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時乘風,破萬里浪。
譚凡背著手,站在船頭,看著濤濤江水翻滾,不知在想些什么。
曲十七坐在船尾,看著天邊行云,不知在念著什么。
中間是撐蒿的船夫,帶著斗笠,時不時喝著腰間的粗酒,看了看譚凡和曲十七,然后繼續(xù)駕舟。
自離開錢塘,如今已是第二天了,一天一夜,譚凡沒睡,曲十七也沒睡,兩人各自在船頭和船尾,相顧無言。
而那撐蒿的老漢,也沒有睡,只是偶爾打個小盹。
彥老頭帶著譚凡和曲十七從自家的地道直接走到了城外的運河,然后找來了一個船夫,譚凡眼尖,看得出來那老漢以前是行伍之人,想必也是同彥老頭一樣的前朝遺民。
“我第一次去酒坊,老板給我喝了半杯還沒有釀好的酒?!?p> 譚凡在上船后對曲十七說道。
“然后我就做了一個夢?!?p> 譚凡看著曲十七的眼睛,一字一頓。
他試圖從曲十七的眼里看出一些別的東西,但他失望了,曲十七眼里,空無一物。
“我知道,你是受了她的囑托才來救我,但我還是得謝謝你。”
譚凡對著曲十七拜了一拜,這是他今天第三次行如此大禮,也應是這一生中最后一次。
“等到了地方,你我就此散了吧!”
這是譚凡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他便獨自留下曲十七,去往了船頭,在那里站著,看眼前江水天地。
曲十七一言不發(fā),她看著譚凡的身影,沒來由地發(fā)出一聲嗤笑聲:
“譚先生果然是讀書人,看來我這幾年學的戲子,還是沒有學到家呀!不過也好,我替了她的命,借了她的皮,用佛家的話來說,也算是有因有果,這次送先生去了安全的地方,以后無因無果,天下自在,我何處去不得!”
說完,曲十七大笑起來,安安靜靜地坐在船尾,一襲紅衣映照天地兩間,曲十七別過頭,不再看譚凡。
譚凡身子一愣,但他很快緩和過來,沒有回曲十七的話,他只是站在船頭,默默地看著天邊行云。
曾幾何時,我以為你是那個人,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我酒喝得太多,已是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夜幕,譚凡和曲十七便踏上了陸地,他們沒有去京城,而是來到了昆山,夏子曦的老家。
譚凡要在此地,派兵討伐李府。
不然此去京城就要花幾月時日,等譚凡到京城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在船靠岸后,那老漢便撐蒿走了,譚凡于老漢互相行禮,老漢臨走之前對譚凡說了幾句話:
“希望大人脫險以后,不要落井下石?!?p> 譚凡連忙擺手:
“自然不會?!?p> “我們這些人,幾乎都快死光了,想做的事,不是叫后輩去做便能做的,不值得。”
老漢喝了口腰間的酒,然后看著譚凡:
“大人此去,一路順風。”
“借老哥吉言?!?p> 譚凡行禮,撐蒿的老漢擺擺手,便撐著船走了。
曲十七站在譚凡身邊,和他一起看著老漢消失在夜霧之中。
“皇帝要是知道了你放過這些人,你猜會不會把你一起殺了?”
曲十七沒來由地說道,語氣里帶著嘲諷。
“我譚凡的命,不值錢。”
譚凡說著,自顧自地朝著那座城池走去。
曲十七跟在后面,她看著眼前的人,喝酒的時候,他是酒鬼,現(xiàn)在他腰間的葫蘆扔了,卻更像一個酒鬼了。
醒過陌上桑,醉入烏衣巷。
曲十七冷冷地跟在譚凡的后面,不再說話。
一日之隔,人心冷暖,莫過于此。
曲十七知道譚凡的心里疙瘩是什么,但是她卻不愿說,也不愿解。
真是可笑,可憐!想不到自己學了這么多年的戲,從無情到有情,再從有情到無情,最后卻是學了個癡情!
曲十七只覺得心中悲涼,卻沒發(fā)現(xiàn)頭頂降下的金光。
等她察覺到的時候,那金光已是到了譚凡頭頂。
曲十七瞳孔一縮,出聲提醒道:
“小心!”
老樹盤根交錯,化作一道屏障擋在譚凡的頭頂,但金光去勢不減,破開層層屏障,仍是朝著譚凡的頭頂飛去。
譚凡看著頭頂的金光,再回頭看了看江面,一艏戰(zhàn)船正朝這邊開來,船頭上,站著老道士和兵甲,還有渾身是血的老漢。
譚凡皺了皺眉,那老漢奄奄一息,如一團爛泥一般被捆在柱子上,看向譚凡的眼光里,帶著愧疚。
曲十七看著棘手的金光,伸出一只手化作枯木,終于在爛掉幾層皮的時候,將那金光擋了下來,等到光芒散去后,只能看到一張黃符貼在枯槁的樹根上。
“跑!”
曲十七對著譚凡喊道,譚凡看著曲十七,一陣恍惚,因為曲十七的臉上,爬滿了丑陋的皺紋。
美人失容顏。
曲十七注意到譚凡的目光,于是往自己的臉上摸了一下,但她接著看見了自己形同枯木的手,她垂著頭,只是低低地笑了一聲,然后便抬起了頭看著譚凡:
“皇甫謐易,跑吧!快跑吧!越遠越好!”
譚凡,確切地說是皇甫謐易,在此刻心房大震,他看著老如枯木的曲十七,看著她的眼睛,不再是空無一物,而是光彩奕奕。
她露出了讓他無比熟悉一個微笑,說起了一句兒時的話:
“我說了,我會罩著你的?!?p> 說完,曲十七抬起了手指,那手指化作了一段長長的藤條,將皇甫謐易纏繞,接著曲十七手臂一甩,皇甫謐易便隨著藤條,一并被拋向了高空,朝著那座高大額城池飛去。
皇甫謐易這才從回憶里清醒,他突然明白了,原來是自己錯了!
是她!是她!不是小挪吒!
后悔莫及。
一如當初的自己,后悔莫及。
曲十七看著化作天邊流星的皇甫謐易,嘴角彎了彎,她從容地轉過身,看著那老道士帶著一群兵甲走下岸,寒光畢露的刀劍對著自己。
“哼!小道爾!你們拿下這個妖怪,我去追那個該死的小子!”
老道士對著士兵們說道,然后準備御風而行,去追那皇甫謐易。
還不待老道士動作,曲十七自己便長嘯一聲,化作萬千樹枝朝著老道士撲去。
金光乍現(xiàn),無數枯枝落葉從空中掉落,但老道士的身上卻被藤蔓纏遍,他冷笑一聲,催動自己法力,想用金光破開藤蔓,但是他失敗了,藤蔓毫無所動,而是扎根在了他的血肉里。
“你!你!”
那老道士瞪大了眼,聲音顫抖地說道,但很快藤蔓便纏繞上了他的脖子,讓他的整個臉被勒得通紅。
萬丈高樓平地起,無數的枝葉在空中蔓延,將一位位身穿戰(zhàn)甲的士兵包裹了起來。
這時候,那些悍不畏死的士兵才想起來,自己面對的是妖怪,于是他們開始哀求,開始哀嚎著曲十七放過他們。
而那老道士的嘴里,已經開出了花。
在那片拔地而起的樹林里,一抹白色飄過,隨后便煙消云散。
很快,人們的哀嚎聲消失了,江畔恢復了平靜。
只留下那渾身是血,目瞪口呆的撐蒿老人。
還有多出來的一片桃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