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尋全就被美麗的熱帶風(fēng)光吸引住了。深入云天的望天樹，漫山遍野的香蕉林，直接在長在樹身上的巨型水果菠蘿蜜，走起路來地動山搖的野象群，穿行在林間的小熊貓……對尋全這個來自亞熱帶地區(qū)的孩子來說，一切都是那么美麗而神奇。
可是，游山玩水不屬于那個時代，更不屬于這個貧窮的孩子。他清瘦矮小，穿著大兩號的衣服，在大人們中間看起來格外咋眼。干活的時候，看著那遮天蔽日的密林，他會呆愣愣地出神，期待那攀吊在樹枝上的金絲猴再次出現(xiàn)。這時，大叔會立即把他喊醒：“尋全，看啥呢？快點哦，不然今天的活又被人家搶了?！睂とR上來不及多看，也來不及多想，賣命地挖起來。
不一會兒，他的體力就跟不上來了。他勾著腰，拄著鋤頭，感覺渾身無力，就像馬上要倒下去似的。他很想窩在一個地方再睡一覺?？墒谴笫宕叽俚镁o，不斷要他抓緊時間快點挖，他只好強(qiáng)撐著挖土，裝滿一籮筐又一籮筐，還要踩上幾腳。大叔說了，要是每次讓他只挑一點點，輕飄飄地跑一趟不劃算。
大家試驗過的，尋全干活只抵得上半個大人。所以和大叔合作，他主要負(fù)責(zé)挖土和裝筐，大叔負(fù)責(zé)挑。當(dāng)然了，他只拿工錢的三分之一，大叔拿三分之二。有時候大叔挑土累了，他也去挑，只不過兩只筐里的土要減半。后來大叔鼓勵他，讓他每天在都多挑一點。訓(xùn)練了幾天后，他也勉強(qiáng)挑起兩滿筐土了，只是不要像大叔那樣把土踩得實實的，也能行走自如了。大叔挖土很快，尋全一般挑不過來。這時，大叔就會放下鋤頭，跟他一起挑。
過了一個多星期，尋全對新工作適應(yīng)了許多，感覺不如以前那么累了，他似乎有些喜歡這份重體力活了。他越干越歡，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墒翘?，在一次趕進(jìn)度挖土的過程中，他不小心挖到了自己的腳。鋤頭把他的腳背連皮帶肉地挖起來好大一塊，血流不止，把周圍的泥巴都染紅了。大叔從自己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條，為他綁住血管，出血量才小了一些。
他一瘸一拐地去找父親包扎傷口。父親一邊給他消毒一邊罵：“你就是笨，挖個泥巴還把腳挖了，真是聽也沒聽說過的笑話。這回好了，你可以吃閑飯了。說出來找錢，你倒好，錢沒見著，倒讓老子倒貼了那些飯錢、住宿錢！”為了證明他說得沒錯，他又當(dāng)著尋全的面，把路上的所有開銷又算了一遍。尋全一個字也不敢說，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吃飯的時候，有人向父親詢問起尋全的傷，父親胸中的怒火再次被點燃。他忍不住當(dāng)眾又?jǐn)?shù)落起尋全來：“他就是那么笨??！你不曉得，從小到大，他就沒干過什么好事。讀書不好好讀，逃學(xué)、約他的同學(xué)偷家里的東西賣，然后上街買包子吃。我好好的手電筒，才買回來就被他拆了個稀巴爛……”總言之，尋全是個糟糕透頂?shù)暮⒆樱?，笨，還不服管教……讓他這個父親操碎了心。
父親對尋全感情很特殊，他已經(jīng)太長時間不滿意他了。他還在娘胎里的時候，他就寫信要尋路她媽把他打掉?？墒?，那個懶惰成性的婆娘，一直不聽招呼，不及時執(zhí)行他的命令，一直說尋路、尋安沒人照顧，硬把肚子里的尋全拖得很大了才去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做手術(shù)，大人和孩子都得死。她就把孩子生下來了。
尋全生下來就有問題。他將近兩歲才會走路，后來腳上長了凍瘡，腳腫得跟饅頭似的，又倒回去了不會走了，他成天頭仰著坐在竹椅子上，不停地哭，哭累了又打一會兒盹，屎尿全部拉在褲子上，等母親在外面忙完回家，才把褲子換下來。他三歲多還不會開口說話，看上去既像身體有病、腦子也有問題的娃。
看到尋全生下來的那個模樣，尋路父親說什么也不想要這個孩子，他跟婆娘吵，跟婆娘打，而且還提出了離婚。離婚他只要女兒尋路，因為他和相好早就商量好了的?？墒悄莻€死婆娘說什么都不干。非說要離婚可以，三個孩子好賴搭配扒成兩堆，大的兩個一堆，另一堆是尋全，要哪堆隨他挑?？墒撬嗪玫闹煌庖獙ぢ?，所以離婚的事情就因為孩子的事擱置下來。一氣之下，他把三個孩子全部留給尋路的母親，在外面逍遙了兩年沒回家。第三年，他突然回來，說是外面教學(xué)條件好，帶走了尋路。兩個兒子留給了尋路的母親.....
尋全抱著頭蹲在地上，一言不發(fā)，聽著父親罵自己，他只希望喋喋不休的心靈鞭笞快點結(jié)束。他的傷口還在火辣辣地疼，而且腫脹難忍。他只希望趕緊吃飽飯，去床上休息。
可是，父親越罵越起勁，越罵越生氣，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尋全的雙手把頭抱得更緊了，他不由得把兩根食指用力塞住耳朵，試圖阻斷父親的高聲聒噪。但是他越是不想聽，那咒罵和指責(zé)就越是像著了魔似地，清晰地鉆進(jìn)他的耳朵，令他忍無可忍：“不要再叫了！”他一松手，沖父親大叫一聲。
接著，委屈的眼淚很快簌簌往下掉，他感覺自己做什么都不能讓父親滿意，哪怕是保持沉默。他為什么還要忍受？父親真是欺人太甚了！
他慢慢站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父親，額頭上盡是汗珠，對父親發(fā)起了反擊：“你又干成什么事了？看個病，洗半天的手，病人等不得就走了。還找野婆娘。把錢花光了還怪我們?！?029
兒子抖露了他不為人知的秘密，父親身上冒出了冷汗。在場所有的人都低頭吃飯，不去看他。他環(huán)顧四周，突然從地上撿起一根粗棍子，瘋跑著去追打自己的兒子，就像追打偷了東西的小偷：“老子把你養(yǎng)這么大，你學(xué)會說老子了？什么時候洗手半天？什么時候漱口半天了？什么野婆娘？老子今天打死你個龜兒子！”
尋全不顧腳上的傷，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前跑，腳上劇烈的疼痛讓他很快慢下來，蹲在了地上，抱住了頭。父親的棍子狠狠地落在他的頭上、身上……吃飯的人看不下去了，都跑過來拉父親：“陳醫(yī)生，算了嘛，孩子不懂事。”
“算了，算了，他腳上有傷，別打了，別打了。讓他把飯吃了，讓他把飯吃了?！笨墒歉赣H的心里仍像有千萬只貓抓一樣難受，大家已經(jīng)把他拉開了，他還不忘用腳狠狠地把蹲在地上的尋全踢了個仰面八叉.
“我不干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他躺在地上委屈地大哭，聲音拖得老長，老長……父親則在遠(yuǎn)處氣狠狠地罵：“不要以為老子收拾不了你！你給老子等著?！?p> 深夜，帳篷里熱得像蒸籠一樣，帳篷里的蚊帳上，密密麻麻地停滿了碩大的蚊子，它們沖著里面熟睡的人嚶嚶嗡嗡地叫著，叫著。但是這絲毫影響不了帳篷里面的人香甜的睡眠。他們實在太累了。
陳尋全正躺在堂叔身邊熟睡。突然他感覺有人在用力拽自己。他以為在做夢呢，直到被腳上的傷口疼醒。他猛然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睡在了地上，抬頭就看見父親滿臉猙獰站在面前。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新一輪的毒打又上演。他疼得撕心裂肺地哭著，喊著，只恨不能多一張嘴。
大叔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他來不及穿鞋子，一下來跳到地上喊道：“哥，你怎么了？怎么了？”
“老子打死這個龜兒子，打死他，打死他！”父親越打越亢奮，越打越兇。
尋全發(fā)出了殺豬般的嚎叫，開始拼命喊道：“爸爸，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本拖衩看伟ご蛞粯?，他其實并不太明白父親為什么打自己，而且這次是趁自己熟睡的時候。他希望父親快點住手，所以本能地服軟求饒。
“哥，他還是個孩子，你這樣打不行的，會打殘廢的?！贝笫逡ス髯印?p> “打死算了，當(dāng)老子沒養(yǎng)他?！彼静宦爠瘢^續(xù)毒打。
“哥，你消消氣，孩子不懂事，算了算了?！碧檬瀹吘鼓贻p力壯，拉住了他，但是他生怕得罪父親，怕把他再次點著，便轉(zhuǎn)身責(zé)備尋全道：“你也太淘氣了，看把你爸氣成什么樣了，還不趕緊跪下！”
尋全一個激靈，趕忙跪在父親的腳下道：“爸，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說完，他繼續(xù)低聲啜泣，仿佛要痛改前非似的。
父親看了他一眼，對堂弟訴起苦來：“你不知道，他們幾個跟他媽，經(jīng)常在背后說我這樣不對，那樣不對的。你說嘛，我到底哪里對不起他們了？”
“沒說你對不起他們，哥。哪個要說你對不起他，那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你把他們養(yǎng)大還上了大學(xué)，不容易的！在農(nóng)村有幾個家庭能做到？”大叔轉(zhuǎn)而恭維起來。
“就是嘛，你們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事，他們就不懂。人家游隊長考慮他原來的工作有毒，才安排他來挖槽子。他當(dāng)眾就說不干了。你說他是不是不識好歹？要是真回去了，我還有什么面子？”父親做出很有理的樣子說道。
要不是大叔，尋全說不定會被打死。他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就像秋風(fēng)中的樹葉。她的傷口又在流血了。父親看了說道：“看你的腳凈是血，把藥拿出來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