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道拱門,仿佛就來到了另外一個地方,與外面的熱鬧截然不同,沒有紅綢,沒有喜氣,唯一生機勃勃的就是抬眼望去姹紫嫣紅的各色花草,在空曠的圓形園林里發(fā)出嘩嘩的聲響。來人看著中間那隱在郁郁蔥蔥的竹林間的黛瓦露出個角來,微笑著送了一陣風過去,霎那間,整個園子里安靜下來,剛剛的花草聲,鳥聲,蟲鳴都寂靜下來,清風拂出一條小道來,來人沿著道緩步走了進去。
與外面鮮艷的花草截然不同,竹林深處是一方木屋,木屋頂端的黛瓦在陽光的照射下也沒有絲毫的光亮,猶如一方吸食了光的深淵,緩步走上木屋,拉開門,屋內整潔的不像有人居住,茶幾上的杯盞被擦的锃亮,一聲緩緩地嘆息,轉身穿過回廊來到后屋,輕扣屋門,屋內沒有聲響,微微皺眉后還是無奈地拉開了屋門,大紅的綢緞在烏青色的房內格外的顯目,一位身姿綽約的女子跪坐在鏡奩前,透過鏡子能夠看見那女子緊鎖的眉頭。
“千落?!眮砣溯p喚。
名曰千落的女子側身回眸,那一瞬間,讓人覺得整個房間都黯然失色。
“兄長?!睋挠譄o奈地喚聲想讓男子回神。
猶如清泉的聲音沒能夠喚起任何回音,撞在堅硬的石頭上碎裂著回到溪水里,仿佛不甘心般再次開口:“蕪淏,你不該讓我離開,如果我走了,你怎么辦?誰來替你鎮(zhèn)守這祭苑,誰來站在你的身后,你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們一族該怎么辦!”
被喚蕪淏的男子伸出手想拍拍女子的頭,看到整齊的發(fā)絲又猶疑了一下,收了回來,微微笑道:“千落,你喜歡這里嗎?”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千落看著一身絳紫燙金長袍的哥哥,腰間懸著一枚木玉,長發(fā)也用一只木玉簪起,可能是自己簪的,玉冠微微有些彎了,千落無奈嘆息,起身道:“你先坐下,這玉冠是誰替你簪的,都歪了也不注意些。”
被妹妹拉著坐下,蕪淏有些拘謹:“不是說新娘坐的地方都是有講究的,我就這樣隨隨便便地坐下不會有什么影響嗎?”
千落拔出木玉簪,梳理順被打散的頭發(fā),埋怨:“哥哥你就真的忍心讓我嫁去別人家里?我們這三千年來都沒有分開過,而且這幾天又是要重新輪回的日子,我真的很害怕?!?p> 嘴里說著害怕,手上還是將長發(fā)一絲不落地簪起,佩上玉冠,理了理鬢邊的碎發(fā):“哥哥你要記得,你是這個家里的長子,不能被旁人輕易地欺負了,知道嗎?你要等著我回來,下次的十年少吃點糖,會變笨的?!?p> 蕪淏透著鏡子看著纖纖翻弄的玉手,故作嚴肅:“可我怎么記得那些糖我都給你了?”
千落面色一紅,映著大紅的嫁衣,顯得更加的嬌媚,蕪淏心里突然難受了一下,他站起身來握住妹妹的手,按捺住心中的酸楚,將這個女孩重新歸位,對著鏡子溫柔地道:“千落,我希望你能夠幸福?!?p> 千落微笑著看著兄長:“可是我和哥哥在一起就會覺得很幸福啊!”
蕪淏回頭:“千落,你喜歡這里嗎?”
千落看向哥哥,偏著頭笑:“和哥哥在一起無論是哪里我都覺得很快樂!”
“那你喜歡祭苑嗎?”水蕪淏倔強地想要一個答案。
千落眼中的光一下子暗淡下來,她起身走到門口,看著竹影斑駁,輕聲說:“我在這里長大,侍這些花草,預測天命,守護草木一族的安定千年,與其他兩族共生,生來就背負的命,怨不得任何人?!?p> 水蕪淏上前一步:“若我說這命可以改變呢!”
千落回身直視比她高一截的兄長:“你我應運而生,因命而存,若推開命盤,你我二人都不該存活在這世間,三千年了,我們注定如此生存?!?p> 水蕪淏嘆息:“可正是因為有三千年了,以后還要有多少個三千年呢?千落,我厭了,祖壇的榕樹上已經(jīng)有一百零九具你的尸體,我不想再看見你死在我的眼前了,送你走,迎你來,每一次在族女中尋找你,都讓我覺得疲憊?!?p> 千落抓著哥哥的手,認真地說:“那這次你不要找我了,我來找你可好?我們約定,我來找你!”
說完,水千落從匣中取出一個錦囊和一個白玉小壺,她將藥飲盡,將錦囊遞給蕪淏:“只要我的靈魂還能歸來,這顆種子就會發(fā)芽,你看到種子發(fā)芽就知道我回來了,等到花開的時候,我就會來找你,好不好?”
水蕪淏看著妹妹殷切的眼神,心中不忍,他接過那枚種子:“好。答應我,平安歸來!”
“一言為定!”千落伸出手與他拉勾。
水蕪淏莞爾:“你都這么大了,怎么還相信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啊。”
“不嘛,哥哥,我要給你做個約定啊,這樣的話,無論過了多久,你都要知道,我會回來,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在這里,我會回來陪你的!”水千落挽著兄長的手臂撒嬌。
水蕪淏沒忍住,輕輕把她鬢角的發(fā)挽了上去:“好,我在這里等你,千落你要快點兒來,別讓哥哥等的太久了?!?p> “嗯,我答應你。”水千落搖了搖蕪淏的胳臂,用力點頭。
水蕪淏刮了她的鼻子:“乖,我先去看看外面怎么樣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好。”
目送他遠去,水千落眼中的不安再也無法掩飾,她讓雀鳥送信給族中大長老青葙子過來。
她每隔三十年就會重新投生于水家的一位女兒身上,十二歲恢復記憶后入住祭苑,再也不能離開祭苑一步,外面的燈火繁華也與她沒有了半分干系,每每有鼓樂之聲傳來,她也只能夠遠遠地眺望一下,直到三十歲那天,她才能夠出祭苑的門,去祖壇的老榕樹下,在全族的祈禱中靜靜死去,等待新一輪的生命降生。與她不同,蕪淏就像是一個不老不死的妖怪,獨自一人守著龐大的家族,里面的人換了幾圈,他卻仍然在這個地方,維系這里,讓它龐大繁榮,讓自己不至于無處托生。
風聲打破了千落的回憶,她算好方位,讓風再次送去道路。
換下衣服來到廳堂,青葙子已經(jīng)獨自喝了盞茶了,這位剛剛繼任的年輕人,毫不客氣地看了看千落:“怎么了?”
“我想將那滴血留給兄長。”
坐著的人突然停住了送往嘴邊的茶盞,愣了一會兒才緩緩地道:“我也勸他不要讓你去應這門親事,誰知道這沈家安的什么心,況且,也從來沒有過讓你去應親的先例,我本以為是你一意孤行想要嘗嘗這人世間的情情愛愛,現(xiàn)在看來想不開的還是他,你說你們兄妹兩人怎么回事?你就不能勸勸他?還是你們兩個人一起不想干了?”
千落被他一番話說的莫名想笑,但仍難以排解心頭的憂愁,她坐在青葙子對面:“我近日總是心頭難安,我需要你幫我保存這滴血,在危急時刻護他安好。”
青葙子看著她滿面愁思,不好再插科打諢,他皺著眉想了想:“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千落搖頭:“沒有,但我總覺得心緒難安,我就要重新投生,我想我不在的日子里,有人能夠幫一幫他,別讓他一個人太難過了?!?p> 青葙子點點頭,飲了口茶又道:“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放完血之后,你的身體會非常的虛弱,如果你在沈家有什么情況,我沒法帶你回來。”
“不要緊,無論死在哪里,我終究還是要回來的。只要我醒來的時候仍然是在水家就好了?!?p> 青葙子看著她,沒敢說出心中的想法,怕就怕你回來的時候不在這里??!
千落沉吟片刻,嘆氣:“不論如何,先取血吧?!?p> 青葙子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伸出左手肘的那刻,千落想起很多年的舊事,不是生來就知道如何用這滴血的,這是很多年前的一次家族叛變中,千落無意之間將自己的血喂給重傷的水蕪淏,隨后他竟然就像個沒事兒一樣好了,此后的多次探索中發(fā)現(xiàn),左手肘的第十三滴血是晶藍色的,只要喂下這滴血,就能活死人肉白骨,可每世只有一次的機會,而每次取完血,千落的身體就像被抽走養(yǎng)分一樣,逐漸虛弱下來,且也會影響下次歸來時記憶恢復的時間。這件事只有每一代的大長老知道,千落不知道為何大長老不能夠和自己兩兄妹一樣長生,每一代的大長老都會親自挑選徒弟培養(yǎng),作為自己的延續(xù),很多事情,甚至自己和蕪淏不記得了,大長老也會記得,他們陪著我們在這悠長的歲月里滌蕩,歷經(jīng)世事變遷,千落抬眸看著一絲不茍的青葙子,狀似無意地問:“這是你接任大長老的第二年吧?”
青葙子盯著手中的血滴,眼神沉穩(wěn),待第十三滴血滴出時,迅速用準備好的瓶子裝妥,另一只手迅速按住取血處,拿著瓶子看了看,放在了桌上的盤里,他示意千落自己按著傷處,自己收拾起東西:“我與你不同,這事我也就做一次,你的孤苦老頭子也跟我說了,讓我體諒體諒,可不是我說,我體諒有什么用,禍起蕭墻,有些事?lián)囊矝]有用?!?p> 千落按著傷處,皺眉抬頭:“你到底知道什么?”
青葙子收好東西,把瓶子裝在機關盒里放進藥箱,轉頭對著她鄭重道:“沒有人能夠阻止風雨雷電的霹靂之勢,但我們總有可以相信之人?!闭f完拍拍她的手,帶著藥箱揚長而去。
千落看著竹林外葳蕤叢生,心中的不安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