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別忘了買魚啊。”母親要去買菜出門的時候,尋路再一次提醒母親。她實在太饞了。
每天,在集市散得差不多的時候,母親才去買菜。那時候市場上幾乎只剩下菜販子,買主不多,好講價,無論葷菜和素菜都便宜。賣了兩三天的蔬菜,五角錢能買到一大堆。尋路想吃的魚,是一塊錢一堆的那種死魚。
尋路的母親來到幾堆死魚跟前蹲下身。她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條魚聞了聞,覺得還行,卻不露聲色,問道:“都臭了,便宜點吧。”
“剛死的,不信你看?!辟u魚的掰開魚鰓給她看。
“那不是涂的口紅嗎?”她放下魚,起身假裝要走。
“不是不是,大姐,買一支口紅多少錢?死魚才賣多少錢?便宜點賣給你,便宜點賣給你。”
“算了,不買了?!彼f。
“一塊錢兩堆怎么樣?”魚販子見街上沒幾個人了,幾乎是求她。
她一陣竊喜,把捏在手心里的一元錢過去,然后和魚販子一齊把魚捧進塑料袋?!百u得我心痛啊,塑料袋錢都不夠。”魚販子說。她不理他,提著魚就走。
尋路嫻熟地剪開魚肚,挖出內(nèi)臟,摳掉魚鰓,然后拿到院子里的公用水管邊,從里到外把魚清洗干凈,拿到廚房。
這時,母親把洗凈切好的蔥、姜、蒜,放進燒熱的油鍋里熗鍋,再把魚倒進去輕輕翻炒幾下,放上豆瓣醬,摻入冷水,最后蓋上鍋蓋悶一二十分鐘,香噴噴的魚肉便出鍋了。
因為吃魚,全家人都很高興。父親拿出燒酒,倒了一小口酒涮了涮碗喝了下去,再重新倒了小半碗,坐下來就著難得的好菜,一口接一口慢慢地喝。自從進城以來,他的臉色沒有好看過。
見他心情好,大家也放松了一些。尋路說:“我們過去就不知道,魚也可以做得這么好吃?!?p> 父親“嘶”地吸了一口酒說:“這個算什么?那些年我們吃大龍蝦,碗口大,才幾毛錢一對?!?p> 龍蝦?還碗口大?長這么大,尋路他們可是連龍蝦的樣子也沒見過。他倒好,還吃得上大龍蝦。尋路他們幾個孩子和母親在老家,一年下來,可是連豬肉都吃不上幾頓的。原來他一個人在外面逍遙得很嘛。怪不得家里一直有還不清的債。聽了父親的話的話,大家的心里都別扭死了。
“呸!我這人吃魚不行,老卡刺?!毙〉軐と炎炖锏聂~吐出來,用手接住,想隨手丟在地上。
“垃圾桶,垃圾桶!教多少次還不會!”父親皺著眉說。
“哎,在農(nóng)村習慣了。”尋全丟了魚肉,繼續(xù)說道:“過去在農(nóng)村捉魚賣,聞到魚腥味我就想吐,奇怪它那么臭,居然有人肯花高價買了吃?!?p> “那是你吃不起,人家有錢就吃得起!”尋路本來還想說“吃得起大蝦”,但是她看了父親一眼,還是忍住沒敢說下去。
“老子的錢愛怎么花就怎么花!成天嘰嘰喳喳的!”
尋路聽出父親是在罵自己,紅了臉低頭吃飯。
“袖子!袖子!小心你的袖子!又拖到碗里了?!备赣H不高興地提醒小兒子,生氣地推開放在面前的一碗湯:“這湯我不喝了!”
父親對衛(wèi)生的苛刻,極度令人反感。他們迷惑,怎么父親一個經(jīng)常對他們講過去餓飯,曾經(jīng)在人家茅廁邊撿起飯粒,就朝嘴里送的農(nóng)村人,怎么就養(yǎng)成了那一身的“潔癖”。
尋路家住在石棉瓦蓋的臨時住房里,在一個工地的旁邊,三面的石棉瓦房圍成一個大院子,中間是一個臭水塘,院子里有三個公用水管,臭水塘是住戶們的生活用水沒有及時排出去淤積起來的。尋路家的大通間跟別家一樣大小,中間用破床單一掛,就算弄出兩間房來。尋路和母親睡里面的小鐵床,外面的大床睡父親和兩個弟弟。大木床是撿回來修補后勉強用起來的。。小鐵床到處是斑駁的銹跡,是父親以前用了好多年的。大床和小床都用木板加寬了。
廚房在外面搭的小棚子里,不做飯的時候可以在里面洗澡。上廁所要到百米開外的公廁才行,不然外面的水溝就會有濃烈的尿臭味。雖然住得不怎樣,吃的都是人家賣不掉的便宜貨,但是尋路家的伙食的確改善了不少,他們十分幸福。
雖說院子里大家住的都一樣,但是一看里面,差距還不是一般的大。因為這個,尋路覺得有些抬不起頭來。她怕別人朝他們家門里看。每次發(fā)現(xiàn)有人從外面經(jīng)過時,她總是立刻轉(zhuǎn)身進屋,“嘭”地一聲關上門,然后躲在門背后聽著對方走遠了才把門打開。
路過鄰居家門口,尋路卻會忍不住朝屋里看,看人家的電視機、花床單、發(fā)光的緞面被褥,軟和的沙發(fā),擦得發(fā)亮的飯桌…….她長那么大,那些東西她都還沒摸過呢。
兩個弟弟約定輪流睡中間,他們都不愿意貼著父親睡。因為他們都會在睡夢中,把腳搭到父親身上。父親醒過來會罵他們、推他們、掐他們,甚至會生氣地用拳頭打疼他們,把腳挪開。
冬天,房子里到處透風,家里的被子又少又薄,已經(jīng)抵擋不住寒冷了,大家就穿著衣服睡覺。但是進入深冬的時候,他們還是被凍得半夜醒來,無法入睡。
難得過年,工地上放假了。住在院子里的民工老板鎖了門,回老家去了。晚上,父親和母親去一個老鄉(xiāng)家請人給母親找工作去了,他們深夜還沒有回到家家。
鄰居們也都睡了。尋安對尋路說了一聲:“你先睡,我們上趟廁所就回來?!闭f完,兩個男孩子消失在夜色中。不一會兒他們小跑著抱回來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是被子、床單、被褥,還有毯子。尋路一看嚇得聲音都發(fā)抖了:“瘋了!人家會發(fā)現(xiàn)的!”
“怕啥?”尋安壓低聲音說。
“要是民工老板來認,就說是我偷的,不要影響到你們上學。”尋全說。
“你也別承認,天底下同模同樣的東西多的是?”尋安馬上說。
當晚,他們打了個地鋪,弟弟們舒舒服服睡了上去。他們抑制不住興奮,悄悄說了好一會兒話才美美地睡去。
而尋路和母親的床上,則多了一床毛毯,盡管上面還有煙味,但是很暖和。尋路睡得特別安穩(wěn)。
醫(yī)務室真的撤銷了。人家見父親會寫會算的,就安排他去食堂,他憤然拒絕道:“我是拿手術刀的,怎么可以去拿菜刀當火夫。不去!”安排工作的人也生氣了,他冷冷地說道:“對不起,我們只能這樣安排,你不去就算了!”父親不愿意干的工作,馬上被一個大字不識的家伙代替了。據(jù)說,為了表示感謝,他還給安排工作的人送去了水果。
父親真的失業(yè)了,沒人不再搭理他。每個月單位只發(fā)給他幾十塊錢的基本生活費,而且那點可憐的生活將在幾個月后停發(fā)。一家人可怎么生活呢?他急了,開始緊鑼密鼓地托熟找領導說情安排工作,但是都沒有成功。誰叫他不服從安排呢?人家拿著也不好辦啊。
尋安上高三了,而且成績還不錯,他將要上大學。尋全也還在上學。尋路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飯錢都沒有,怎么上大學啊?父母考慮考個大學也不容易,決定讓她上。怎么辦?怎么辦?尋路的父母愁壞了。
更糟糕的是,聽說他們住的過渡房很快就不能住了,上面喊做好搬家的準備。上面還通知了:所有人必須在限期內(nèi)交清房錢,搬進樓房去住。
樓房好啊,衛(wèi)生、方便,有紗窗,蒼蠅蚊子都被攔到外面。夏天就是一直坐到天亮,也不會被蚊蟲叮咬。尋路做夢都想搬進樓房,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她也要像人家那樣,把好看的床單拉得平平整整的,再把疊得四四方方的被子放上去。然后,她坐在明亮的玻璃窗邊看書,讓白哥哥看見自己。
可是,錢呢?上面又說了:這次是住房改革,選房可以按照工齡來排隊,房錢一分不能少,逾期不交清就算自動放棄,讓排在后面的人來買。父親工齡排在第三位,可以挑套位置好的。但是沒錢,再好的排名也沒用。
為什么別人可以干的工作,父親不愿意干,他分明就是認為自己了不起??墒撬烤褂辛瞬黄鸬??如果他去上班,家里的情況就不會是這個樣子。尋路他們開始在背后埋怨父親不爭氣,開始當面不理他,有意不跟他說話。
父親出門的時候,大家看他走遠了,馬上就像夜間的出動的老鼠一樣,聚集在一起,互相嘁嘁喳喳地問道:“他出去了?干啥去呢?”
如果斷定他很快就回來,大家就繼續(xù)保持沉默,假裝各做各的事。要是估計他他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大聲表達心中的鄙視:
“有工作不干?擺什么臭架子?”
“那是他自己自不量力!”
“去食堂要起早,他怕苦?!?p> “再苦有我們在農(nóng)村干活苦嗎?”
“真是個敗家子,現(xiàn)在沒錢了吧?瞧他急的”......
有一次,他們的談論不小心被父親聽見了。他勃然大怒,把家里能摔的東西都摔了個遍。一邊摔一邊罵,罵尋路他們沒良心,罵他們的母親教唆孩子們與自己作對。
尋路他們嚇壞了,躲在一邊不敢作聲,任憑他罵。任憑他摔。不一會兒,家里就像遭了劫難一般,一片狼藉。家里本來就窮,他摔碎的可是一張張的鈔票哪!
從此以后,父親多了一個習慣:每次回家進門前,總是要是像個探子一樣,實現(xiàn)對家里的那間房偵查一番。如果門關著,他就會躡手躡腳走過去,貼著門靜靜地聽上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