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轟鳴，早春的料峭的寒氣還未降在地上，便被一團團從煙囪窟窿里跑出來的黑煙劈了個干干凈凈。工人們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衫，敲打的叮叮當當、叮叮當當，等傳到了白公館，又是吵鬧的、日復一日的開始。

　　白三爺領著他的戒尺在院子里追著自家的兒子，打算把他扣押到書房溫書。

　　小崽子不聽話，東奔西竄，白三爺?shù)鸟R褂長衫跑不過他的西式短褲，險些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跑快了的馬也有失前蹄的時候，跑的沒有馬多的小崽子自然不意外，一個沒踩穩(wěn)栽到了地上，連帶著撞倒了一個正往天井里踏步的少女，象牙色的旗袍上多了兩條黑印子。

　　白薇箬陰沉著臉，豎著眉頭從地上怕了起來，高跟鞋的鞋跟歪了兩下，眼瞅著是松動了。

　　白三爺扶了扶眼鏡，看清了少女的臉龐后撇了撇嘴，不咸不淡的說了句:“七妹啊，好久不見了，你這一走五年沒了消息，不知道的還以為怎么了?！?p>　　薇箬拍了拍旗袍，把幾縷逃出發(fā)髻的亂絲撩到耳后，瞧也沒瞧三爺一臉，自顧自的朝著大堂走，臉上看不出喜怒，白白凈凈像是的瓷器一樣，若不是那一雙眼睛還放著神采，只怕是會叫人認為這是座雕像。

　　三爺這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頭上立馬爆出了幾根青筋，只是他自詡君子，若是和這小女子爭論起來了，難免顯得失了身份。

　　只得虎著臉死盯著薇箬看，像是要從她身上盯下一塊肉。

　　薇箬像是沒看見三爺一般，拍了拍從剛剛闖禍開始就站在原地不說話的白子豪，臉都不扭一下的進了屋。

　　三爺見她這個模樣更是生氣，抓起一邊慫成木頭的白子豪就打了兩戒尺。

　　上海方言的謾罵同孩童的哭鬧混成了這座死氣沉沉的白公館里唯一的音樂。

　　薇箬抿著嘴進了屋，煙草的白霧嗆得她咳嗽了兩聲。

　　屋里正抽著煙的男子吐了一口霧，也不起身打個招呼，懶洋洋的喊了一句:“老七，你回了啊，回了就好?！?p>　　薇箬干干的翹了翹嘴角，叫了一聲:“四哥哥?！?p>　　白四爺也不抬頭，就著白霧悠悠的又抽了一口，神情憊懶的像是墻頭曬太陽的瘦皮貓。

　　薇箬看著他免不了又是一陣傷心，拎著箱子噔噔蹬蹬的上了二樓，正準備推開自己的房間，背后冷不丁響起了一聲尖厲的叫喊。

　　“你是誰，這是我的屋子?！?p>　　薇箬一回頭，是一個穿著絳紫旗袍的女人，頭發(fā)燙成了大卷，身上批了條米黃的鉤花小坎肩，玫瑰紅的嘴角鑲著一顆美人痣。仔細一瞧，手腕上掛著一只翡翠綠的鐲子，雖說款式是幾十年前的了，她這樣一個妖艷的年歲帶上不太合適，可這成色卻是城里最大的珠寶行里也找不著的。

　　薇箬洋洋灑灑的從腦子里過了一道，怎么也想不起來這是哪位高人。

　　女人見薇箬還站在屋子門口，正準備再罵一句，一邊一個梳著大辮子的黑皮膚丫頭驚喜的叫了一聲:“七姑娘，您回來了?！?p>　　這女子納了一悶，她待了三年，白公館里哪兒來的七姑娘?

　　薇箬瞧也沒瞧她一眼，向著那黑皮膚丫頭笑了笑:“杏兒，我回來了，怎么，我才離了多久，我的屋子也租給外人了?白家也是望族，怎么就落魄到把這屋子都租給外人了?”

　　薇箬是典型的南方女人，個子嬌小，聲音帶著三分糯，是吵架都吵不起來的女人。

　　杏兒聽不出薇箬是在嘲諷，熱絡的跑到薇箬身邊，拉著嗓子便喊道:“七姑娘，這是五爺新納的姨太太?！?p>　　薇箬“哦”了一聲，尾音翹了翹舌，眼神里都是真真切切的不屑，正打算推門，可鑰匙怎么也放不進鑰匙孔。

　　那位姨太太臉上掛著刻薄的笑意，藕節(jié)一樣的手腕隨意的搭在欄桿上，像是在看一出好戲。

　　“白公館哪里來了位七姑娘？真是邪了門了。”

　　薇箬隨手把鑰匙扔到了樓下，轉過身亮出八顆白玉一樣的牙齒:“白公館什么時候允許奴才進門兒了？世人都知道書香世家是不留小老婆的?！?p>　　姨太太被她嫌棄的一瞥，立馬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喊道：“什么小老婆，什么奴才，你算是哪里冒出來的蔥，也敢在我面前囂張，就是當家的太太也不敢這么和我說話！”

　　她說著，炫耀似的把肚子朝前一挺，生怕這還未顯懷的肚子沒被人看見。

　　薇箬懶得理她，吩咐了杏兒一句后，轉身下樓去了大堂，只當沒聽見背后那位姨太太能把石頭都喊碎了的尖叫。

　　白公館是個保不住秘密的地方，她今早回來的消息還沒過一炷香，這里長了四五個耳朵的人就烏泱泱的一片，擠滿了整個空間。

　　薇箬看著這些生面孔，找了一圈，卻看不見幾個老人。

　　她理了理頭發(fā)，高跟鞋在青石磚上叮叮作響，滴答，滴答，同大堂內那個銅擺的大鐘一樣，敲在心上。

　　西下首的西裝男子有意的朝著里間挪了挪，薇箬看見了，嘴角不屑的嗤了一聲：孟誠你也有今天！

　　“薇箬回來了，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聲，這還沒備下什么好菜，你怎么就回的這么突然呀?！比莻€笑面菩薩，可一對狐貍一樣的眼睛是薇箬最不喜歡的，從她嫁過來的那一天起薇箬就最看不上她。

　　因而薇箬還是一如往常的當她是空氣，直對著正座上的老婦人跪下磕了一頭:“媽，薇箬不孝，這么多年才回來一趟?！?p>　　白老夫人笑著把薇箬迎到身邊坐下，拿著帕子就開始抹眼淚，絮叨著這么多年女兒不在身邊的苦辛。

　　薇箬等母親說完，招呼了熟絡的吳媽服侍母親下去休息，一直等母親消失在廊后才啪的一聲拍在桌上，拍的屋里的人心里一跳。

　　五太太白了一眼，理著指甲道:“喲，七妹這才回來呢，好大的威風喲?！?p>　　薇箬看了她一眼，不疾不徐的說道:“威風？五太太，哪里比得上您？我竟不知道這白公館什么時候換了個當家太太！這世道哪兒有正經(jīng)家要一個庶子的老婆來當家？”

　　五太太聽的臉一白，當即就喊了出來:“這什么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的。七妹，這世道就算是變了，天理綱常也講個長幼有序，你這……”

　　“這天理綱常還講個嫡庶有別。”

　　薇箬一句話把五太太剩下的話全堵回了肚子，憋的她一張臉通紅。

　　薇箬也不管她，一步一步走到五爺面前，勾了一個瞧上去再和善不過的笑:“五哥哥好本事啊，我一走這屋子就給了別人，這是誰給你做的主兒啊?！?p>　　五爺是上海灘有名的書呆，本是打算考個進士再分了家出去，可天道有變，大清朝亡了，他空有一肚子經(jīng)史子集。這上海灘的文人獨不缺他這種，唯一叫他能覺著自己有用武之地的，就是那些風月場，又是自詡風流才子，白家這就多了些陌生臉孔。

　　見五爺?shù)土说皖^不說話，一副窩囊相，五太太氣的干脆起身要出門。

　　薇箬瞇著眼睛喊了一句:“誰準你出門了?回來?！?p>　　五太太從嫁過來起就怕薇箬，好容易熬了一年熬到薇箬留學，她聽說法蘭西有個騎士爵位的富商在追求薇箬，是快談婚論嫁了。

　　她聽了后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怕了，可不曾想薇箬還有回來的一天。

　　她打嫁進來的那一天起就害怕薇箬，那是她內心最深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