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元和十八年二月十六，卯時初。

　　自上元節(jié)后東西二市便漸漸開門，往來商賈也多起來，每日清晨便有許多百姓候在門前等城門開放，乘著牛車的商人、挑著挑子的挑夫、還有要往官府去的官員——洛城米貴，除非衛(wèi)昀這類有陛下御賜宅邸或者家財萬貫的，大多官員都住在京畿城鎮(zhèn)里，連戚如晦都住在城門邊上，每逢朝會，天不亮便要起身，從宣平門一路跑到未央宮外。

　　“讓開！快讓開！”

　　后面馳道上響起達達馬蹄聲，一路騎兵疾馳而來，沖在最前面那人一副風塵仆仆模樣，一把扯下面巾，露出風沙吹得皸裂的臉龐，吼道：“淮安侯府周扈！開城門！”

　　城墻上原本有些懈怠的北軍士卒登時直起腰板，連忙同下面人打招呼開城門，堵在門前的百姓也紛紛朝路邊退去，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城門還未完全開啟，僅露了條縫隙周扈便沖了進去，跟在他后面的十余侍從魚貫而入，戰(zhàn)馬入城仍不減速，轉(zhuǎn)瞬便消失在眾人眼前。

　　淮安侯府近在眼前，周扈猛一勒韁，戰(zhàn)馬前蹄離地，整個直立起來，他猝不及防下摔到地上，趕過來牽馬的侍從要扶他也被他一把推開，顧不得身上各處酸痛，踉蹌著往門內(nèi)跑去。

　　周廣安院里已密密麻麻站了近百人，除卻近親、有頭臉的族人還有家臣、僚屬、門生弟子同曾經(jīng)的部下，即便秦風這樣身在要職來不了的，也遣了各自親信過來候命。

　　周扈來到門前一看見這些人便怔住了，眾人立在原地神色復雜的看他，默默給他讓出條路來，周扈只覺從定州一路燒到洛城的身上的血都涼透了，一步步朝前走去：“祖父?！?p>　　夏淑貞從里面開門，身上換了最素的衣裳，頭上也無有珠花發(fā)釵，不施脂粉，一雙眼紅腫的像兩個桃子，見到他那副風塵仆仆的模樣駭住了，而后低聲道：“快進來，祖父等你許久了?！?p>　　姜氏與周慎之、夏淑貞、周四娘還有衛(wèi)昱洵都等在外間，里面站著的則是劉護，衛(wèi)廣陵與周廷都跪在榻前，周扈仰仰頭將淚收回去，擠出個笑來：“祖父，孩兒從定州回來了?！?p>　　周廣安轉(zhuǎn)過年來便病得十分厲害，接連幾日水米不進，雙頰已深深凹陷下去，一把胡須稀疏枯槁，露在外面那只手上找不出一點血色，他木著眼看頭上的帳子，昔日連北遼鬼弓都不敢直視的一雙眼也渾濁不堪，聽見周扈聲音好一會才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朝他看去，喉嚨里破風箱似的喘氣。

　　周扈只覺整個心都教什么攥住似的，他咧出笑來：“祖父，孩兒巡邊回來了，有秦將軍在，定州城防一切安好，北遼那邊連放牧都不敢到合山邊上來！”

　　“……好，好啊?！?p>　　周廣安擠出句話來，抖著手要抓什么，周扈把手放上去，耳朵貼到他嘴邊：“祖父，您要說什么？您要說什么？”

　　周廷也將自己的手摞在周扈手上：“祖父要什么盡管吩咐，孫兒這就去給您取來?！?p>　　周廣安輕輕搖頭，喉嚨里嗆出急促喘息聲，一雙眼卻落在衛(wèi)廣陵身上，抖著唇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后者將手蓋到周廷手上，兩只手將他們的手掌攏住，微微頷首。

　　“好啊……”

　　周廣安嘆道。

　　劉護垂下眼走到外屋，姜氏一見便他背過身去直抹淚，衛(wèi)昱洵眼里光也暗下去，只覺抓在手里的、周四娘的手上涼矜矜的冷汗，劉護按住周四娘肩頭，沉聲道：“好孩子，去里面見一見你祖父?！?p>　　周四娘掙開他，轉(zhuǎn)頭撲到衛(wèi)昱洵懷里哭起來，后者輕輕撫著她后背：“別哭了，去見見祖父，走，我陪你進去?！?p>　　周扈不多時便從里面出來了，姜氏低聲道：“東西月前都已預備下了，你去求求陛下，看能否請你姑母回來，你祖父昨夜還念著她，請她回來哪怕只看一眼也好?！?p>　　“我去說?！敝莒杩匆谎巯氖缲?，“你照顧好母親?！?p>　　他推開門，外面等候的眾人都一齊看了過來，衛(wèi)昀急得險些喊出聲，周扈看他一眼，對眾人深深拜下去。

　　角落里傳出一聲細微哭聲，許多將軍眼眶泛紅，當即落下淚來。

　　元和十八年二月十六寅時，淮安侯病故，謚襄侯。

　　襄侯周廣安始為布衣時，鄙樸人也，才能不過凡庸。及著威名于北境，在將位，怙王欲作亂，廣安匡國家難，復之乎正。雖共侯﹑條侯，何以加哉?。?）

　　——《齊書·淮安侯世家》

　　廣安之用兵，持威重，執(zhí)堅刃，柳問曷有加焉！悲夫！不以戰(zhàn)死，且因病逝。（2）

　　——《歷代百將記·齊·周廣安》

　　襄侯佐齊，質(zhì)厚敦篤。始擊北遼，亦圍浮山。所攻必取，所討咸克。高戥伏誅，怙王破國（3）……

　　——《齊洛城三杰本》

　　韶公子在酉時初閉市前離開的洛城，他租住的那間院落主人仰慕其大名久矣，帶了親賴的家仆為他送行。

　　“聽聞公子要往西面走，那里氣候更為寒冷，雖則已然仲春，御寒衣物是少不了的，在下唐突，擅自為公子備了些，公子萬勿推辭?！?p>　　“是先生太過客氣，在先生這里打擾許久，已然是我不是，不敢再受此厚禮?！?p>　　蔣沛昌感慨道：“其實在下私心是想公子多留幾日的，時常與公子說話，在下受益良多，可惜您這樣的人不是我能留下的，也只得替您打點行囊，愿您早日在某處安身。”

　　“也祝先生有朝一日心想事成?！?p>　　“公子從浮山來，大約還不知本朝國情，自晉來，我中原皇帝大多賤商，蔣家有今時今日地位已是三代苦心經(jīng)營，哪里能心想事成?！?p>　　“君心最難測，今日賤商，焉知明日不會貴商？”

　　蔣沛昌苦笑：“那我便借公子吉言了。”

　　已是戊時，趕著進城的人仍有許多，駕車的侍從奇道：“奇怪，真是奇怪，往日這時候出城還不及，怎么這些人都一窩蜂的往城里鉆？”

　　韶公子回身看了眼：“淮安侯病故，他們都是來吊喪的?！?p>　　他從袖中摸出錢袋丟到路旁乞兒腳下：“天下兵戈即起，洛城非久留之地，你若有心，不如去西南從軍?！?p>　?。?）【襄侯周廣安始為布衣時……何以加哉】化用自漢·司馬遷《史記·絳侯周勃世家》，本是評周勃，挪用至此。

　　（2）【廣安之用兵……且因病逝】化用自漢·司馬遷《史記·絳侯周勃世家》，本是評周亞夫，挪用至此。

　?。?）【襄侯佐齊……怙王破國】化用自漢·司馬遷《史記·絳侯周勃世家》的“索隱述贊”，具體出自哪位還未查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