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病相憐
到底受了寒，莫問睡下不過一個時辰便開始胡言亂語。
“沐哥哥……沐哥哥……沐哥哥……”
不知何時那素白的小臉慘白的滲人。離魄抬起微顫的手掌碰到她滾燙的額頭，嚇了一跳。
“莫問，莫問……”
莫問整個人仿佛置身秘境之中，如何都喚不醒。
雖然不懂醫(yī)術(shù)，到底是習(xí)武之人，離魄抓起她的手摸向脈搏。
脈象紊亂，且時沉?xí)r浮，顯然不是簡單的受寒發(fā)燒！
“莫問，醒醒……醒醒……莫問！”
千愁百結(jié)之際，離魄似有所悟，只見他扶起莫問，盤膝而坐，手心抵住她的脈門，將一部分內(nèi)力緩緩輸進(jìn)她體內(nèi)。
不到半刻鐘，離魄“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紅的血水。抬目掃到依舊昏迷不醒的人，離魄強(qiáng)忍不適，又勉力導(dǎo)出些許內(nèi)力給她。
“嚶嚀”一聲，莫問終于在針刺般的疼痛中勉強(qiáng)醒來。不知為何她渾身開始冒汗打顫，整個人虛弱得嚇人。
離魄顧不得擦拭嘴角的血水，半摟著她。
“怎么樣？”
莫問捂著胸口一副難受的模樣。
“不要和我說話?！闭f完這句，就死死咬住牙關(guān)。這生不如死的疼痛與生俱來，縱然意識近乎模糊，但她內(nèi)心卻十分清楚這細(xì)密的疼痛會由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她只要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如此捱了半盞茶后，劇痛才稍稍緩解，攥成拳頭的手指緩緩松開，伸往袖袋，染血的手掌因疼痛有些乏力，一哆嗦，瓷瓶滑出袖口，“當(dāng)”地一聲摔在地上，褐色藥丸混著瓷片滾落一地。
離魄單手穩(wěn)住莫問的身體，費(fèi)力彎下身，撿了幾顆，輕輕吹了吹，遞到她手邊。
莫問抖著手拾了一顆服了下去，想來吃得急，她咳個不停。離魄搬過她的肩頭，在她后背胸口處輕輕揉著，咳嗽才漸漸平息了下去。
“……針。”
離魄忙抓來銀套給她。
莫問痛得意識幾乎迷離，好半晌才拔了一針，輕捏慢捻地刺進(jìn)合谷穴，接著眉頭一皺，又取十宣點(diǎn)刺放血。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仿佛耗費(fèi)了莫問的全部精力，她渾身癱軟的歪倒在離魄懷中。略去那微弱起伏的呼吸，怕是任誰見了她的模樣都會懷疑她是否還活著。
離魄全身僵直地坐在牛皮墊上，他的傷口尚未復(fù)原，剛才情急之下又冒險動用了兩次內(nèi)息，此刻胸口氣血一陣陣翻騰得他難受不已，可是莫問看上去仍然危險，他絲毫不敢動彈。
輕咳兩聲，一絲絲殷紅的血順著嘴角蜿蜒流出，離魄恍若未覺。
離魄盯著莫問指尖烏黑泛紫的血珠發(fā)呆，滿腹疑惑。
那分明是中了毒，看她剛才那模樣，顯然并不是第一次了。誰下的毒，為什么？……先前他以為她只是一個身患眼疾卻是個頗有天分的大夫，可如今……
深山……盲眼姑娘……中毒……精湛的醫(yī)術(shù)……小白……
仔細(xì)想想，離魄越覺得這姑娘不同尋常。她一個盲眼姑娘又是如何習(xí)得這一身絕妙醫(yī)術(shù)的？師從何處？忽然想起之前她提過的蘇沐……她口中的沐哥哥又是何人……蘇沐，蘇木，他們又什么聯(lián)系呢？中毒……邪毒……是不是同一個人呢？
沒過多久，莫問又在陣痛中醒來，雖然是昏睡，多少也恢復(fù)了點(diǎn)力氣。她撐起身子摸索著又靠到壁沿上。
“我睡了多久？”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
“一刻鐘?！?p> 她雙眸緊閉，眉頭越蹙越緊，瞧出她蒼白面色之下暗藏著難受。
“喝水嗎？”
她輕輕搖了下頭。
離魄想，她一聲不吭，不是不痛，只是學(xué)會了忍耐。
“我會點(diǎn)穴，要是很疼的話，我可以……”
“沒用，點(diǎn)穴后疼痛只會加倍?！彼а狼旋X地說著，顯然痛到了極致。
離魄眼底一片憐惜，恨不能以身相替，代她受這苦痛折磨。
“你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見的……”絞盡腦汁，脫口而出的話一出口他又開始后悔。
“中毒?！彼坪跻蚕朕D(zhuǎn)移注意力，回答的毫無芥蒂。
黑曜石般的眸子緊鎖其身，只見她膚白勝雪，唇色全無，纖長好看的眉睫在細(xì)風(fēng)中輕顫，一身窄緊的湛藍(lán)短裝更襯得她纖弱清廋。
離魄一驚，“你身上的毒和眼睛中的毒有關(guān)聯(lián)嗎？”
見她點(diǎn)頭，離魄心下一思索，又問：“你現(xiàn)在這樣是還沒解嗎？”
“嗯?！?p> “除了眼睛，還有什么影響？”
樹葉上的水珠被風(fēng)吹散，落了一地。
莫問微顫著手將額前散亂的頭發(fā)撥了撥，虛弱地道：“無礙，只身體比常人虛弱些罷了?！?p> 離魄顯然不信，追問道：“什么毒？”
“絕世塵煙?！彼穆曇衾潇o而淡漠，好似這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
好看的眉毛皺作一團(tuán)，“那是什么毒？”
莫問搖頭，不知是不知道，還是不愿解釋。
“那……可……能解？”
這次她連頭都不搖了。
離魄緊盯著她，心里暗自記下毒名，嘴上繼續(xù)追問：“什么人下的？”
莫問垂著睫毛想笑，眼角一滴淚不受控制地掉落下來。
她叫他。
“離魄?！?p> “嗯?！?p> 抬頭間，那滴淚已隱沒在衣襟下，離魄呆呆地望著她臉頰一側(cè)因笑牽出的那個淺淺的酒靨，心中不禁深深一痛，只覺那笑在蒼白如紙的面容上，猶自顯得哀憐。
“我是棄嬰……”她臉上凄切，“你問的很多問題……我也不知道?！?p> 離魄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前多次猜測她的身份，但從來沒想過她的身世竟如此曲折可憐。越多了解她一分，他對她的垂惜憐憫也與之俱增。
離魄沉著臉，陷入了冗長的沉默里。
安靜的洞里，一時只有兩人輕淺的呼吸聲。
沉吟了好一會，離魄低喃道：“對不起?！?p> 莫問側(cè)臉，光亮中，她望著他的方向，輕輕一笑。
“這與你……有和干系，又不是……你棄了我?！?p> 他忽然想就這樣一直陪著她。
“以后我定不棄你?！毙睦锏南敕摽诙?。
這誓言一般的話在此刻顯得格格不入，兩人都是一愣。
離魄反應(yīng)過來，忙補(bǔ)充道：“我是說你救了我的性命，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了?！?p> 莫問皺著眉，沒有說話。
離魄盯著她霜雪一般的臉出神，原來她和他一樣，都是孤兒。
◇◇◇◇
下了兩天兩夜的雨一停，夕陽跟著就從天邊斜射而來，洞口被橙紅的晚霞暈染。
莫問那場來勢兇猛的毒仿佛也未曾在她發(fā)生過一樣。
莫問收回把脈的手，道：“你身上的毒已無大礙，不需要再銀針過穴。瓷瓶那藥改成每晚睡前一粒，如此再服兩日，即可完全清除了?！?p> “我中的什么毒？”
“虞美人?！?p> 離魄有些驚訝：“五日殺？！”
“虞美人，別名五日殺?！迦铡?，顧名思義，中毒者五日即死！‘殺’，是指中毒者如被高深內(nèi)力震得筋脈寸斷，異常痛苦，活活疼足五日而亡！但它之所以取名虞美人，卻是因?yàn)橹卸菊咧了劳庑味疾粫腥魏巫兓??！?p> “……”果然是嗜血樓那個狠毒女人的一貫做法！
離魄腦中靈光一現(xiàn)：五日殺？！四年前毒神蘇木不就是靠得它名揚(yáng)天下的嗎！
想起前幾天莫問問過的問題，看向莫問的目光不由更幽深了。
“明天的藥我一起熬了，回頭你熱下就可以喝了?！?p> 離魄問：“你又要下山？”
“嗯，藥材用完了，干糧也快吃完了?！?p> 她一邊說，一邊端起碗走到洞口，伸手摘了一把濕漉漉的樹葉。
離魄瞧著她的背影，說不出話來。莫問雨夜背上來的米都進(jìn)了他的肚子，而她一日三餐頓頓吃的都只有干糧。
“我這次下山可能要兩三天才能回來?！?p> “??？”離魄回神，只聽清她后半句，說什么兩三天才能回來。
“有些藥材家里沒有，要去鎮(zhèn)上采購?！辈潦猛肟甑氖忠活D，“雨后下山……我，我走得有些慢?！?p> “你可以等天亮了再下山?！?p> “黑夜白天對我來說有什么分別？夜晚寂靜，對我，反而更有利?！?p> 離魄盯著她腳下如影隨形的黑影，久久說不出話來。
略頓，“……夜里有野獸出沒?！?p> 莫問沉默一瞬，似想起什么，側(cè)過臉，問：“上次給你的藥粉，還有嗎？”
“有?！?p> 離魄抬眸，她一手抓碗，另一只手就著樹葉在上面摩挲、擦拭，她的動作很慢很仔細(xì)。
“你明天可以適當(dāng)?shù)脑诙蠢锘顒恿??！?p> 離魄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聲，望著一旁擺放材、火、水、米等物微微出神。
接觸的這些天他一直暗暗關(guān)注她，她所有東西都擺放有序，就算用過也會按著記憶原封不動的歸回原位，方便下次使用，每做一件事她都一絲不茍，盡善盡美。
“餓了就自己做飯吃。若……就拿它充饑?！?p> 離魄盯著她手心唯一的一塊餅，沒有伸手。
“你帶上路上吃，我餓了自己會做飯?！?p> 莫問等了片刻見他沒動，將餅放到米袋一旁。
離魄看在眼里，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你總是這么執(zhí)拗嗎？”
“??？”莫問回頭望著他。
見她一臉茫然，離魄壓住胸口的那股悶氣，調(diào)整了情緒，才低聲問她。
“你就不多為自己考慮著想嗎？”
莫問沒吱聲，最初靠近他是以為他摔下來是被她撞下的，后來救他只是聯(lián)想到孤獨(dú)被棄的自己。
他們一樣孤獨(dú)，一樣在山里，一樣中毒，一樣的同病相憐……
“我，我我想著，萬一……你又……到時……再說我還有小白，我，我們下山就有吃的了?！?p> 一段話前言不搭后語，還被她說的結(jié)結(jié)巴巴的，可離魄那股無名之火忽地消失不見，化成一道嘆息。
離魄本想問她，若小白也出事了呢！可看著她眉宇間的憂郁和臉上的倔強(qiáng)，他終究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