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分為六州一道，鎮(zhèn)遠州位居中原以北。
鎮(zhèn)遠州北方則是一片蒼涼荒漠，荒漠深處雄踞一國，名曰蒼狼國。世人大多只聞其名，不見其形，故此中原各處盡是有關(guān)蒼狼國的奇詭傳說。
有人曾說，蒼狼國中并無人跡可尋，而是住著一群兇狠殘暴、擇人而噬的野獸，萬獸之王則是一頭詭計多端的青黑巨狼；也有人曾說，蒼狼國中藏著一座通往地獄的大門，月黑風(fēng)高之時便有惡鬼涌出，肆意殺戮，所到之處盡皆化作瓦礫焦土。
可也有人曾趕著長長的駝車隊伍，從中原出發(fā)過鎮(zhèn)遠關(guān)深入北境，馱載回滿車的毛皮、乳酪與烈酒，歸鄉(xiāng)后四處宣揚著游歷北境所見識的人情風(fēng)貌，那片被中原人稱之為“蠻荒”的所在，實則山河壯麗，別有一番豪闊氣象。只是信其者少，不信者多，中原六州山清水秀，物阜民豐，這些個皮毛乳酪又有甚稀罕之處？
蒼狼國深居荒漠以北千余里。無名群山南麓，廣袤平川之上，大小數(shù)條河流奔涌匯聚成一座湖泊，宛如一把斷線珍珠灑落凡間。湖畔河邊駐扎著千百頂牛皮帳篷，仿佛盛開著的千百朵野花。群山與湖泊之間則是一座石頭城——蒼狼王城，也是蒼狼國唯一的城。
城頭之上飄揚著一面皂角旗，旗上刺著一輪血紅色的殘月，月下立著一頭咆哮叱咤的青黑巨狼，這便是北境子民心中不可撼動的神靈圖騰：血月蒼狼旗。旗角下時而有哨兵衛(wèi)隊往來巡視，這些哨兵皆是高鼻深目，面相兇狠；頭頂尖喙鐵盔，身穿駝牛皮甲，腰懸彎刀，背挎箭筒，脖頸下掛著一圈狼牙骨鏈，九枚獠牙隨著走動叮當(dāng)作響。
王城中所住的盡是蒼狼國王公貴胄，因此哨兵衛(wèi)隊也盡選能征慣戰(zhàn)之猛士，以為羽翼爪牙，由人稱“北境第一高手”的天山雪擔(dān)綱衛(wèi)隊長，名曰“狼牙衛(wèi)”。
遙遙望去，城池中央盤踞著一座高大到幾近巍峨的金頂牛皮帳篷，五色牙旗于風(fēng)中飄卷，檐下八顆紫金鈴被風(fēng)聲裹挾，也變得多了幾分厚重與低沉。
此處便是蒼狼金帳了。
此時，即使站在十丈開外，也依然能聽到金帳中傳出紛擾嘈雜如雷鳴般的聲響。今日乃是九月十五，也是蒼狼國一年一度的“天狼盛會”。每逢盛會之時，北境諸部落便會齊聚于此，各部諸侯皆參拜于蒼狼可汗帳下，細陳這過往一年的功過得失。并于三日后圍獵草原，以所獵野味祭蒼狼天神之口。
自殷白原統(tǒng)一北境諸部落至今，這已是第十六個年頭了。
每當(dāng)各部諸侯想起此事，心中卻多是苦澀與不甘。原本蒼狼國也只是北境一部罷了，雖說兵力遠勝其余諸部，但并無吞并之心，逐水草而居倒也相安無事。
可誰能料到，十八年前，蒼狼可汗的掌上明珠“雪狐公主”被一個中原小子迷昏了頭，竟要與他因情私奔浪跡江湖。殷白原聞信雷霆震怒，本欲就此統(tǒng)兵揮向中原，卻不知為何又中途勒兵作罷，調(diào)轉(zhuǎn)兵鋒直指北境諸部。僅用了兩年時間，廣袤千里的北境便只剩下一個國了。
如今，金帳內(nèi)正喧囂躁動著。地上覆著一塊灰褐色的獸皮卷邊絨毯，十三張狐皮交椅依次排開，左右各列有五張，上坐的正是北境諸部各自的可汗國主，手握角杯，肆意大笑，互相訴說著這一年間新奇有趣的見聞逸事。
正中則列有三張，為首的交椅上鋪著北境最雍容華貴的白狼皮，交椅兩側(cè)的扶手雕琢成兩只銀色狼首。這把交椅上所坐的正是蒼狼國大可汗，人稱“天狼子”的殷白原。
殷白原至今年已是七十二歲，身形高大如同山間古松，滿頭銀發(fā)披散于雙肩，仿佛碎雪從崖壁滾滾落下，一張面龐卻紅潤飽滿如童稚，眉眼間蒼勁銳利不怒自威。銀冠雪氅，胸前白袍刺著一只赤眼黑狼首，狼牙冷厲栩栩如生。右手擎著一只猩紅色的角杯，連杯中酒液都被暈染地刺目燎人。
兩側(cè)的交椅上各坐一人。上垂首這位年齒、容貌與殷白原有七分相似，只是臉頰削瘦了些，五官之中多了幾分陰鷙與冷漠，他乃是殷白原之胞弟，左賢王殷白黎。下垂首這位則十分張揚霸道，左手拎酒樽，右手?jǐn)埫廊?，一雙丹鳳眼睥睨四顧，絲毫未將十部落首領(lǐng)放在眼里，他乃是殷白原膝下二十七子之首，右賢王威將軍殷雪龍——也是“白虹貫日”殷雪狐公主的長兄。
這二人當(dāng)然是殷白原的左膀右臂。
殷白原環(huán)顧四周，紅潤的臉頰上掠過一絲驕傲與滿足。他當(dāng)然有資格感到驕傲，若在十六年前，下坐的十部落可汗當(dāng)可與他平起平坐，可如今卻只能屈膝于他的帳下，唯他之命是從。這在以混亂蠻荒各自為戰(zhàn)而聞名的北境，還真是頭一遭。
百年之后，世人當(dāng)如何銘記于我？
殷白原心想，那些中原史官名家的筆下，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溢美褒獎之詞。北境無信史，待自己軀殼長眠地下，靈魂歸于蒼天之時，這方圓千里十萬臣民的口中，只有“天狼之子”四字足以敬謂尊稱于他。
北境少水草而多風(fēng)寒，荒漠深處常常風(fēng)沙席卷難辨東西，夜晚的天狼星便是迷途之人的指路明燈，久而久之，北境人便將天狼星尊奉為唯一真神，天狼之子則是傳說中上天降下統(tǒng)治北境諸部落的真命君主，也是草原子民心中的希望。
殷白原乃是這片荒原上數(shù)百年間最英明神武的可汗，拓土開疆，縱橫捭闔，四十年未嘗一敗，將十部落納入一手，若稱他做“天狼之子”應(yīng)是當(dāng)之無愧。
正神游思索間，忽聽見帳外有人聲喧嘩，一名狼牙侍衛(wèi)快步走至近前，單膝跪地?fù)嵝卣f道：“稟報可汗，少殿下已至帳外?！?p> 殷白原聞聽此言面色微沉，語氣卻并無絲毫不悅：“這小子不去讀書游獵，來本汗王這里做什么？”
話音未落，帳簾已被人高高挑起，為首一人昂首闊步走入帳內(nèi)，此人身形高挑瘦削，玉面朱唇，看面相不過二十六、七歲。銀冠雉尾，錦袍狐裘，神采飛揚，容貌竟有幾分與中原人相近。
此人三步并作兩步來至交椅近前，倒身施禮朗聲喏道：“孩兒參見父王！”
“雪竹吾兒，為父正與諸位可汗飲酒議事，你卻如何不請自來了？”
“回稟父王，孩兒年幼無知，聽聞父王于金帳內(nèi)宴請諸可汗，亦想一睹諸可汗之雄風(fēng)如何，故此不請自來，還望父王莫要見怪?！边@年輕公子不止容貌俊朗清秀，聲音亦如珠玉落入銀盤般玲瓏明澈，帳中諸可汗聽得此言皆如美酒入喉，令人神清氣暢。
“小子倒是油嘴滑舌?！币蟀自嘈Φ溃耙擦T，為父便準(zhǔn)你看上一看，若是眼力不佳看的不準(zhǔn)，為父可還要懲罰你?！?p> 年輕公子長揖一禮，旋即轉(zhuǎn)身望向帳中。他看到帳左第一把交椅上坐著一條鐵塔漢子，赤發(fā)金睛，鐵面虬髯，頭頂牛角盔，身穿玄羆氅——那雙淡金色的眸子深處藏著一點血色，浸淫殺戮的顏色。
“以孩兒愚見，在座的十部落可汗皆為當(dāng)世英雄?！?p> “說來聽聽。”
“若孩兒眼力不差，這位應(yīng)是飛熊國的國主，人稱‘金眼羆’的蒙烈蒙大王?！?p> “少殿下所言不錯?！辫F塔漢子撫胸應(yīng)道。
“蒙大王力可通神，又常常身先士卒，驍勇慣戰(zhàn)。我曾聽聞在三年前，白狼原馬賊勢急，是蒙大王一人一騎掠入陣中，斬賊首于馬下，化解了這場動亂。這英雄之名于蒙大王，當(dāng)是無可爭議?！?p> “少殿下過譽了?！泵闪疫B忙起身施禮，嘴角分明露出一絲愉快與滿意。
“野馬川國主拓跋罕?！蹦贻p公子又看向右邊廂第一把交椅，“十七歲繼國主之位，治理有法，統(tǒng)御有方，十年間得以牛羊大盛，騾馬成群，民皆稱其為德。于其國而言，拓跋國主亦是英雄?！?p> “拓跋國主雖有文治，卻無武功，也可稱之為英雄？”
“夫英雄者，并非只有勇武過人之輩可稱，濟世為民、普度蒼生之輩亦可稱。以此而論，拓跋國主當(dāng)然也是英雄?！?p> “小子好見識?！币蟀自帜殂y髯面沉如水，心中卻已有十分欣慰暢懷了。
“孩兒這雙眼可有半點差錯？”
“休要得意忘形。”殷白原笑罵道，“既然小子有這份眼力，不妨看看為父可稱得上這‘英雄’二字？”
“父王，中原人常說‘子不言父’，這可使不得……”年輕公子聞言連連擺手。
“此地乃是北境，莫要把中原那些迂闊陳腐之物搬弄了來。你且但說無妨。”
年輕公子只得思忖片刻，旋即搖頭笑道：“以孩兒之拙見，父王并非英雄?！?p> 此言一出，滿座愕然。
雖說這位年輕公子頗受殷白原寵愛，可幾十年間都無人敢在老可汗面前口出非議，這一次會是例外嗎？
座中諸位可汗分明看到殷白原的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只有殷雪龍無奈地?fù)u了搖頭。父王膝下有二十七子，殷雪竹為年齒最幼，卻也是父王最為寵愛。若是由他說出此話，父王當(dāng)然不會怪罪。
未等殷白原開口說話，殷雪竹便當(dāng)先話鋒一轉(zhuǎn)說道：“十部落首領(lǐng)皆為當(dāng)世英雄，而父王卻可制而用之，以蕩平九野統(tǒng)御北境，成就前無古人的宏圖霸業(yè)。孩兒以為父王并非英雄，而是英雄中的英雄?！?p> 話音剛落，金帳外卻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狼牙侍衛(wèi)挑起門簾走入帳中，步伐明顯有些凌亂慌張，臉頰上難掩驚愕之色——這在訓(xùn)練有素能征慣戰(zhàn)的狼牙衛(wèi)身上并不常見。他快步來至近前，幾乎是雙膝跪倒斷續(xù)著說道。
“稟……稟報可汗……”
殷白原大為不悅，旋即冷哼道：“不長眼的東西，究竟何事令你如此驚慌？”
這名狼牙侍衛(wèi)勉強咽下心中的恐懼，顫抖著說道：“稟報可汗，雪狐公主被人刺殺于摩崖嶺上，兇手……兇手乃是萬劍閣閣主，歐陽乘風(fēng)！”
帳簾一角忽的卷起。起風(fēng)了。
寒江叟
雷聲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