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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瑞劫

第二十章 風(fēng)波盡日人難安(上)

祥瑞劫 漫攜琴載 5073 2019-07-05 23:18:18

  當(dāng)吳敬仲急匆匆趕到太守府西側(cè)的別院時,卻發(fā)覺這里全沒半點異樣,先前的廝殺和喊叫聲全然不曾影響到這兒,別院門前的侍衛(wèi)看到太守大人衣冠不整、滿臉著急,險些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一時間倒沒行禮,得虧吳敬仲此時擔(dān)心女兒,否則只怕又少不了一頓杖罰。

  不過當(dāng)吳敬仲走到他身前時,他還是下意識俯身,不料卻瞥見了吳敬仲那雙名貴靴子上零落沾染著的血跡,一絲驚駭籠罩心頭,卻不敢出聲,因為此時的吳敬仲顯然不是什么好心情。

  “徐貴呢?”吳敬仲語氣平和,手里的裙刀握的卻緊。

  “徐管事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家里有急事,”那門衛(wèi)連忙答道:“聽別人說,是家里有人病危,急著見他最后一面。”

  說罷,這個門房的腰彎的更厲害了。

  依照規(guī)矩,管事不得擅自離府,就算是事出有因,也要寫一份假條交由門房,若有人問起,也算是個交代,可徐管事走得急,這兒又不常有人來,大家就十分默契地都沒提起這檔子事。

  門房哪里有什么假條,最多有一顆腦袋,也不知夠不夠砍的。

  吳敬仲沉著臉,一句話沒說,徑直推開門。

  這處別院在太守府一角,偏僻但不荒涼,反倒顯得恬靜安然,而這處別院的三兩個下人仆役也與其他地方不同,見著吳敬仲只是微微低著頭,神色間雖然也是十分害怕這位太守大人,但因為知道自己不會無緣無故死在某座亂葬崗里,所以整座院子比起外邊要輕松不少。

  別院墻邊有一株挺直的梧桐樹,樹蔭投下來,正好擋在兩張竹椅上,盛夏時會是個乘涼的好去處,除此以外,這座院子中的磚瓦都可以說近乎樸素,若是和太守府中的華貴精致相比,說一句簡陋也不算過分。

  縱使有人進(jìn)了這兒,只怕也很難想象,這是吳家三小姐的住處。須知就算是最受大房敵視的二公子,也在這府里有一座三進(jìn)三出的院子,捎帶著幾十號仆人。

  吳敬仲環(huán)顧院內(nèi),一切如舊。

  但他今天的心情已經(jīng)被接二零三的麻煩徹底破壞掉了。

  “都出去。”

  吳敬仲深吸一口氣,忍住在這座院子里殺人泄憤的沖動,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

  仆人雜役雖仰仗著三小姐的“福氣”,比起別處的下人管教要寬松不少,卻也沒給他們以下犯上的膽子,見著吳敬仲一反常態(tài),哪里還敢多問,匆匆將手上的事情結(jié)了尾,幾乎是逃一樣離了院子。

  當(dāng)別院內(nèi)只剩下梧桐、竹椅和吳敬仲時,吳敬仲慢慢走到竹椅上坐下,把裙刀收進(jìn)袖子里,看向梧桐樹干上的劃痕。

  他忽的有些驚惶。

  女兒六歲以前,每年七月初五,他都會用這柄壓衣刀替她在樹干上劃下身高,六歲以后,他就不常來這座小院了。因為那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招來禍?zhǔn)隆?p>  樹干上十六道劃痕清晰無比,第七道歪歪扭扭,刻的很艱難,像刻在他心上。

  他看向那座小屋。這個女兒別的都好,只是喜歡賴床,每每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現(xiàn)如今應(yīng)該還在酣睡。吳敬仲并不進(jìn)去打擾,只覺得有些疲憊。

  從這個女兒生下來的那一天起,吳敬仲就很少見她,府里的人都知道,老爺不愿意別人提起三小姐,而一心想憑著多生幾個兒子來討老爺歡心的大娘子,自然也恨透了這個讓自己再不能生育的女兒,反倒是處處被大娘子打壓的二房,倒是時常來這兒看看這個三小姐??勺詮娜〗惆牙蠣攷淼哪莻€公子哥打斷腿以后,就連二房也不敢來了,只偶爾捎人帶來些錢帛。

  下人們都說,三小姐長得俊俏,可做事硬氣,能女紅能洗衣,砍柴燒火比漢子也利落,比那些個帶把的都干脆,而且她膽子也大,那些個舒州城里的紈绔,哪個三小姐沒打過?

  吳清疏三個字,至今陸家公子聽到,都得下意識捂著檔。

  但很少或者幾乎沒人知道,吳敬仲讓自己的女兒住在這座偏僻別院是為了避開那些敵視的目光,少往此處來是為了給別院留一塊干凈的地方,至于那些刻意的漠視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在這座別院周邊,有十余名吳家豢養(yǎng)的江湖高手隱匿保護(hù)。

  這棵梧桐樹下,埋著十兩黃金和一份天衣無縫的戶籍,還有一柄被新語山莊視作近百年鑄匠技藝大成的融光劍。

  但那柄裙刀告訴他,這些并不足以抹去吳家三小姐這個身份帶來的關(guān)注。

  但另一個疑惑浮上他心頭。

  做這些事,或者說當(dāng)下舒州城里有能力做這些事情的,只有聚寶樓一家,他們目的何在?

  吳敬仲有那么一瞬希望屋子里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已經(jīng)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最好是永遠(yuǎn)不要回來,他甚至希望聚寶樓的人已經(jīng)狠下心不顧江湖人的可笑名聲殺了她。

  吳敬仲額頭沁出一圈細(xì)汗。

  但一個刻意生疏的聲音再次提醒他,聚寶樓沒那么蠢,活著的弱點才是弱點。

  “孩兒見過父親,不知父親有何要事?”

  吳敬仲看向那聲音的主人,眼神中最后一抹柔和化作冷漠,他拂了拂袖,倚在竹椅上。

  “府上出了事,你倒是睡得安穩(wěn)?!?p>  吳清疏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卻還是平靜道:“我不過一個弱女子,府上的事情摻和不得,倒是讓父親失望了?!?p>  吳敬仲看向那個倔強(qiáng)的孩子,驀然起身,冷聲道:“為父哪里敢失望,為父怕你還來不及?!闭f罷,袖袍一甩,一柄精致的裙刀就到了她腳下。

  “好好看看,”吳敬仲神色冷漠:“我怕早晚你死在這兒,都不會有人發(fā)覺。吳家這么好住,你那兩個廢物哥哥至于早早搬出去么?”

  吳清疏眉間閃過一絲驚詫,不去撿那柄匕首,而是先摸了摸手肘。

  本該綁在右手手肘處的銀刀,如何會到了父親手里?無怪乎今早總有些不適。

  吳清疏俯身拾起那柄銀刀,很熟練地卷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手肘,然后把銀刀的刀柄卡在了袖管里的一處活扣上,罷了,還甩了甩手腕,才露出一絲微笑。

  吳敬仲沒由來有些難過,這般熟練,哪里像是個弱女子。

  “謝父親提醒,”吳清疏沒半點害怕神色,只平靜道:“至于兩個兄長,他們是開門立府,又不是入贅去做上門女婿,女兒和他們不能比。”

  “荒唐!”吳敬仲一甩袖,厲聲呵斥,“你還想娶妻不成?你明年就十七歲了,可你看看你,哪里像個待字閨中的,還把人腿打折了,你知不知道,這已經(jīng)是舒州城里最大一樁笑柄了?”

  吳清疏冷然一笑,笑容譏諷,“女兒也不清楚,父親大人識人無數(shù),為什么招來這么個廢物?我只不過嚇一嚇?biāo)?,他就從朗月閣上跳了下去,萬一將來父親的仇家找上門來,他豈不是要把女兒推在前面擋刀子?若都是這種品行,你豈不是把女兒往火坑里推?”

  “放肆!”吳敬仲大怒,快步走到她身前,抬手便甩了過去。

  啪的一聲,吳清疏姣好面容上多了一道紅印。

  “陳家是望族,嫁你過去衣食無憂,你不嫁。宋家三世名門,顯赫富貴,你不嫁。趙家是江南武學(xué)名家,勢力雄厚,你不嫁。你難道要在這兒呆一輩子,讓為父給你送終嗎?”吳敬仲一把攥住她手肘,掌心處傳來匕首的冰涼溫度,“你連別人拿了你的刀你都不知道,你呆在這兒有什么用?等哪天你死在這兒——等哪天你死在這兒,讓朝廷,讓禮部多賜我?guī)灼テ撇紗幔俊?p>  吳清疏冷冷地看著暴躁如雷的父親,沒由來心底生出一絲暢快,正要反駁他,卻覺舌尖發(fā)麻,眼前那個身影忽的變作兩個,身上的布衣仿佛重若千鈞,要把她壓塌,在昏迷前,她甚至隱約看到了父親眼神里的著急和害怕。

  她覺得這多半是幻覺。

  ——

  楚萍很焦躁。

  這種情緒在他身上并不常見,但上一次他心情像現(xiàn)在這般差時,東海的海灘上多了十五具破敗不堪的尸體——也可能是十六具,因為尸體血肉模糊難以辨認(rèn),而且也沒人敢問一問當(dāng)事人。

  兵馬司已經(jīng)毀了,火藥庫里的存貨炸了個精光,連帶著那一整條街都成了陪葬,好在吳敬仲治政手腕嚴(yán)厲,不留把柄,那條街依照兵部的規(guī)矩,方圓五里內(nèi)不曾有人居住,但看守火藥庫的兵卒卻沒這么好運,現(xiàn)場只搜出了幾塊殘破甲片和幾塊烤焦的肉,據(jù)說火速趕到現(xiàn)場的薛開第一句話是問:“什么味兒這么香,烤蠢豬嗎?”

  這也就罷了,傷亡不大還可以壓一壓,但兵馬司這一炸,舒州緝律司自然半點耽誤不得,第一時間趕去那邊,壞就壞在本來圍捕一事已經(jīng)動用不少人手,加上現(xiàn)場勘查和追蹤,緝律司幾乎傾巢而出,甚至不得不從這邊挪用幾名捕快過去。

  楚萍看向四周的床弩和甲士,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緊張。

  鄭開明的本事,舒州城里數(shù)他最清楚,無論武藝或是智謀,鄭開明都稱得上天才,在這兒的布置被削弱一分,就意味著鄭開明進(jìn)城的把握大了一倍。

  他不由得想到,為何吳敬仲對鄭開明和顧紅林如此看重?緝律司那一把大火究竟是怎么燒的?顧紅林知道些什么?還是鄭開明知道些什么?

  沒人知道。

  一只灰色信鴿撲棱著翅膀落在城頭,信鴿的腿上綁著一卷黑色的布。

  這只是一只尋常的信鴿,既不是云雀這種珍惜的禽鳥,也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緝律司常用的訓(xùn)練有素的那些信使,這只是一只普通的信鴿。

  這種場合,用普通的,甚至可以說是未經(jīng)長久訓(xùn)練的信鴿傳信,只能說明緝律司那邊已經(jīng)亂做一團(tuán)遭了。不過這倒是不是很奇怪,因為兵馬司那一聲響,再怎么訓(xùn)練有素的信鴿也得被嚇個半死,這個時候還能找出一只能飛的鴿子來,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楚萍拆下那卷黑布,打開來,越讀眉頭皺的越深。

  太守府遇襲,吳清疏中毒。

  隨后便是襲擊者的信息。

  楚萍也聽過這位吳三小姐的光輝事跡,畢竟不是誰都能把舒州城里公子哥們的屁股挨個踢一遍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吳清疏才是真豪杰。

  可給她下毒有什么意義,整個舒州城的人都知道,吳清疏之所以有一股子江湖式的匪氣、以及與她那個爹爹全然不相似的倔強(qiáng),就是因為她不得寵,甚至可以說被刻意冷落,所以才要以那種近乎蠻橫的姿態(tài)對付外面的風(fēng)雨。

  至于那兩個襲擊者,緝律司調(diào)查起來簡單許多。兩個都是多年前漁江村那場“大潮”的幸存者,至于如何在那場殘酷浪潮中存活下來,則還需要再查。從現(xiàn)場的情況來看,偽裝成管事徐貴的那個,學(xué)了一手易容的功夫,有幾分當(dāng)初梨園的風(fēng)格,但學(xué)的不全,應(yīng)該是和與六隱相關(guān)的門派學(xué)了些皮毛。

  廚子就有些令人咋舌了,被秋奴出手擒下之后,經(jīng)過緝律司內(nèi)專擅經(jīng)脈的大夫瞧過之后,發(fā)現(xiàn)這位以一己之力闖進(jìn)太守府的高手,已經(jīng)是內(nèi)氣大成,兼有一身高明武藝,至于練得什么兵器,大夫一時難以判斷,但從經(jīng)脈流轉(zhuǎn)的痕跡來看,絕對不是刀法。

  內(nèi)氣大成已然說明他天賦極高,但他用的卻不是趁手的兵器,說明他明知此戰(zhàn)無勝算,亦不愿被人通過招式讀出自己傳承,這樣的作風(fēng),無疑讓楚萍想到了一些自己很熟悉的地方:

  比如死士,比如秋奴。

  這樣看來,遇襲和中毒一事,就全然掛上了勾。

  只是目的何在?

  威脅?可吳敬仲是什么人,就算顧及到那虛無縹緲的父女感情,也斷然不會在他女兒咽倒數(shù)第二口氣之前放棄,何況既然是威脅,那說明這種毒尚有可解之處,一時半會死不了,若是死了,那就是示威了。

  上邊皺著眉頭細(xì)細(xì)推測,而城樓下的鄭殊勝就自在多了,他笑著看向太守府的方向,顯然也是知道了那邊的情況,不無幸災(zāi)樂禍地對鄭意說:“這就叫斬草不除根,必有大禍?!闭f完一指他身后,“你朋友來了。”

  鄭意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是離林和杜盛燕。

  離林沒有說話,只朝他點了點頭,然后對鄭殊勝拱手作禮,杜盛燕臉色看起來好了很多,連講話聲都響亮許多,朝鄭意嚷嚷道:“被炸了,被炸了你曉得不?”

  鄭意點點頭,朝杜盛燕使了個顏色。。

  杜盛燕反應(yīng)過來,便朝鄭殊勝一拱手,“鄭捕快,主事說:你做主讓我回去,可我們的屋舍已經(jīng)被炸了,沒地方可以歇息,而且我的傷沒什么大礙,現(xiàn)在他讓我們回來幫忙,看看這邊有沒有什么要做的事?!?p>  “那你們來晚了,”鄭殊勝隨口答了一句,說完卻頓了頓,忽然打了個響指,記起來了一件:“不對,也不晚?!彼赶蚰侨弑患资堪岬揭慌缘氖w,笑著道:“現(xiàn)在這邊,我們的人大多都不好露面,你們既然都已經(jīng)有過青章考試的經(jīng)驗了,初步驗尸的工作就交給你們了。我上去瞧瞧,等會下來向我匯報?!?p>  其實青章考試中尸檢部分要通過武試才能考,不過鄭殊勝似乎沒有讓他們拒絕的意思,“這兒我最大,我說了算。”末了補(bǔ)了一句:“做得好就賞,做不好就罰?!闭f完徑直上了城樓,只留下三個緇衣面面相覷。

  城樓上風(fēng)景頗好,鄭殊勝一上樓就看見上司正在沉思,他倒是沒那興趣打擾,只朝那只信鴿吹了聲哨,信鴿聞聲,撲棱著翅膀飛到他肩上。

  “你這夯貨都放出來,司里真是出大事了?!编嵤鈩僬驹诔忌砗?,神色悠閑。

  “你有空逗鳥,不如回去看看?!背甲⒁獾缴砗蟮泥嵤鈩伲^也不回說道,“如今多事之秋,保不齊城里又會起什么波折。”

  “能起什么波折,”鄭殊勝遠(yuǎn)遠(yuǎn)看向城外那兩個模糊身影,“最大兩個麻煩在那兒坐的好好的。”

  “好不了多久。”

  “切。”

  鄭殊勝饒有興致用內(nèi)力替那信鴿修了修爪子,然后舉起手讓信鴿站在自己掌心。

  信鴿展翅欲飛,鄭殊勝五指微攏,然后翻轉(zhuǎn)手腕,那只白皙的手成了一座牢籠,那信鴿撲棱了幾下翅膀,始終飛不出去。

  楚萍瞥一眼這小把戲,喃喃自語,“聚寶樓究竟想做什么?”

  鄭殊勝停住手,讓那信鴿飛走,笑著道:“最終無非是讓鄭開明和顧紅林進(jìn)城罷了。”

  “有必要么?”楚萍搖搖頭,“要對付吳敬仲,何必冒著這么大風(fēng)險進(jìn)來?有什么事,是進(jìn)來才能做得??!?p>  鄭殊勝拍了拍手,“說不定顧紅林在城里藏了什么東西,比如說一份證據(jù)之類的。也或許是鄭捕頭有些事情還沒解決,一定要進(jìn)城。反正暗線傳來的消息是這么說的,上頭也是這么吩咐的,照辦唄?!?p>  楚萍沒計較他對鄭開明的稱呼,只看向遠(yuǎn)處那兩個身影。

  那兩個身影卻也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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