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瑤說的這件事我是記得的。
那天我第一次跟著謝安和謝瑤去后院聽余音彈琴，中途睡著了，誰知再睜開眼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謝瑤緊緊的抱在懷里。
以前聽大人們常說，像他這般年紀(jì)的男孩子最是頑皮，尤其喜歡虐待小動物。如今自己落到了他的手里，不知道將會受到怎樣的折磨。穿而為燕，低等飛禽，不免心中十分的驚慌，萬分的害怕。于是，我嘰嘰喳喳地亂叫了好幾聲。
“小燕子，你醒啦?！敝x瑤發(fā)現(xiàn)了我的動靜，顯得非常開心。
本燕子一世英名，即便是死也得是死得其所，若死在一個小屁孩兒的手里，豈不是十分窩囊。于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趁著小謝安松手的功夫，我一飛沖天，慌忙逃命。
誰知道那小版謝安竟“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這一哭驚動了他的奶娘，丫頭還有幾個家奴。這幾個家奴倒真是忠心耿耿，在弄清楚小娃兒哭的原因之后，立刻四處撲捕，我左躲右閃，對付得十分吃力。
“不要傷著它！它既不愿留，放它走吧。”小娃娃帶著哭音，卻說出了這樣一番瀟灑帥氣的話來，真不愧是謝安的兒子。
小主子一聲令下，家奴們立刻放棄了對我的追捕。我驚魂未定，以最快的速度飛回了謝安書房的窗邊。本以為謝安那夜會留在余音那里，誰知他竟早早地回來了。謝安看到我飛了回來，放下手里的書，摸了摸我的頭，笑道：“瑤兒喜歡你，向我借你去玩兒，竟這么快便放你回來了？”
本燕子這才明白原來謝瑤并不是要害我，又想起我飛走時謝瑤哭的可憐模樣，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從謝安為我準(zhǔn)備的那盤桂花糕里啄了一塊，飛了回去。
我飛停在了謝瑤的窗邊，見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于是我駐去床邊，本想放下那塊桂花糕就走，卻聽見謝瑤驚喜叫到：“小燕子，你又回來啦！”
我轉(zhuǎn)身，用頭將那塊桂花糕向他挪了挪，他更是驚喜：“你給我的？”我拍了拍翅膀表示同意。
謝瑤一口就將那塊桂花糕吞了下去，十分心滿意足，看得本燕子口水直流。吃飽之后，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頭，道：“你莫怕，我只是想同你說說話。有些話，我不能同人說，憋著十分難受。”
我向他走了兩步，表示了對他的接受與友好。謝瑤輕輕地將我捧在了懷里，小聲地說起了那些不能同別人說的話?！靶⊙嘧樱阒绬?，我今日又聽見母親向父親提去做官的事情了?！敝x瑤的臉上露出了不符合年齡的凝重。
“父親嘴上不說，可我知道他不喜歡母親和他說那些。父親不喜歡做官，他說做了官就會有很多身不由己……小燕子，你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嗎？我還太小，我不知道。不過我猜，就是不痛快的意思。我也不想父親去做官，我不想他不快活?？墒歉赣H不去做官，母親就不快活了，她希望父親能和叔叔伯伯一樣，出門坐轎子，受到別人的尊敬。”
這番話居然出自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之口。你可能想見，本燕子當(dāng)時該是多么的瞠目結(jié)舌，多么的不可思議，心中暗忖：小萌物，沒想到你原來是個人精啊！
小萌物的眼神黯了黯，又道：“所以，父親才會留下余音姐姐。其實，余音姐姐對我很好，可是我就是不喜歡她。我討厭她，因為她能討父親的歡心，因為她總讓母親傷心?！?p> 是以，之后我有好一段日子跟在謝瑤后面十分地討厭余音，謝安每次去余音那里聽琴，我都嘰嘰喳喳地鬧騰不停。再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謝安從來不在余音處過夜，對余音的態(tài)度也是十分的客氣與疏離，才明白原來謝安只是欣賞余音的琴藝，才將她留在了宅里。自此我對余音也就釋然了。
此時，謝瑤卻由笑轉(zhuǎn)悲，十分哀怨地說：“……可是，后來那只燕子死了……”
我眼見著謝瑤又要哭，于是趕忙撫著他的背，安慰道：“莫哭，莫哭，那只燕子說不定已經(jīng)投生到更好的人家了?！?p> 好在小孩子并沒有失眠的困擾，盡管眼角掛著淚珠，謝瑤也還是沉沉地睡去了。可本燕子的心緒卻久久不能平復(fù)。
謝瑤處在童言無忌地年紀(jì)，可他當(dāng)初對著燕子的我說的那番話卻成熟的嚇人。他如此敏感細(xì)膩，固然與天生極強的感知能力有關(guān)，可更大程度上是因為長期生活在父母貌合神離的環(huán)境之下，時刻擔(dān)心著父母會爭吵，對家庭沒有安全感，因此早早地便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體會到世情薄涼。
一段婚姻的成敗，直接受益或受傷的永遠(yuǎn)都是小孩子。父母若恩愛，孩子必然自信活潑，父母若怨對，孩子必然自卑怯懦?？墒鞘篱g父母，向來低估了孩子們洞察人事的能力，小瞧了自己婚姻中的隱患對孩子性格乃至人生的危害。
我的同情心瞬間泛濫，在胸腔中洶涌澎湃，讓我總想去為這個可憐的孩子做些什么。可是我能做什么呢？也許我能做的就是讓劉氏換個性情，讓她對山野生活甘之如飴，對謝安的賦閑不再心生抱怨，不要再為了自己的虛榮心，將謝安推向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