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和殉葬的場面青陽不愿意看,這可以說是人間最慘烈的事情了,所以隨著浩浩蕩蕩的送葬到達驪山之后,他悄悄的躲到了一處河畔。
其實青陽倒是對始皇陵有些興趣,畢竟后世見過兵馬俑,他對帝陵內(nèi)部是很好奇的,只可惜皇陵內(nèi)部屬于禁地,他根本就沒有資格進入,就連胡亥都進不去,除了贏氏宗族長者,外人只能在驪山外部祭禮。
在遠處半山河畔,依稀能看到綿延數(shù)里的送葬人群。
每一次看到這種場面,他都忍不住感嘆帝王威勢。
青陽左等右等,但是遲遲不見祭禮結(jié)束,帝王下葬的儀式實在是太繁復(fù)了,所幸?guī)讉€時辰過去,直到天色漸進夕陽,終于看到人群慢慢開始返回了。
青陽精神一振,邁步下山追隨人群而去。
順著河畔一路下行,卻突然在山腳碰到一個人,無巧不成書,竟然就是十公主贏陰嫚。
她就一個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遠遠的眺望著驪山,青陽只看她的背影,都能感覺到那種悲傷和孤獨。
她短短時間內(nèi),就接連失去了兩位至親,又怎么能不悲傷呢。
贏陰嫚察覺到了動靜,回頭見是青陽,略微有些訝異。
“是你!”
“青陽見過十公主!”
青陽微微一笑。
贏陰嫚本來還有些疑惑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是誰的,但是怔了怔,卻沒有說話,也不理會青陽,繼續(xù)沉默著看著驪山。
青陽心中一嘆,說道:“驪山草木靈秀,未嘗不是一個好的歸宿,十公主可看開些?!?p> 贏陰嫚沉默許久,也不回頭,只是問道:“你為何會在這里,而不去祭禮?!?p> 青陽說道:“我性子跳脫,實在受不了那些煩悶的事情,說起來,十公主又為何會在這里呢?”
贏陰嫚聲音低落:“母妃跟我說,不希望我看著她離開,所以我便走了。”
青陽說道:“既然皇妃如此釋然,十公主又何必釋懷,我想皇妃也不愿見你悲傷,所以才會讓你離開?!?p> 贏陰嫚搖了搖頭,不做回答。
青陽看了她一眼。
“青陽有時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總是不得其解,今天偶遇十公主,倒是有個問題想問問您?!?p> 贏陰嫚仍然不為所動。
青陽一笑,說道:“我每次見陰陽離別的時候,生者莫不起哀樂,或嚎啕而哭,或掩面抽泣,但是這個時候青陽總是會想,為什么遇到生離死別的時候,生者一定要起奏哀樂,悲痛哭泣呢,難道就不能奏喜樂,笑著送走逝者嗎。”
贏陰嫚終于回頭了,皺著眉頭看著青陽,眼睛里奇怪又疑惑:“陰陽別離是世間大悲之事,當然要以哀樂明志,掩泣送行,若是起喜樂以笑顏,豈不是不尊逝者?!?p> 青陽眨了眨眼睛,故作奇怪的問:“我們都自以為如此就是尊重逝者,就沒有人想過逝者是怎么想的嗎,如果我是逝者,我就不愿意這樣,我一定要讓生者奏喜樂,并且笑得開心?!?p> 贏陰嫚難以理解:“為何?”
青陽笑道:“生死之事天定之局,誰也逆轉(zhuǎn)不了,既然總是要死,何不死的開心些呢,奏哀樂親長泣,這樣生者活的悲傷,逝者也走的難受,何不大家開開心心,也許逝者也有自己的世界也說不定呢?!?p> 嬴陰嫚覺得這種說法奇怪又有些新奇,但是還是接受不了:“奇談怪言!”
青陽不以為意:“大家都覺得生是喜事,死是悲事,我卻覺得未必如此,嬰孩降生莫不墜地而泣,降生之時,他便明白來到世間要承受苦難悲痛,所以生者皆泣,可見生在人世不是什么喜事。”
嬴陰嫚愣了一下,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如此新奇言論,雖然是狡辯詭言,卻也不失逗趣。
青陽心中一松,說這些話實際上只是不忍見一個少女悲傷而已,用一些怪談沖淡一下十公主的情緒。
真要說起來,也只是給她灌了一大碗毒雞湯,人生在世親人別離,又哪有不悲傷的呢。
不過說道最后,青陽自己也有些感觸。
青陽淡笑,望著一望無邊的蒼茫大地,聲音有些寂寥:“十公主或許以為青陽只是說笑,但是事實卻并非不是如此,公主看看這九州大地,遼闊無邊生民不盡。
大秦看似強大,但是強大的背后,是無數(shù)的百姓在承受著痛苦,有多少人食者不能果腹,衣者無法蔽體,十公主長于深宮或許看不到,但是這樣的情況卻遍布在大秦的每一個角落,活在這樣的世界,怎么算得上是件喜事呢?”
嬴陰嫚怔住,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太沉重了,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活的這么痛苦,那么生在人世的確不能算是喜事。
“可是如果沒有大秦的話,天下生民現(xiàn)在還活在無盡的戰(zhàn)亂之中,征伐不休,朝不保夕,豈不是活的更加痛苦嗎?”
“沒錯,所以始皇帝掃八荒六合一統(tǒng)天下是真正的萬世基業(yè),可是光光這些還是不夠的,還需要做的更多!”
“那要怎么做才能讓食者有其食,衣者有其衣呢?!?p> 青陽啞然,這樣的問題即使是他,也不是一下子想的明白的,只能搖頭說道:“我輩之人尚需努力啊!”
話說到這里,已經(jīng)不適合繼續(xù)談?wù)撓氯チ?,青陽的這些言論已經(jīng)可以稱得上是抨擊朝政,這可是大罪,若不是對方是個單純的少女,青陽還真不敢亂說。
想了想,青陽取出一小片木牘,然后拿出小刀在上面刻寫了一些東西,放入一個錦囊之中遞給了嬴陰嫚。
“說起來,十公主是青陽的長輩,今日偶見,便贈予一言,算是晚輩的見禮了,若是以后十公主遇到生死危機,打開錦囊或可化解,不過千萬記住,一定要在當時打開才行,不然的話就沒有作用了。”
青陽說完,躬身作揖,便獨自下山了。
嬴陰嫚看著手里的錦囊不由得怔然,雖然青陽說的煞有其事,但是更像是玩笑,憑白無故的,自己又怎么會遇到生死危機呢。
再說了,真遇到這種險情,一個錦囊又怎么救得了自己。
雖然心里沒有太過當回事,但是嬴陰嫚還是把錦囊收了起來,不得不說青陽的確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個奇怪的少年。
子嬰這個兒子倒是挺有趣。
這時候,嬴陰嫚心中的悲傷的確沖淡的不少,也有些釋懷了,最后看了一眼驪山,也回頭隨著青陽下山而去了。
.......
始皇帝既已下葬,那么就可以舉行胡亥的登基大典了,國不可一日無君,登基典禮就定在了第二天。
但是在前一天的夜晚,李斯家中的氣氛卻有些緊張。
屋中只有李斯和他兒子李由兩個人,李斯跪坐上位,而李由則跪坐在下方一側(cè)。
微微燭光搖曳,兩人的影子也隨之晃動,氣氛很壓抑,父子兩人對視沉默。
良久。
在燭光映照下,李由開口:“父親,先帝遺詔是真的嗎?”
李斯十分平靜,語氣沒有絲毫的波動:“真的!”
李由緊緊的盯著李斯,目光凝視,就這樣看了許久,而李斯不為所動,臉上古井無波,就像感受不到一樣。
李由突然有些迷茫,自己的父親還是以前那個父親嗎,還是那個堅守正道,忠于先帝和大秦的父親嗎,他看不懂了。
曾經(jīng)他視父親為楷模,行為舉止無不效仿父親,心中也堅守對大秦的忠義。
但是今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真正了解過父親。
今天,他活成了心目中父親的模樣,但是到頭來,父親根本就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李由聲音低沉:“父親,你做錯了?!?p> 李斯默不作聲。
李由站了起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的了,在出去之前,李由停下腳步,就這么背對著李斯。
“告知父親一件事,穎兒已經(jīng)與嬴子嬰家長子贏青弘定下婚盟?!?p> 說完,李由便離開了,女兒李穎的婚盟,他也之時通知一下而已,并不是征求李斯的意見,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種事的話語權(quán)只在李由身上,不論李斯同意或不同意,也不是他能干涉的。
李斯目光一閃,子嬰是贏氏氏族,李穎嫁過去也算門當戶對,只是原本李斯的打算,是想把李穎進獻給胡亥為妃子,要說聯(lián)姻,只有與帝王聯(lián)姻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
不過現(xiàn)在他也只有作罷了。
想起李由的那句話,李斯心中不由得一嘆,這世上哪有什么對錯呢,自己只是做了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情而已,雖然某種程度上,自己背叛了先帝,但是卻并沒有背叛大秦。
寂靜無聲之中,李斯的思緒不由得飄回了往事,一路走來,自己已經(jīng)年入膏肓半身入土了。
遙想少年時候,李斯心懷大志卻屢屢失意,看到茅廁中有老鼠茍存,糧倉之中亦有老鼠茍存,同為老鼠卻命有高低,那時候他便明白,沒有誰比誰的才能更高,說到底還是要看各自境遇,富貴與貧賤,全看自己是否能抓住機會和選擇環(huán)境。
所以他看到了機遇,一襲白衣入秦,輔佐秦王政立下統(tǒng)一八荒六合的萬世基業(yè)。
當年如此,現(xiàn)在仍舊如此,他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
如果有選擇的話,誰有愿意做這種事情呢,但是他明白,如果扶蘇繼位,扶蘇會更親近蒙氏,而自己很難得到重用。
這一步步走過來,從文書小吏爬到了帝國丞相的位置,這都是自己兩手打拼的,擁有之后,就舍不得再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