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親突然提出要帶尋路到“外面”去讀書，尋路答應(yīng)了。其實她一點不喜歡父親，只是沖著坐汽車、火車去的。
那個時候，尋路的老家基本沒汽車。所謂的公路其實就是就是寬一點的土路而已。公路從尋路爺爺?shù)膲涯陼r期就修了，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自己出工自發(fā)挖的。公路已經(jīng)閑置幾十年了，直到尋路他們家農(nóng)轉(zhuǎn)非搬走，公路還是老樣子。
尋路他們小時候很少見汽車。秋天，稻谷豐收的時候，有大卡車從縣城開來他們那兒拖糧食，人們才會偶爾一睹汽車的芳容?？ㄜ囋诠飞献叩煤苄⌒?，很慢，因為它們的輪子很容易陷進(jìn)公路上大大小小的泥坑里，任憑司機怎么踩油門，就是出不去。這時，路過的農(nóng)民就會主動過來幫忙推車，把車子從一個泥坑又一個泥坑里救出來。
能去推車是很幸運的事，只有成年的男人才能去。尋路的小叔叔就去過一次。得以零距離親密接觸汽車，叔叔極為自豪，逢人就要吹噓那次推車的傳奇經(jīng)歷：“乖乖，車子的力氣兇得很（大得很）！推車要一邊推，一邊朝輪子底下墊大石頭，不然輪子退回來可就不不得了。我們那次差點就吃害（被害）了，幸虧閃得快。不然就不會站在這里講話了。”他說話的感覺就跟參加了制造原子彈一樣光榮。
跟所有孩子一樣，尋路對汽車的向往接近瘋狂。隔著兩里路，她和小伙伴們一聽見公路上的汽車的喇叭聲，就會立即沖向公路邊。多數(shù)時候，等他們跑過一條又一條的田坎，繞過一個又一個小山包來到公路邊的時候，汽車已經(jīng)走遠(yuǎn)。所有的孩子都頓足惋惜。他們貪婪呼吸著瞬間消失在空氣中的汽油味，蹲下身來，用食指小心翼翼觸摸著汽車輪子留下的嶄新印跡，嘰嘰喳喳地討論著。然后他們在路等啊等啊，期待汽車能夠回來。
極少時候也很幸運，湊巧有汽車從孩子們身邊經(jīng)過，他們會興奮異常地跟著汽車瘋跑。趁汽車因為路爛慢下來的時候，有身手矯捷的男孩子迅速跑過前去，跳起來抓住汽車貨箱的后擋板，然后猛地用力爬上去，向仍想追上去的小伙伴們得意地?fù)]手：“我們坐上汽車了！你們上不來！你們上不來！”趁車速再次慢下來的時候，車上的孩子再從車上跳下來，走回家去。這種危險的行為俗稱“吊車”?！暗踯嚒焙芪ｋU，有幾個孩子就因為“吊車”，在朝路上跳的時候摔死了。
當(dāng)父親說要帶走尋路時，尋路有些不高興地。父親對她來說，幾乎是陌生的，她不想跟他在一起。
父親看出了她的心思，忙說道：“尋路啊，我們坐汽車去。你想不想去呀？”尋路立即抬頭笑了，眼睛里放射出激動的光：“爸，那我們什么時候走？”“得過完年才行?！备赣H說。尋路算了一下還有二十多天的時間，忍不住失望地說：“明天，我想明天就走?！边@時，她看見母親在偷偷抹眼淚，也忍不住有些不舍地閉了嘴。
尋路走的前一天下午，奶奶一邊偷偷抹眼淚，一邊拉著她的手，拖長聲音哭唱著她聽不懂的話。她感覺很害怕，因為他們那個地方只有死人，才會有人用那種腔調(diào)哭唱。只聽見奶奶古里古怪地唱什么“前娘后母難煎熬的”之類的話，其余的她一句也沒聽清。難道是奶奶要死了？還是自己要死了？尋路被嚇哭了，奶奶馬上把她摟在懷里，哄她別哭，就像怕被人聽見似的。
尋路跟父親走的那個黎明，天氣很冷。小嬢把她喊醒的時候，她還迷迷糊糊地睜不開眼睛，坐起來在床上還在不住地打瞌睡，父親見她半天不出去吃早飯，就在外面罵開了：“這樣的脾氣帶出去怎么行？那邊早上六點半就要起來跑早操，早操跑完還要上早自習(xí)?！睂ぢ仿牭礁赣H聲音早就醒了，她生氣地哭起來：“我不去了，我不去了！”父親聽見哭聲，馬上拿著棍子要來打她。小嬢連忙一邊幫尋路把衣服穿好，一邊低聲催她：“快點把褲子穿了！”轉(zhuǎn)而笑著對門外的哥哥大聲說：“人家尋路已經(jīng)把衣服穿好了，你還進(jìn)來打什么打？”
父親沒有打?qū)ぢ罚瑢ぢ烦槠献雷映燥?，卻看見母親、奶奶、還有小嬢、叔叔他們都在流淚，就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來，越哭越傷心，大人們怎么哄也哄不住。父親拉下臉來罵道：“哭什么哭？哪個對不起你了？！帶你出去讀書，不是帶你去槍斃！”尋路嚇得馬上不哭了，匆匆吃了一點東西就跟著大人們上路了。
母親、奶奶他們送了兩里路，把尋路他們送到公路邊就不再往前走，只剩下兩個叔叔繼續(xù)送他們。留步的大人們涕淚交流，都舍不得尋路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走出好遠(yuǎn)，好遠(yuǎn)，直至消失不見。過了好一會兒，奶奶才擦了一把淚水對尋路母親說道：“回去了，再怎么舍不得，她還是走了。”大家聽了奶奶的話，忍不住又哭了一回才往回走。尋路呢？聽著后面的哭聲就一直哭，但是她始終不敢回頭，生怕一回頭自己又再次反悔不去，遭來父親的打罵。
叔叔們把尋路他們送到縣城的車站就回家了。尋路跟著父親坐了一天的汽車，然后又坐了三四個小時的火車，才到省會城市。旅途的勞累，徹底打破了汽車、火車在她心中的神圣地位。它們帶著她越走越遠(yuǎn)，她不知道父親要把自己帶到哪里去，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因為父親一直只講去的事，對回家卻只字未提。她感覺自己也許永遠(yuǎn)也見不到母親、弟弟、爺爺、奶奶還有其他的親人了，坐在火車上，她不禁悲從中來，忍不住偷偷暗自流淚。
一路上，尋路看見餐車推過來了幾次，人家都吃過兩頓飯了，可是父親只剝開兩個雞蛋塞進(jìn)她的嘴里，然后打開軍用水壺，喂了她幾口水，尋路噎得有些難受，但還是勉強吃下去了。雞蛋是家里的母雞下的，因為尋路要走，母親一直沒有舍得賣，一直攢著，一個不剩地煮熟了讓父親帶著，給他們在路上吃。雖然父親每次離開家，母親都會煮雞蛋，但是沒有哪次有這次多。
“車上的東西臟，我們就吃雞蛋了?！备赣H望著遠(yuǎn)去的餐車對尋路說道。尋路雖然被餐河里飄出的魚香肉絲饞得不行，還是懂事地沖父親點點頭說“好”。
到達(dá)省城的時候，尋路去上廁所，發(fā)現(xiàn)自己蹲坑里的小便黃得跟生姜一樣，以為自己得病了。因為母親跟她說過，只要不舒服，就馬上要告訴父親。于是她慌慌張張地跑去問父親：“我是不是生病了？尿黃得跟茶水一樣！”父親輕描淡寫地說道：“這個你不用怕，是水喝少了才這樣的?！睂ぢ凡欧畔滦膩怼?p> 父親帶著她走在車站附近賣水果的一條街。那里熱鬧非凡，賣水果的都聚集在一起。尋路從未見過那么人賣那么多水果，大部分水果她見都沒見過，更不要說嘗嘗它們的味道了?！拔覀冑I幾個蘋果吧。”父親說，尋路點點頭。
尋路對水果一點不敢興趣，雖然有的水果她一口沒吃過。但是因為父親要買才問她，所以她只好點頭迎合他。他們老家水果不多，最多的是李子，尋路爺爺年輕時候就種了二十多棵李子樹，尋路他們長大的時候，李子樹剛好成年，每年的李子都結(jié)了許多壓滿枝頭。本來爺爺種李子是為了賣錢的，無奈當(dāng)?shù)乩钭犹?，賣不了好價錢。所以李子成熟的時候，爺爺家的李子管飽，尋路他們姐弟三人幾乎整天都在吃李子。尋路體質(zhì)差些，每年都會因為吃了太多的李子肚子疼，大病一場。水果香味中攜帶的那種生冷的味道，使她想起生病的感受，她并不喜歡。
父親買完蘋果，又去商店里買了一把兒童牙刷。當(dāng)晚，她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蘋果，但是卻沒有吃完。她不會吃，適應(yīng)不了它那濃香的味道，一吃就覺得頭暈。而且吃水果的氣氛也不對，要是弟弟們在身邊，他們一定會吃得很香?？墒乾F(xiàn)在就她一個人，她怎么也吃不下去。
他們趕到父親他們總部的招待所，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父親拿出單位出具的證明在總臺開了一間房，然后詢問招待所食堂還有沒有飯菜。
總臺負(fù)責(zé)招呼、登記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姑娘。穿著一件合身的黑色西裝外套，里面配的是白色尖領(lǐng)襯衫。這在當(dāng)時很時髦。父親微笑著，一臉的意味深長地柔聲問道：“還有飯嗎？”姑娘笑著答“有”?！安四兀俊备赣H更加親切地問。尋路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爸挥新槠哦垢突劐伻饬恕！惫媚镎f?！昂?，那就來兩份。”
尋路非常不適應(yīng)把食物裝進(jìn)滿是小格子的鐵餐盤，再加上一路上很累，她覺得眩暈，沒吃幾口飯就放下來筷子。她坐在一旁，看著父親把兩個餐盤里的東西吃干凈。最后，父女兩從餐廳回到房間。父親洗漱完畢之后對尋路道：“你以后每天要涑口洗臉才能睡覺?！睂ぢ纷钕矚g聞父親漱口時吐出的牙膏味了，聽父親說要讓自己涑口，立即興奮得一下子不瞌睡了。
父親把她帶到洗手間，在她的小牙刷上擠了一點牙膏，教她漱口。她學(xué)著父親的樣，把牙刷放到牙齒上刷了起來。一股刺激的辣味，立即讓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斑^幾天就好了。”父親看出她的不適，淡淡地說。
接下來，尋路他們又去坐火車，要坐一天一夜呢。候車大廳是圓形的，四周的墻壁上全是靜謐的壁畫。大廳里面人山人海，吵吵嚷嚷，擠得水泄不通。喇叭里一會兒通知到貴陽的車已經(jīng)進(jìn)站，馬上出發(fā)；一會兒通知到西安的列車馬上啟動。人們就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在廳里擠來擠去，形成一股股人流，這些人流，一會兒朝東一會兒朝西的。尋路緊緊的揪住父親的背包，在人流中涌過來涌過去。為了防止跟丟了，父親在進(jìn)站前就對她左交代右交代的，要她這么做了。最后，她稀里糊涂跟著父親上了火車。
火車上同樣很擠，許多人都買的是站票，沒有座位，他們一上火車就開始搶地盤，車廂的接頭處、過道里、衛(wèi)生間外面到處是人，還有人因為站的地方都沒有了，就干脆爬到座位底下去呼呼大睡，睡醒了就爬出來上廁所，先出來的是一張黑漆漆的花臉，然后是全是污垢的頭和身子。
尋路和父親好些，有座位。父親讓她坐在靠走廊的那個座位，自己坐在中間。尋路旁邊有幾個背著背簍的婦女站著嘰嘰喳喳在講話，他們的口音與尋路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大為不同，她好奇地看著她們，聽著她們講話，努力捕捉她們話里的意思，可是一個字也聽不懂。父親湊近她耳朵說：“離她們遠(yuǎn)點，她們是農(nóng)村的，臟得很?！?p> 尋路不知父親為甚要她離農(nóng)村人遠(yuǎn)點，他們難道不是嗎？她被父親的話嚇了一跳，本能地朝父親那邊挪了挪。誰知，有個女的見尋路騰出了地兒，馬上把背簍放在地上，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尋路身邊。尋路想起父親的話，不放心地又朝父親那邊擠了一點。父親不高興地罵她：“擠什么擠？”尋路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不耐煩地去推身邊的婦女：“你不要坐這里！你不要坐！”婦女置若罔聞。父親又不高興道：“叫你好好地坐著，不好好地坐，剛才你都讓別人坐了，現(xiàn)在又不讓了?！睂ぢ纷×耸?，委屈地低頭，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父親老是罵人呢。
一路上，尋路照樣是吃雞蛋喝白開水，那個婦女坐了半個小時候就下車了?；疖囬_始一個接一個地鉆洞子，尋路開始還對洞里一閃而過的燈光好奇，漸漸地就疲憊了。她無聊地睡著了，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父親坐在對面打盹，而自己的頭搭在一個年輕叔叔的肩上，還流了好些口水，看著叔叔友好地看著自己，她不好意思地地下了頭。火車還沒有到達(dá)目的地，父親也很快醒了，那個叔叔開始詢問他們要去哪里，父親都和顏悅色一一作答。父親只有和外人說話的時候，態(tài)度才會變得十分的好，每當(dāng)這個時候，尋路才覺得無比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