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啊,就是不斷上山和下山,哪一天上去了,再下不來了,這一輩子就完了”
劉阿婆是個孩子性格的老太太,總喜歡跟著送葬的隊伍,人家敲鑼打鼓,這小老太太也不忌諱,這里摸摸那里看看,人送葬的隊伍都哭哭戚戚,她倒笑的歡暢,她常說,人間疾苦,這上山便是往生極樂,解脫了,有什么值得傷心的,應該高興。
可這話確是不討喜的,在村里人看來這劉阿婆就是個瘋婆子,成天不著四六,但礙于她兒子多,也不敢欺負她。
卻說這張老漢遍尋這常天師無果,垂頭返回過程中,這劉阿婆剛好攔在他身前。
“大侄子,不就是屋子被沖垮了么,這怎么還蔫了吧唧的”
論輩分,劉阿婆確實是比張老漢高一輩,而且這劉阿婆雖然行事瘋癲,但比鄰而居對張家還算頗為照顧,農(nóng)忙時,小平安便經(jīng)常被托管在劉阿婆家,更不用說平時鄰里家你借瓣蒜,我饒你根蔥,這種小事情多了,張家也著實拿這劉阿婆當半個長輩敬重。
“嬸子”張老漢忙叫了一聲,嘆了口氣繼續(xù)道:
“這屋子沖垮了再蓋就是,我著急是因為大牛和平安兩個今天從梅山上回來后就昏死過去,怎叫都叫不醒來,本想叫常天師上門施救,卻遍尋不到,我沒辦法這才折回來,看有沒有其他法子”
“啊?”這劉阿婆似是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說什么,大牛這小子居然帶著平安從墳山上下來了?這~這這……”
張老漢聽到這,忙道:
“嬸子可是知道些什么?”
劉阿婆眼神躲閃“我一個老婆子知道什么,哎,可憐大牛了……”
張老漢見她這樣,自嘲一笑,也是,她劉阿婆一個老太太,自己剛剛居然還指望她能幫自己,也是病急亂投醫(yī)了,想到這,他心中不禁更為憂愁,只沖著劉阿婆略略擺了擺手,便告辭朝地窖而去。
劉阿婆望著他沉重的背影,不曉得是想起那個總是聽話的坐在他身旁的張平安,還是很多年前如張平安一般聽話的坐在身旁靠他照管的張大牛,心中微微一嘆,終歸是放不下的。
“你這莽漢,巫祝沒尋著,你這么回去,你那兒子、孫子不是被枉顧了性命?!?p> 她出聲叫住張老漢,頗為無奈道
“你在這等我一會,我懂些旁門左道,或可解你一家厄難,不過這法子有些風險,你可想試一下啊。”
這荊湖之地,自古就是巫蠱盛行,他也隱約知道這劉阿婆的娘家原是這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風水巫師,想想張大牛和張平安那樣,自己又未尋到常天師,這劉阿婆雖不知她是真癡還是假癲,總歸讓他試一試不會更差,思至此,再不猶豫。
“嬸子說的哪里話,您幫我們忙我謝還來不及嘞?!?p> 劉阿婆聽到這話,也是頗為舒坦,暗道這老張家雖窮,卻是個會做人的,于是也不與她廢話。
“你先別忙著應承,老婆子可沒說不要報酬”
劉阿婆半瞇著眼睛,臉上竟全不似平時的吊兒郎當,平安爺爺敢說自打他認識這位嬸子以來還沒見她如此正經(jīng)過,這反倒讓他期待起來,雖是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但看劉婆子這樣,心中不免也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希望
“嬸子,這是說的哪里話,只要能救回大牛和平安,我張家就算是散盡家財”似是想到自家本身就不寬裕,如今被這大水一沖,也沒什么家財可散,忙改口道“哪怕要我給嬸子當牛做馬也行?。 ?p> “呵,你這樣蠢笨的牛馬我可用不來”
劉婆子嗤笑道
“罷了罷了,也不用你當牛做馬,你既說了這話,我便心中有數(shù)了,你且稍待我準備準備”
劉阿婆語畢,便不再理會他,先進神龕前,點燃三支香燭,又在碗櫥里摸出一盒茶葉,用黃紙包了,嘴中念念有詞,也不知到底說的是什么,只依稀聽見幾個“信徒……叩拜……圣帝……”不過荊湖之地多鬼怪傳說,見此場景,平安爺爺心理反倒覺得沒準可以成事。
劉阿婆神神叨叨念了一陣之后,雙手捏香,將那黃紙包的茶包夾在兩只大拇指下,三步一停從她家門口繞至那土地像前,雙手擎香舉過頭頂,極為虔誠的南向而拜,又見她以香為筆,衣袖飄展間,竟將那四散的煙霧攢成芙蓉模樣,緩緩朝那茶包落去,那包裹茶葉的黃紙,竟似有靈性般,將這煙霧盡數(shù)吸附,整個散發(fā)著瑩潤的光澤,張老漢只覺得這大概便是那些大和尚口中常說的開光吧。
這黃紙開過光后,又不只劉阿婆從何處取出一個黃泥茶杯,將那自采自制的野茶傾數(shù)導入其中,口中默誦“蚩尤”二字,那黃紙通靈般無火自燃,只消片刻便化為黑灰,只是神奇的仍保持著黃紙模樣,劉阿婆見狀雙手一搓,將這黑灰盡數(shù)撒入黃泥茶杯中,黑灰入杯,確不似往常般浮于茶葉紙上,而是頗為神奇的均勻的包裹每一根茶葉,讓這茶葉看起來便有幾分不俗。
“侄兒,你且取這“神茶”家去,我這有三個囑咐你萬勿記住,否則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得你兒孫?!?p> 劉阿婆稍事休息,一臉鄭重的向張老漢道。
張老漢已經(jīng)被這種種異象唬住,心中早已不敢輕視這位深藏不露的嬸子,聞言更是立馬回道:
“嬸子只管吩咐,老漢我未有不從的。”
“回去后用滾過三次的山泉水沖了,先用中間三根手指蘸水,從額頭抹至肚臍,口頌圣帝保佑,此為其一;三個時辰后,兩人大約會嘔吐難止,切記用積年的香灰盡數(shù)收攏嘔物,向西尋一顆三尺兩寸大小的松樹,將其埋于樹下,此為其二,一月之后若是二人盡數(shù)痊愈,你需奉上白銀三十三兩,于下一個陰歷三月初三,盡數(shù)與我,不可少一兩也不可多一日,你可記下了?”
這三個囑咐聽起來玄之又玄,這前面兩項聽起來倒是和尋常的巫祝之事無甚區(qū)別,荊楚之地,向來就有請神茶一說,這以茶洗禮以往也多用于小二驚厥,至于積年的香灰,這每家每戶,逢年過節(jié)大多進香添油,香灰不是什么值錢物事,四下搜尋,雖會費一番周折,卻也不是什么難事,唯獨第三項有些犯怵,此時雖仍是4月,距離明年3月初三尚有不足一年,三十三兩白銀雖難,若是兒孫得以幸免,總能想到辦法,思及此,張老漢只道:
“嬸子,我記下了,只是這西邊三尺兩寸的松樹,卻不知如何找尋,非是兩尺三寸不可嗎?”
“你只管出門向西尋去,自會遇到,莫要廢話”
劉阿婆言畢,也不再看平安爺爺,似是散了精氣神一般,頹萎下來,沒好氣的揉了揉腰,口中念道“活人睡東西,死人睡南北,西天路好走,難送買命錢”。說完拔起這路旁的一棵苦艾,掐出那白色的汁水,扔進不知何時取回的背簍,看架勢似是去打豬草去了。
梅山,蝙蝠洞
平安娘已經(jīng)將帶回來的神茶用陶罐煎了,平安爺爺望著那黝黑的茶水,不敢耽擱,讓扶起張大牛和張平安父子,口中念誦“圣帝護佑”卻見那茶水剛一接觸到眉心,似是閃爍一抹血紅,隨著他手指不斷下劃,那血紅的茶湯似是遇到某種阻力,一抹抹黑氣如同遇到天敵般不斷從指尖逸散,張老漢的手指也似摸到燒得通紅的炭火一般,肉眼可見的紅腫起來,細密的汗滴從額頭瞬間涌出,張老漢每念誦一次圣帝護佑,就似乎給這拉鋸的雙方貼入一把干柴,張大牛身上明黃和烏青的分界線肉眼可見,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終于那烏青在茶水的稀釋下,終于潰散,等張老漢將茶水抹至張大牛肚臍,已是累到筋疲力竭,奇異的是,那一杯黝黑的神茶,竟詭異的澄清,茶杯底下承載有一層厚厚的泥垢,呈現(xiàn)一個繁復的圖案,只是看一眼,就讓人覺得這圖案中似是藏滿了邪異。
不敢耽擱,張老漢不待休息,只是抹了一把汗,忙又解開張平安的衣服,照貓畫虎的將新煮的神茶從張平安的眉心向肚臍抹去,照理張平安年紀小,身體也幼稚,應該比張大牛更容易畫完,偏偏此時,異變突發(fā),在手指劃過張平安咽喉的一剎那,那本該潰散的黑氣不知為何,就像受到了某種刺激般突然逆勢反攻,就如同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在他愣神的一剎那,拼盡全力反彈至眉心,幾個閃爍間便消失無影,見此情形,平安爺爺格外駭然,卻也別無他法,只得繼續(xù)蘸上茶水往下滑去,心下決定,若是平安沒有醒來,再將剛才情景和劉阿婆仔細說明,心中暗暗祈禱不要發(fā)生意外。
在張家人忐忑等待的過程中,在這梅山似乎無窮無盡的雨夜下,張平安父子發(fā)起了高燒,張大牛口中喃喃的叫著弟弟的名字,張平安雖然沒有說胡話,確是如同被鬼附身般,兩只手在空氣中胡亂的撲騰,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明明空氣中什么都沒有。
江梅和張老婆子,臉上全是憂心,一盆一盆的換著水,擦著汗津津的身體,眼中盡是絕望,終于第二日卯時剛過,隔壁鄰居家從洪水中救下來的大公雞開始打鳴,張平安父子的燒也漸漸退了,帶著斗笠的平安爺爺也從四處的神龕中搜羅來了一簸箕香灰,只等張平安父子嘔吐。
最先有反應的反而是后涂抹神茶的張平安,只見他突然睜開雙眼,還不等他反應過來面前是誰,變感覺一陣腥甜從胃中涌出,下意識的他便俯下身體,一股黃白之物從口中涌出,盡數(shù)落在香灰之中,那香灰卻不似常態(tài),并未出現(xiàn)渾濁之態(tài),反倒像是被黏住一般,等到張平安口中不再嘔吐,平安爺爺想去端起這一盆香灰,竟差點沒端起來,短短一個嘔吐的時間,這香灰似是被加了好幾十倍的重量,令人稱奇。
張平安醒來的第一時間,就虛弱的說“娘,我想喝水”。
等到江梅端來水,才喝了兩口,可能是精力耗盡,張平安沒堅持多久就沉沉睡去,夢里眉頭還緊蹙著,時不時還會干嘔,讓江梅本來放下的心又揪了起來。
不多時,張大牛這邊也是好一番折騰,終究是年長一些,張大牛吐過之后,沒再昏死過去,虛弱的躺在床上,張老婆子給他倒了水,眾人才知曉這次送張平安上山,在梅山上發(fā)生了什么。平安爺爺也將兩人暈倒后,本來想要尋那常天師無果,按劉阿婆教的法子救醒兩人,張大牛想起來那常天師囑咐眾人不要下山,想起慘死的超子,也是幾人憂心家人,卻不想這次眾人受此大災,只能安慰自己,只要人沒事,其余一切都可以接受。
心中卻也為那被洪水沖走的家業(yè),如何跟超子娘說超子的事情,以及那欠下的三十三兩白銀泛起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