽對鄒錦仁的自信頗有些將信將疑。
鄒錦仁對他一搭肩,聲音邪魅地說道:“方圓白里都尋不出的美人,難得一見?!?p> 漫天的煙花綻放開來,星光璀璨,美如畫。
凝香樓。
這幾個鐫刻在牌匾上的赤紅色的字映入眼簾。一進(jìn)大門,雖不見那接客的女子,卻見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未到開演時間,一樓的大廳就已被圍得水泄不通。鄒錦仁費(fèi)了不少氣力撥開那黑壓壓的人群,擠到前排。
“師兄,快點(diǎn)!”鄒錦仁回頭對林雪陽道。
待再回頭看時,卻見一群濃妝艷抹的女子已隨著奏樂聲翩翩起舞,手中的彩扇飄逸,衣衫如霓如虹,個個美得亦如從畫中走出來的一般。
“怎么今日盡是些胭脂俗粉啊?!编u錦仁道。
林雪陽聽了這話,斜斜地看了鄒錦仁一眼,道:“若無綠葉相襯,又怎知花之美艷,你這小子如此不識趣,此等美人都入不了你的法眼,想必是還沒等到心儀的那位?!?p> “想不到師兄是如此明事理,看你平時一副不問紅塵的正經(jīng)樣子,還以為你真不懂紅塵,如此看來怕是我這個師弟小瞧你了,知我者,師兄也。”鄒錦仁戲謔地笑著,將手臂往林雪陽肩上一擱道,“這凝香樓的女子本就個個貌美如花,如今來了個叫做鳶兒的,更勝卻人間無數(shù)?!?p> “彼此彼此,你我好歹也是三年同窗,若還不能識得你這點(diǎn)如意算盤,豈不枉擔(dān)這師兄的名號?何況,說到正經(jīng),就你這假正經(jīng),就算是裝也能裝出個假正經(jīng)來,要是有人毀謗你同那個斷袖有個什么事,十個人里定然是有九個信的?!绷盅╆栒f罷,禁不住笑了一聲。他心里深知鄒錦仁今日把他強(qiáng)拉來這煙花柳巷,想必也是為了一睹那鳶兒的芳容,若是改日夫子責(zé)問起來,也好拉個墊背的一起,被罰起來,也不至覺得委屈十分,這一手如意算盤同那日他開小灶時打的相差無幾。
說話間,那群粉妝紅裙的女子緩步褪開,露出中央一襲白紗的女子,臺下驚呼一片,那女子卻泰然自若,低眉微笑,時而抬腕弄扇,時而翩躚舞動,雖則一身淡妝,卻若仙若靈,出落得空靈寡淡。
她時值豆蔻年華,舉手投足間卻如一個成熟的美人。
少年人的愛情總是不計后果的。
一曲終了,又是一曲。
樂聲轉(zhuǎn)急,那熟悉的眉眼,竟令他今夜略有不安。少女揮動的春羅袖子,在林雪陽的眼中幻化成那些雨,朦朦朧朧地掩蓋了他的思緒。
他想起那日她看向她的神情,眼眸中盡是無奈、無助還有她的倔強(qiáng)。
她今夜這身打扮過于艷麗了些。
林雪陽這樣地想著,不知為何,總以為那臺上的佳人是個十分可憐的女子。自那日見過她的眉眼,他便覺得似曾相識,如今這通身華麗的打扮還有那低眉順眼的樣子,并非她所愿。
“那以后,你便時常去那凝香樓看她?”聽林雪陽說到這兒,婉婷覺得自己大約能猜得出那后半段的故事。
“不錯,起初只是憐憫她的遭遇,再后來便時時想著將她從那里拯救出來,哪怕母妃會因此惱怒,我還是想著要拯救她,我想娶她為妻,讓她成為我的女人?!?p> “你……”聽了林雪陽的話,婉婷感到一絲震驚,“你就沒有想過后果?憑你母妃那性子,她是斷然不會放過許鳶的,你這么做,雖則是為她好,可也無形中將她推入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
“你說得沒錯,是我對不住她?!绷盅╆柕?。
至今,他依稀記得他與她大婚的那晚,歡天喜地的樂聲過后,他迎著夜晚的燭光,輕輕揭開她的蓋頭,燭光將她的面容襯得格外的美,她低眉含笑的嬌羞,令他歡喜。她看著他,亦是歡喜的。
這歡喜卻在他第二日醒來時成了一場空:許鳶被處死了!就在卯時,他尚在深睡中的時候。
“我素來知曉我母妃的性子,本以為她表面上的應(yīng)允是真心的答應(yīng)了,是我想得過于簡單了,實則她的心思并非那么簡單。可我至今不明白,許鳶有什么錯?”
“是你害了她?!蓖矜玫?。
“是我害了她?!绷盅╆栒f著,伸手取了那香爐來,輕撫著那上面的琺瑯彩,盈盈一握的樣子,看著煞是惹人喜歡。
“那日我赴京趕考,大雪的天,她來送我,還將此物送與我,我那時竟不知,她已懷有身孕?!?p> 林雪陽說到此,言語有些哽咽,抱著香爐的手緊了緊,這一晚的風(fēng)時而安寧,時而又刮得人不得安生。那香爐里的煙在窗欞吹進(jìn)來的風(fēng)中飄起,湮沒在無盡的暮色里,又消散在少年悔悟的雙眸中。婉婷覺得自己仿佛能從這少年的眼中看到那些過去,還有那些人。那個叫做許鳶的少女活在他的心底,他的執(zhí)念里,還有他的懺悔中,他的一切的一切的感情和思緒里,她已成為他生命的某個部分,哪怕是日后再娶,都要娶一個同許鳶長得相像的女子方可平息了他內(nèi)心的這份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