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夜談
冬日的暖陽在連日陰雨后終于從探出了腦袋來,洛玥掀開馬車上的簾子看著盛京的街巷,嘴里吐出的氣息瞬間變成一團團的白霧,窗外的人們都穿著厚實的衣物將脖子縮在衣物里匆匆的走著。街邊的景色一如半年前離開時一般,而洛玥此刻的心情卻是不盡相同。
海棠搓著小手,湊上來與洛玥擠在一起看著窗外,“好冷啊,清闕,你看什么呢?”
洛玥淺笑了一下,“沒什么,我就是想一會進了王府便不能隨意出來了,乘著現(xiàn)在多看看這盛京風(fēng)貌?!闭f完朝著朱允承瞥去了目光,朱允承則一直閉著雙目,身子隨著馬車的行徑輕輕搖晃著,一副很是愜意的模樣。
海棠湊近洛玥耳邊小聲說道,“我們溜出去玩啊?!?p> 洛玥會意的用手指輕點薄唇,有海棠公主這個擋箭牌在,自然是可以有恃無恐了。
誰知兩人得頭均被折扇敲了一下,“胡鬧,你們兩個給本王在府里好好待著,哪都不許去。”
“姐夫,你偷聽我們說話,實非堂堂君子所為。”海棠不甚服氣。
朱允承一臉嚴肅的執(zhí)著扇子在車廂里畫了一圈,“此處雖是方寸之地,卻也所屬本王,你們與本王之間并無阻隔,怎可算是偷聽??傊疀]有本王的允許,你們哪都不許去?!?p> “叩叩”前面趕車的柴駿敲了敲門板,回稟已抵達王府。下了車后,早已侯在門外的云良步上來與柴駿交頭接耳了兩句,柴駿又將消息遞給了朱允承,朱允承聽罷神色突變,低聲問了句,“何時的事?”
柴駿也壓低了聲音回道,“前日。”
朱允承扣了扣折扇,思慮片刻,向著云良說道,“繼續(xù)盯著,隨時回報。”又回頭勸了海棠公主先去晨曦殿向?qū)庈饺卣埌病?p> 隨后帶著洛玥與宿蠡去了南宮旖處。柴駿打開了那扇禁閉的大門,側(cè)身讓了朱允承與洛玥進屋,并以一句“主子們的事,你我最好不要插手”為由將宿蠡攔在了門外。
一踏進門撲鼻而來的一股腐臭及血腥味引人警覺,朱允承迅速上前查看了一下地上的南宮旖,南宮旖一息尚存,其舌頭斷了,滿口的血污,半截舌頭掉在不遠的地上已經(jīng)黑臭,那截舌頭旁還隱約寫著“莫瑤”二字,手腕及腳腕的骨頭都斷了,皮肉也已被鐵鏈磨的血肉模糊。
洛玥原本見南宮旖就有些膽怯,如此情形更是讓人驚悚害怕,“這……怎么回事?”
朱允承檢查了一圈周圍,并在門邊問了一下柴駿,才正色道,“此處非常隱蔽,只有云良和柴駿輪流看顧,沒有外人闖入的痕跡,想必是這南宮旖發(fā)瘋之時自作的孽?!?p> 洛玥忿忿道,“人在做,天在看。這個骯臟的東西死不足惜!”
“本王抓他來是為了母妃的事?!敝煸食蓄H有不甘的瞧著南宮旖,現(xiàn)下他的舌頭已斷,手腳也壞了,要想再從他身上問些什么是不可能了。
洛玥想到了在普妙庵看到的那幅梁月娥的畫像。摩挲著手腕上的紅色手串,內(nèi)心猶豫不決起來,是該直言不諱還是秘而不宣。掙扎了一番后,洛玥嘆了口氣,“殿下,其實……我見過梁氏月娥的畫像了。”
“什么?”朱允承明顯變的緊張起來,雙手抓住了洛玥的肩膀,追問道,“你在何處見的?”
洛玥垂下頭去,不敢直視他,“在普妙庵……那像上的人與殿下的容貌竟有八九分相似,神韻也如出一轍?!?p> 有那么一瞬,朱允承的雙眸散發(fā)出了光芒,一瞬即逝,旋即又轉(zhuǎn)為了幽深如墨,“呵,沒想到,沒想到啊?!彼p手無力的垂在身側(cè),頭朝上仰起。
洛玥慌忙解釋道,“我不是有心瞞你,我只是……只是當時有點慌亂。虧你那么相信我……”
“本王并未怪你,怪只怪這造化弄人。”朱允承緩緩挪至南宮旖身邊,蹲下,揪起了他的衣襟,將他擒在半空,眉頭緊鎖?!澳蠈m旖,本王真是寧愿你從未出現(xiàn)過。事已至此,你即便茍活在這里也是痛苦,不如本王今日就了斷了你。柴駿?!?p> 柴駿領(lǐng)命入內(nèi),宿蠡也跟了進來,洛玥不愿見血轉(zhuǎn)身退了出去,步出屋外,嚴了嚴身上的裘襖,雙手合十的捂在嘴上哈著熱氣,半張小臉埋進了衣領(lǐng)里,看著自己哈出的白霧升騰而起,不禁有些出神。這南宮旖,是自己的大伯,雖說是做盡了壞事,但其對自己娘親的心應(yīng)該是真的吧。這種愛而不得的嫉妒及憤恨,居然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如此殘暴和不仁,瘋狂至此。王妃想要殺了她或許也是出于這個原因,紅塵俗世間這樣的紛紛擾擾盡都是為了個情字。
朱允承從身后擁住了站著犯怵的洛玥,握住了她凍的有些發(fā)紅的手給她取暖,“想什么呢?”
“沒有,就是有些乏了,殿下,我還是去琴娘嬤嬤的沁淑榭住吧?!甭瀚h抽回了手藏入了裘襖中。
朱允承點頭應(yīng)允道,“嗯,如此也好,你既已不是奴婢身份,住飛羽閣確實不合適?!?p> 洛玥不解的回頭看著他,問道“為何我不是奴婢了?殿下,此次回來我無所求的?!?p> “本王自有安排,你無需憂心?!敝煸食械皖^在洛玥的額頭輕啄了一下。
洛玥遲疑了一下,還想說什么,瞧見宿蠡和柴駿已辦完事情從里走出,一個轉(zhuǎn)身,脫離了朱允承的懷抱。
柴駿將一塊麻葛簾子隨意的包了包南宮旖的尸首拖了出來,準備送出城處理掉。洛玥借口怕見到尸體,直接福了福逃離了這個院子去沁淑榭了。
宿蠡的臉色似乎不太好,朱允承挑眉瞧了一眼留下的宿蠡,勾起了嘴角說道,“宿蠡,本王敬你是條漢子,也知道你的心思,本王會照顧好清闕的。”
宿蠡雙拳一抱,弓著身子回道,“殿下,在下的心思無足掛齒,但求殿下能善待玥兒即可。”
“很好”,朱允承似乎得到了一個頗為滿意的答案,之前一直無法完全信任作為九幽暗門的宿蠡,一直未有重用,現(xiàn)在他可以較為放心的用他的暗門能力了。
梁氏月娥是生是死,消失了半年的羅剎門存在的真正用意,星夜赴約的寧芙蓉到底與誰見面,這些事都需要一一去查證。沈清闕不但是自己的所愛,更是一個聰慧機智的女子,在他身邊自然是如虎添翼。
洛玥一見琴娘就跪在地上,向著琴娘磕了個頭,琴娘則老淚縱橫的趕忙上前扶起了她,拉著洛玥仔仔細細的瞧了個遍,全然沒有責怪的意思。
瞧著洛玥在塞外被風(fēng)沙侵襲的又干又燥的皮膚心疼不已,立即喚了侍女來帶她去沐浴更衣,并吩咐準備了好些駐顏養(yǎng)容的東西給她。
盛情難卻,洛玥只能隨著侍女們的安排,任由她們擺布,一番折騰以后也已入夜,一位侍女前來稟報稱殿下召見沈姑娘,于是又拉著她來到鏡前梳妝打扮。天曉得,洛玥已經(jīng)累的幾乎是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心里想著這朱允承不知是如何交代琴娘的,那些侍女硬是把她打扮成了一個浮夸的大花尊一般,滿頭的金銀珠釵,臉上撲了一層又一層的香粉,身上的華服長裙拖在地上,走起路來也磕磕絆絆的,就這樣頭重腳輕的一路被攙扶著來到了飛羽閣,還直接把她攙扶到了二樓的寢殿,搞的跟今日就要侍寢一般。
洛玥才管不了那么多,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宿蠡和柴駿似乎都不在飛羽閣內(nèi),不知被他遣去了哪里,云良也不在,待侍女們都退出去以后,偌大的飛羽閣內(nèi)似乎就只剩下了疲倦的她一個人。反正也沒人了,洛玥就直接往書案邊的椅子上一癱,兩只腳伸的直直的,奈何長裙實在太長,只能朝上又提了一下,才將腳丫子伸出了裙外,又取下了大部分的珠花、步搖扔在桌上。
等了一會,瞌睡蟲又一次襲來,肩上卻被一本書敲了一下,低沉而又熟悉的聲音從身后響起,“琴娘真是費心了,照這樣打扮起來,還真是……一言難盡?!甭曇魩еσ夂统爸S,一下子趕走了洛玥的瞌睡蟲。
洛玥拿起架在她肩膀上的書,朝身后的人扔去,“殿下,若是奴婢入不了你的眼,你可以不看啊,奴婢這就回去?!遍L裙什么的最麻煩了,洛玥站起身來想要走,被裙擺扯住了凳子,連著凳子一起摔在了地上。朱允承則一動不動的俯瞰著在長裙中掙扎的洛玥,似乎沒有要來幫忙的意思。洛玥本來就累,還被長裙與凳子纏著,索性就坐在地上,細細的端詳起朱允承來。
朱允承身著一件淡紫色的錦緞長袍,腰間束著一個鹿皮的腰封,腰封上還覆了一塊深紫色的錦緞,上面用銀絲繡著如意紋,還未干透的長發(fā)隨意地披散在身后,顯得整個人頎長挺拔,瀟灑不羈。
洛玥的下頜被朱允承的手指輕輕托起,“怎么?這表情,是被本王的容姿所吸引了嗎?”
“是啊,誰讓您貌美如花,秀色可餐呢。殿下,要不然奴婢給您綰個發(fā)吧,您這容貌不生為一個女子,真是可惜了。”
朱允承緊了緊手指的力度,“這張小嘴還真是不饒人,起來吧,本王找你來有正事相商?!?p> 一聽是有要事,洛玥拉起裙擺一個機靈就站了起來,理了理雜亂的衣裙,洗耳恭聽著。
“清闕,還記得司造案與你交過手的羅剎門的人嗎?本王一直懷疑這些人與東宮有關(guān)?!敝煸食羞呎f邊在書柜中穿梭著,不端的上下搜尋著,時不時的抽出一本書冊來,捧在手里?!澳切┥衩胤柕募?,本王一直沒有找到破解的方式,若能得到答案,也許就能直擊整件事的核心?!?p> 洛玥歪著頭,一手托著下巴,細細的聽著,“殿下,我有一個懷疑?!?p> 朱允承停下腳步,從縫隙中張望洛玥,“說來聽聽。”
“我始終覺得,您在禹州被刺的事情既是巧合又不是巧合?!甭瀚h撥開了阻擋在他們之間的書籍,可以直視朱允承臉,以便觀察他的神情。
這句話讓朱允承提起了十分的興趣,“此話怎講?”
“殿下前往禹州,是私服暗訪,直到畫舫才顯露身份,我與李洵當日已經(jīng)假意離開了禹州城,才不過一個時辰殺手便已經(jīng)前往畫舫進行刺殺。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不可能讓假張參查到你我前往禹州是與殿下有關(guān)。再說,既然他們要懷疑我與李洵,為何不直接殺了我們而去冒險殺一個閑散王爺?”洛玥說出了心中的疑惑,這點朱允承非常認同。確實不合常理,他們把假張參一起殺死也是令人生疑的事。
洛玥懷疑整件事背后可能有更大的陰謀,東宮或許有所參與,卻不算是最大獲益者,而且一旦處理不好,還會引火燒身,以洛玥對于朱允厚的了解來說,他不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
那日羅剎門深夜?jié)撊胨驹旄?,若那個錦盒對他們很重要,緣何沒有取走,張參一家早就已經(jīng)是籠中鳥,假張參就算藏的再好,理應(yīng)不會對自己人有所隱瞞,然而這個證據(jù)卻是在火燒司造府以后被朱允承拿到了。這個錦盒或許確實重要,不過洛玥始終對它的出現(xiàn)時間點有所懷疑。以上種種都不免引人朝著東宮太子這條線去想,這樣的目標太明確,如此真的對太子有利嗎。
還有一個疑點,趙太傅,他究竟在這里面擔任一個怎樣的角色,假張參與趙太傅之間的聯(lián)系,偷盜案又有趙太傅牽涉其中,皇后的黨羽,太妃的義父,他也是一個立場非常明確的目標人物。
朱允承站在陷入了沉思中,洛玥所說確實值得考量,他自幼時被刺客襲擊過后,就一直對外以懶散閑逸的形象示人,父皇雖對他寵愛有佳,卻從來都不予以重任,朝堂內(nèi)外除了叔公陳公一門外,對他都是褒貶參半,并未當他是有力爭儲的人選。
此前他確實招攬了數(shù)名門客以及治理水患,也是因為皇后擅自換掉了母妃宮中的人,想要給皇后和太子一個“勤政”的假象罷了。以太子的能力,一定能探查到,實際他所用的不過就是沈清闕及李洵二人。若是真要有所作為,爭奪儲位,那必然不會如此。
當朱允承緩過神來,再次看向洛玥,卻不見其蹤影,待他從重重書柜后走出,赫然發(fā)現(xiàn)洛玥已經(jīng)坐在書柜前的地上,頭枕著膝蓋睡著了。
朱允承蹲下身子,替她除去了剩余的珠花發(fā)簪,解開了頭上盤的錯綜繁雜的發(fā)髻,三千烏絲瞬間傾瀉而下,有幾縷垂在了眼瞼上,朱允承用纖長的手指慢慢撥開,并撩至其耳后。這小丫頭當真是累了,順滑的鼻息聲說明她此刻睡的很沉。
輕輕將洛玥抱起,放在了床上,朱允承看了看桌案邊的漏刻,竟已是亥時,一陣睡意襲來,便也和著衣服就著洛玥身側(cè)躺了下去。
一夜無夢,洛玥在高床軟枕上美美的睡了一覺,意猶未盡的觸摸著身下柔軟細膩的羊毛墊子,恩?羊毛墊?為了確認,整個人又四仰八叉的伸直了身子,左右試探了一下,床那么大?昨夜睡著前是在飛羽閣……飛羽閣,“啊”的一聲,洛玥驚叫著從床上跳起,急忙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幸好,衣服都還如昨夜一般,好端端的在自己身上穿著。寢殿內(nèi)也沒其他人,朱允承應(yīng)該已經(jīng)去早朝了。
琴娘聞聲,帶了一眾侍女魚貫而入,只見琴娘表情曖昧,面帶笑意,對著她福了福,一眾侍女也紛紛向她行禮?!吧蚬媚?,您可睡醒了?她們會伺候您洗漱更衣,若有何怠慢之處,盡管與琴娘說。”
“琴娘嬤嬤,您別誤會,我……我和殿下……啊呀……”洛玥急忙的提起長裙,蹦下床,鞋也顧不得穿,就朝外跑去。一眾侍女面面相覷,琴娘則抿嘴偷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