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子帶著絳紫的瓷瓶遠(yuǎn)去,那紫色的瓶子是已經(jīng)不記得的哪一世燒制的,上面刻著花草木一族才能夠解開的咒,這樣久遠(yuǎn)的咒術(shù),對于千落來說只能記個解法,具體的用處確是有些模糊了,只能從咒法上感受到這是一個非常強大保護(hù)咒。青葙子看了一眼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千落問他是否有不合適的地方,青葙子搖了搖頭示意無礙,表示自己能解。
思緒紛雜,在這祭苑中實在難以安定下來。突然,千落掐指,西南方,她起身去查看,西南方的草木之中,突然長出一株從未見過的花苗,千落皺眉,抬眼又看了看天,晴空萬里,實在看不出什么特別之處,這個苑對應(yīng)天上的星辰大海,花草萬物應(yīng)命而生,千年來還從未有過這樣不同于命的花草,千落看著那株才發(fā)出芽的苗,心中猶疑著,她抬起手,轉(zhuǎn)而無奈地放下,此乃天命,人力不可違之,轉(zhuǎn)身離開。身后,被風(fēng)吹起的花苗就像受到鼓勵一般,更加努力地從地底向上生長。
一陣風(fēng)起,千落詫異地抬頭,回房帶上冪籬出苑查看。
待看到真的是那人,不由莞爾:“你怎么在這里?”
沈風(fēng)清一身月白長袍偷偷站在墻角,即使這樣鬼鬼祟祟的事情在他做來倒是如吃飯喝茶一般理所應(yīng)當(dāng),仿佛這里不是水家的禁地,他也就是在自家的后花園散了散步一樣悠然自得,嘴角淺含的笑在看到她出現(xiàn)時就像盛開的水蓮般讓人心曠神怡:“我就知道你聽到這股風(fēng)一定會出來,走,我?guī)闳€地方?!?p> 千落打趣:“得虧你我不是什么正經(jīng)的新人,這哪里有新人晚上要成親了,還偷偷摸摸地出去約玩的!”
“那你這個丑婆娘去是不去?”
水千落笑:“當(dāng)然去,我倒是想看看你能帶我去看什么好風(fēng)景?!?p> 沈風(fēng)清轉(zhuǎn)身也不理睬后面的人跟不跟得上,笑著回她:“你且放心,我?guī)憧吹模欢ㄊ沁@世上最好的風(fēng)景?!?p> 兩人躲過水家的守衛(wèi),穿山越嶺間來到一處湖泊,水千落久居山祭苑,很少能夠看到這樣平靜又廣闊的湖,不由贊嘆:“真美!”
“還有更美的,你跟我來!”沈風(fēng)清得意地帶著千落登上一葉小船,囑咐千落坐好,自己開始劃槳。
第一次坐船的千落看著自己身處一面巨大的鏡子之上,驚喜地像個初次入世的孩子,她好奇地將手伸入水下,涼爽的湖水柔軟又輕滑,帶著她的指尖跟隨著水波不停地舞蹈,這和她撫摸草尖嫩葉是不一樣的感覺,她驚喜地看著沈風(fēng)清。
沈風(fēng)清笑道:“怎么樣?是不是比你的園子有趣多了?”
水千落不停地劃著水:“這可真有意思,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大的水池,比我園子里的水潭大多了。”
“那是自然,這里可是你水家沒有的好東西?!?p> “這是什么地方?”千落看著湖中自己的倒影好奇地問。
沈風(fēng)清收斂起笑容,認(rèn)真地問她:“千落,你真的愿意嫁給我嗎?”
水千落愣住了,她抬起頭,劃水的手停在湖里:“沈風(fēng)清?”
沈風(fēng)清突然大笑:“誰問你是不是要和我永永遠(yuǎn)遠(yuǎn)在一起了,水千落,我就問你今晚的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給我?!?p> 水千落抬頭,她也不知道是今晚的月太迷人,還是這個人的笑聲太爽朗,或是被這風(fēng),這水,這天地萬物具靜的時刻晃了神,她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地說:“此時此刻,月為證,花鳥為媒,我想我是愿意的?!?p> 沈風(fēng)清那噙在嘴角的笑又出來了:“那你把手給我!”
水千落猶豫著伸出手:“干嘛?”
一陣刺痛,沈風(fēng)清將她指尖的一滴血滴入湖里,而后又將自己的一滴血滴入湖里,瞬間,整片湖仿佛是被什么點亮了一番,一條巨大的火龍盤旋在水底,金色的身體裹挾著火焰,巨大的龍角下,一雙赤色的大眼睛讓人不寒而栗,千落直視那雙眼,巨龍仿佛有靈一般,緩緩地游近船邊,千落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它的龍角,看上去熾熱的火焰并不灼人,反而溫和地將千落的手指包裹其中,沈風(fēng)清一聲輕斥,巨龍轉(zhuǎn)身去追逐那兩滴即將融為一滴的血,一口吞下后,繞著船身轉(zhuǎn)了起來,小船周圍亮成一片,千落的目光追逐著龍頭,火龍轉(zhuǎn)了幾圈以后又停下來,仿佛看了看千落,而后一頭扎向湖底深處消失不見,風(fēng)依舊輕柔地吹起湖波,月色灑在湖面上,泛起點點鱗光,剛剛所見到的一切仿佛是自己的幻覺,令千落仍然沉浸剛剛的震撼之中。
“喂,回神啦!”沈風(fēng)清伸出手在千落面前晃了晃。
水千落一把抓住他的手:“小胖子,我剛剛看到的是一條龍嗎?”
沈風(fēng)清反手拍開她的手,嗤笑:“你看看你,成天和不會說話的呆在一起連話都不會說了,見識短淺的小妹子,哥哥帶你去大千世界浪一浪,你就知道這世間好玩有趣的東西多了去了,區(qū)區(qū)一條龍又算得了什么?!?p> 千落鞠了一把水灑向他:“哈哈哈,你才見識短呢,我看過的東西是你這輩子都見不到的,你居然還敢說我見識短,等有機會我讓你看看這萬千世界的真實!”
水千落倏得一怔,也不笑也不玩水了,她抬頭看了看天,對著沈風(fēng)清淡淡地道:“我們回去吧?!?p> 沈風(fēng)清看了看她沉郁的臉色,沒說話,緩緩地將船搖向岸邊。
兩個人沉默了一路,今晚的月色如練,絲毫沒有顧及兩人欲說還休的氛圍,快到祭苑時,沈風(fēng)清拉住水千落的袖口,等她轉(zhuǎn)身帶著疑惑地眼神看他,才松了一口氣道:“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嗎?”
水千落點頭:“你誤闖了祭苑,差點兒死在里面,我救了你。”
沈風(fēng)清剛想說什么,水千落又看了看他,低聲悄咪咪地自言自語:“沒想到當(dāng)初那么胖,現(xiàn)在倒是一表人才的樣子?!?p> 沈風(fēng)清一手甩開她的袖口,面色沉郁:“你活該被關(guān)在這個地方!”
“你看看你,我又沒說什么,你怎么就這么容易生氣,不會是有什么病吧?我可以給你好好瞧瞧,防患于未然嘛!”
“用不到你擔(dān)心!”
“別這么說嘛,畢竟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啊!”
“你才不是呢!你只是”沈風(fēng)清突然愣住,他看著一臉看好戲的水千落,心里的火燒的更加旺,他氣沖沖地離開,過了一會兒,又跑回來,塞給她一只簪子,“我自己做的,我是真的想帶你離開這里,你要等我來娶你,別亂想了,等我就好?!?p> 說完又一個人急匆匆地離開了,留下千落一個人在原地,她看著匆忙離開的背影,握緊了手中的簪子,眼里突然不舍起來。
水蕪淏本想來看看千落,無意之間看見了沈風(fēng)清的離開,千落眼底的落寞,積累了三千年的孤寂,又何止自己一人。
水千落一回頭就看到站在院落門口的哥哥笑著看著她,想到他剛剛看到沈風(fēng)清來過,竟有些不好意思,抬頭微笑:“我也沒想到他會這么出格?!卑凑樟?xí)俗,將要婚嫁的男女是不應(yīng)該見面的。
水蕪淏微微笑道:“不妨事,本也沒有這些計較,我是看時間快要到了,所以前來看看你。族里的長老想讓你出嫁之前去一趟祖樹那里,祭拜一下,你如果不想去,我們就不去。”
水千落搖頭:“沒關(guān)系,反正又沒有什么,只不過多走幾步路而已,那哥哥你等我一下。”
“好。”
兩人攜手來到祖壇,一顆十人環(huán)抱的大榕樹屹立于祖壇中央,郁郁蔥蔥的樹枝讓人難以窺見其中的秘密,水千落在心里無聲地嘆了口氣,饒是她,這么反反復(fù)復(fù)地來這里也覺得有些敬畏。
兩人一起走到祖壇中央,水千落伸手撫摸著榕樹,一聲蒼老地嘆息響起,千落蹙眉,繼而收回了手,轉(zhuǎn)身看著水蕪淏,滿臉的震驚和不敢相信:“你做了什么!”
水蕪淏皺眉,沒有說話,他回頭看了看族中的管事長老:“勤叔,這是什么意思?”
周圍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許多執(zhí)棍而立的壯漢,水千落在他身后低聲哀求:“蕪淏,不要!”
被稱作勤叔的老漢站了出來,看上去頭發(fā)花白,估計已達(dá)知天命的年歲,卻依舊精神矍鑠,他開口:“我們不知何時開始,族中的寂人能夠代替族中女子出嫁別族了?所以想來問一問您,到底是族制已改,還是有些人別有私心了。”
水蕪淏冷漠地看著這群或疑惑或憤慨或心懷鬼胎的人,唇角勾起,邪魅而又冷血地笑道:“怎么?難道族制有言,身為寂人就沒有男歡女愛的權(quán)利了?”
這話說的忒直白了些,把本來打算先發(fā)制人的老人們問的臉色發(fā)青。
水千落一時不明情形,不敢妄加開口,可有些人卻不愿意這么輕易的放過她,族里一位女子開口:“寂人本來就不該出來,她就應(yīng)該守著祭苑,直到死去,你看前面的那些寂人,哪些人不是為了族里人守了一輩子,為什么她就不行,她憑什么能夠出來,她如果嫁人了,那以后的寂人都要嫁人怎么辦?怎么還會有人乖乖地做寂人!”
水千落一時愣住,她抬頭看著那名女子,疑惑地問:“你說什么?”
水蕪淏擋住她,長呼了一口氣,指了指那女子:“拿下?!?p> 勤叔等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拿著棍子的壯漢就把那女子壓下了,嘴里還塞了布條,只能聽見她嗚咽的聲音。
勤叔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你早有準(zhǔn)備!可你也不要忘了,你是一族之長,你能為了這個女人背棄自己的族群嗎!”
水蕪淏抬眼看他:“勤叔您今年貴庚?快五十五了吧?您老來得女不容易吧?!?p> 勤叔怒眼相看:“你到底想說什么!”
“將水家剩下的八個分支的掌管信物交出來。”
水千落抬頭看著一臉冷漠說完這句話的哥哥,輕輕地?fù)u了搖頭:“蕪淏!”
“你休想!你暗中奪權(quán)的事情,我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這些年你為了花草木一族做了不少事,可你別忘了,那些都是你該做的!你現(xiàn)在還想要大權(quán)!我勸你想都不要想!”
“是?。∽彘L為何一定要護(hù)著這個女子??!”
“她到底是誰家的女兒,為什么族長這么維護(hù)她?”
“不知道??!”
“真是反了天了,居然要為了一個寂人違族制!”
……
喧鬧的聲音讓水千落明白了什么,她背靠大榕樹,看著背對著自己的兄長,微笑:“我不怪他們,不知者不罪,哥哥,和他們沒有關(guān)系。”
水蕪淏沒有回頭去看她,他的心,三千年來以為已經(jīng)冷酷到不再有絲毫觸動的心受不得別人如此說她!
“架!”一聲沉聲,壯漢押著嗚鳴不止的女子和勤叔走向祖壇邊緣的一處陣法上。
水千落沙啞著叫出聲:“蕪淏!”
水蕪淏依舊沒有回頭,深沉的聲音讓水千落不由地害怕起來:“落!”
兩人被扔在陣法上,瞬間,赤紅的火焰從陣法上涌現(xiàn)出來將兩人裹挾其中,被火焰灼燒的尖叫聲驚醒了目瞪口呆的眾人,一時間,所有人都驚慌逃逸,口中大呼瘋了瘋了,族長瘋了,原本晴明的月空中,烏云積聚,遮住月光,讓火焰的光芒更加耀眼,突然一道雷電劈向祖樹,水蕪淏感覺自己被一雙手狠狠地推開了,匆忙之下穩(wěn)住身姿向后看去,大榕樹沒有被雷電劈中,而樹下的人影卻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他的心突然的緊張起來,他大聲呼喚:“千落!過來!快過來!”就像很多年,他誘引年幼的妹妹,喚她同自己一起進(jìn)入那個洞一樣,企圖溫柔地帶著她離開那個危險的地方。
但是她卻沒有回頭,也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水蕪淏開始慌亂,他想上前去拉她回來,不讓她一個人走遠(yuǎn),第二道雷落下,撕開了陣法的口子,陣法中的赤紅火焰瞬間沿著祖壇的四周圍成了圈,把所有人困在祖壇里面,緊接著,四五聲雷電聲響起,那一瞬間,水蕪淏心想那一定是假的!四道雷電同時劈在水千落身上,生生地將她壓跪了下去。
水蕪淏大喊:“千落!”
可她仿佛沒有聽見一般,跪在地上,左手撐地,右手握成拳,伸出中指,在地上寫起了字。
水蕪淏瞪大眼睛看著那根被磨出白骨的血肉模糊的手指,跪在地上大吼:“?。““““““。。?!”
水千落滿頭是汗地用中指在地上寫寫她最擅長的小楷,這是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被兄長逼迫著練習(xí)的,在后來許多的寂寞時日里陪著她打發(fā)了時間和孤獨,可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痛恨這種字,一筆一劃就像是深深刻在靈魂上一樣,疼得自己無法言語,她甚至已經(jīng)看不清自己寫了什么,從指尖傳出來的疼痛讓全身都難以忍受,可她停不下來,就像是身后有雷霆萬鈞般的壓力逼迫著她,一筆一劃寫完她這輩子最后一次傳達(dá)天命的判詞。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天星不轉(zhuǎn),花草將枯。
十六個混雜著血與白骨的字自動地拔地而起,繞著一道燦白的雷霆懸空而上,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讀了出來,而后,深深地恐懼扼住了所有人的心頭,十六個字沿著雷霆而上,雷霆卻又追逐著十六個字回向天空,烏云再次積聚,豆大的雨珠從天而降,沖洗著大地上的罪惡。
水蕪淏看著千落劇烈地抖著身體,卻強撐著回頭看了他一眼,哀傷浸裹著無奈,像是突然長大的小女孩對著一直玩鬧的兄長突然有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包容,水蕪淏強撐著自己走過去,卻有一個人走得更快,那人一身紅色繡衣,在大雨滂沱的夜里更加鮮明。
水千落覺得又冷又疼,她從來沒有這樣離世過,這109輩子加起來都沒有這樣疼過,她被人小心翼翼地抱了起來,溫暖的懷抱,讓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是誰,可是太疼了,疼得她連睜開眼睛都沒有力氣,恍惚間,她想起了那株還沒長出來的花苗,不知下一次回來,她是不是能夠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