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練酒莊這邊,紅紗女子在坊樓的窗邊望城外大雨滂沱。
她目光呆滯,眼眸里泛著點(diǎn)點(diǎn)淚花,冷冷說道,“三年了,如今連上天也不愿幫我們,什么天道輪回,善惡有報!那些暴戾(li)宵小之徒,若不手刃,我必削發(fā)禮佛,自斷仙根?!?p> 綠衫男子無可奈何,只得拉起女子的素手,淺淺說道,“蜢妹,冤冤相報何時了,窮你我之力,恐難與他們對敵?”
紅紗女子卻紅了眼,轉(zhuǎn)身與男子爭執(zhí)著,“他殺了我們那么多人,為何你卻一再退讓?你就不怕哪日,他的魔爪伸向你我?束手待斃,不亡何待?”
只見男子與她佇立相視,含情脈脈,轉(zhuǎn)而卻無奈廖廖,低眉順眼搖頭道,“我們終究是斗不過他的?!?p> 這女子已心如死灰不復(fù)溫黁,只堅定丟下一句“喜雨驟來青麥穗芒,蜢蝗相接徒貪傷悲”,便剩下一縷紅霧繚繞開來,女子遂消失在東閣墻前。
綠衫男子只悲戚嘆息,卻束手無策,蔫兒蔫兒自說自話,“我何嘗不想報讎(chou)雪恨,見你每日枕戈飲血,我五內(nèi)如焚。然仇人手眼通天,權(quán)傾天下,你我飛蛾撲火,無異于以卵投石??!”
雨過天晴,鳶(yuan)飛魚躍,稼草日茂。
靖王府內(nèi),靖王正為久逢甘霖的喜事而大宴群臣,到宴群臣皆華服錦衣,面露悅色。
筵(yan)席上酒品菜肴俱奢靡華貴,嘗項上之一臠(luan),嚼霜前之兩螯(ao)。爛櫻珠之煎蜜,滃(weng)杏酪之蒸羔。
又有伶人優(yōu)姬,虹裳霞帔(pei)步搖冠,鈿(dian)瓔累累佩珊珊。嬌花巧笑久寂寥,娃館苧(zhu)蘿空處所。
席間,一向東而坐的近臣舉樽祝酒,趨炎附勢道,“王爺,皇城異火突起,蝗災(zāi)已消。恰久逢甘霖,潤養(yǎng)萬物。又有天降異象,令百里苗木一夜間揚(yáng)花孕穗,饑荒可解。時和年豐,這是上天對王爺?shù)滦腥收陌?,?shí)乃天佑朝綱??!”
一時間,群臣便皆起身舉樽附和道,“王爺仁德,天佑朝綱!”
靖王雖心似明鏡,卻樂于享受這種被群臣簇?fù)砀吆舻母杏X,遂舉樽大笑,“來,同本王干了這杯!敬天道輪回,敬陛下英明,亦敬我王府千秋萬代!”
眾人正酣暢快飲之時,有一小廝自殿外悄然溜入堂前,對著靖王爺耳語了一通。
只見靖王臉色驟變,拍案而起,臉色青紅白綠紛說不清,強(qiáng)顏歡笑道,“諸位且痛快暢飲,本王府內(nèi)諸事繁雜,恕本王失陪!”
說著,眾臣皆起身躬首行禮。靖王復(fù)又對管家姥爺叮囑一番,“切要替本王照料好諸位,如若不然,本王唯你是問!”
管家姥爺恭恭敬敬答道,“老奴遵命?!?p> 須臾間,靖王已返回王府書房之內(nèi)。只見他怒發(fā)沖冠,摔杯砸椽,吼道,“這幾個余孽竟螳臂當(dāng)車,壞我大事!”
靖王冷冷地面對著堂前的松鶴延年仙壽圖佇立出神,堂下一黑衣長袍被身、雕花墨具敷面的神秘之人低頭不語,他頭戴黑色斗篷,臂間纏繞著枯槁(gao)蒼白的曲藤枯木。
靖王轉(zhuǎn)過身來,目中兇光乍現(xiàn),嘆道,“如此,本王便不得不破卵傾巢了。”
堂下的神秘黑人緩緩抬起頭來,嘴角勾勒出一抹陰森狠戾的訕笑。
忽地,一團(tuán)墨碧雙色混合的青霧散開,這人便整個兒消失在靖王的書房內(nèi)。
翌日晨間,一眾汋浪庭仙使小生本以為大禍已消,正在街市上體察風(fēng)土人情,思忖著如何令靖王爺迷途知返。
正在徜徉時,見靖王府的輦轎由壯漢小廝引著,匆匆穿過街市向城外奔去。
要離見了,只覺好奇,便與師兄和廿熹擋在轎輦之前,直問道,“世子為何這般匆忙?”
雪諾世子聽出是要離一行,便驚喜從轎中走出,依然恭敬行禮,“廿熹姑娘,獻(xiàn)藝兄,無聲、無息兩位兄臺,要離賢弟。”
廿熹知這世子每到一處,便要先行之乎者也那套繁瑣禮儀,便直接打斷道,“世子,眼下災(zāi)荒已除,你這又是要去哪里行善布施???”
世子便急急說道,“諸位恐還未聽聞,近日里,不知何處又生出了成群結(jié)隊的蝗蟲。如今,皇城千里之內(nèi)幾近荒涼,穰穰禾田又將變?yōu)椴幻亓??!?p> 獻(xiàn)藝師兄弟一行聽聞艴(fu)然不悅,義憤填膺之余,倍覺蹊蹺。
當(dāng)日,眾人親睹要離將荒野內(nèi)的蝗蟲焚燒殆盡,如今卻又生了蝗災(zāi),竟比之前更甚!
于是,師兄弟五人隨雪諾世子,再次去往城郊體察災(zāi)情。
如今的蝗災(zāi)如火如荼,鄉(xiāng)野間雖不像前些日里那般河涸土裂,千瘡百孔,卻也不見綠色,蝗蟲在土地上層層鋪開,嚙(nie)噬禾木。田野間一片紅褐色蝗蟲蚱蜢鋪天蓋地的展開,薄暮冥冥,淡淡的紫色僝(chan)風(fēng)蕭蕭吹過。
此時,獻(xiàn)藝等人已覺察此地妖氣彌漫,暗藏玄機(jī)。
但師兄弟一時分辨不清是何緣由,只得先施下仙法,定住四周的稀倆凡人。
雪諾世子及在側(cè)隨從遂如石身雕塑一般一動不動地定住在田邊,由要離再次施以火術(shù)。
因著歇雨之咒未解,此次廿熹不能再布雨滅火,要離只得用三昧真火將這些可惡的蝗蟲除盡。
一時間,火光沖天,蝗蟲四散奔逃,引火燒身。
恰逢此時,一身披紅紗的蒙面女子欲施法滅火,被廿熹攔下,二人遂打斗起來。
獻(xiàn)藝一行以君子之道處之,不愿以多壓少,便任廿熹同這女子在田間狹路相逢,短兵相接,只在一側(cè)護(hù)她周全。
廿熹欲使出熠光之術(shù)探了這小妖的來路,卻不曾想這小妖竟要用妖法縛了廿熹的雙臂。
廿熹怎能忍這等慫事,一個飛身躍龍門,一怒之下使出無量仙法便要打得這女妖精現(xiàn)出原形。
這蒙面女子抵不住廿熹的百萬靈力,防御之術(shù)也皆被廿熹破得一干二凈,疲累間竟倒下來口吐綠血,轉(zhuǎn)身就要逃了。
不曾想,堂堂七海二公主如何能給她這個機(jī)會,廿熹一個伶俐的轉(zhuǎn)身便飛到這女子的身后,使出素錦白衣上的綿長玉帶便要捆了這妖精來問罪。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綠衣男子憑空現(xiàn)身,使出一只一丈長的翠綠色堅硬鋸齒閘刀,“嘶嘶”地便砍了廿熹的玉帶羅袖。
這妖精居然還有幫手!綠衣男子投下一顆又酸又澀的“香丸”便在濃煙黑霧之中攜女子飛身逃了。
廿熹大怒,何人大膽???
廿熹便施了御水之術(shù)澆散了眼前的濃煙稠霧,可那兩個妖精早已逃之夭夭了,廿熹只得負(fù)氣的忿然作色。
這時,要離顧不得再火燒蝗蟲蚱蜢,急忙幻化人形奔到廿熹身邊,關(guān)心切切道,“妮妮,可有被那小妖傷了?”
廿熹一幅輕描淡寫的模樣,“荒唐!本公主怎能被兩個不知名的妖精傷了?”
但想到兩個雌雄蟲精已逃得無影無蹤,便氣道,“竟叫他們逃了!”
要離見廿熹無恙,便安心道,“那女妖怪已被你的仙法所傷,必不會逃得太遠(yuǎn),我們必能尋到他們的藏身之處?!?p> “這兩個小妖的身形竟讓我覺得好生熟悉,我卻一時想不起來?!鲍I(xiàn)藝只覺這兩個妖精眼熟得很。
無聲、無息兩位師兄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急中生智,聽到大師兄此言,無聲師兄忽然想起一事,便道,“赤練酒莊?!?p> 無息師兄復(fù)又解釋說,“南街口作坊!”
獻(xiàn)藝、廿熹、要離這才回想起初到凡間那日,在赤練酒莊所見的奇聞異事。
師兄弟五人便不再耽擱,拂袖解了田邊凡人的定身法術(shù),一溜煙便向南街口的赤練酒莊飛去。
雪諾世子緩過神來,只覺似宿醉后一般腦袋里空空白白,見田間火光四射,便慶幸蝗災(zāi)緩解了。
然而,他復(fù)又仍愁眉苦臉,不知天神何時才能再降甘霖,現(xiàn)下田間新生的莊稼也食得食,燒得燒,饑荒之災(zāi)恐又要來了。
片刻之間,獻(xiàn)藝已攜師弟、師妹來到赤練酒莊,這里還同那日一樣旌旗飄動,赤練高懸,微光深幽,陰風(fēng)斜吹。
獻(xiàn)藝一行覺此處妖氣甚重,便徑直往閣樓去了。
閣樓上,只見那綠衫男子懷抱佳人,心疼得眼中帶淚,安慰道,“蜢妹,唯獨(dú)今日我任你去了。日后,你便不能離我寸步,什么報讎雪恨,都不能從我身邊奪了你去。除了你,我別無所愿?!?p> 佳人也淚眼婆娑起來,“蝗哥,若不報仇,我心中之事便總是壓著我,令我難忍其重。如今,城中又來了幾個法力高深的神仙,我雙手已沾滿鮮血,便是想逃也難了。”
那男子抱緊佳人,直重重地?fù)u頭道,“不會的!我這就帶你遠(yuǎn)走高飛,離開這沾滿鮮血的天朝皇城,從今往后,你我便只過自己的日子。”
見這才子佳人戚戚話別,本不忍打擾??蛇@妖精卻是那滋事舉災(zāi)之徒,獻(xiàn)藝師兄弟一行便不能讓他們白白溜了去。
樓中臥房內(nèi)忽地刮起了清涼的風(fēng)來,這風(fēng)越吹越大,才子佳人的青絲秀發(fā)竟也被吹得飄繞起來。
紅紗衣的女妖精目光凌厲,瞪著案桌后的屏風(fēng)喊道,“請仙君現(xiàn)身吧!”
獻(xiàn)藝師兄弟一行見才子佳人已經(jīng)灑淚吻別,便從屏風(fēng)后現(xiàn)身出來。
廿熹一直疑惑為何這兩個妖精定要生出這損害百姓的蝗災(zāi)來,方才聽他們言語間似有隱情,便問道,“你們這兩個小妖,為何驅(qū)來這些蝗蟲蚱蜢,害得城內(nèi)民不聊生?”
這時,斯文書生模樣的綠衣妖精卻捶胸頓足道,“不論廟堂,不論江湖,人人只道扶善懲惡,卻不知到底扶的是誰,懲的又是誰?我與蜢妹修煉千年,和光同塵,與時舒卷,只想做天地間逍遙快活的神仙眷侶。可即便是如此不爭不顯,卻仍落得家門分散、銜悲蓄恨的下場?!?p> 說著,綠衫男子便幾近哽咽。
那紅衣女妖卻仰天大笑起來,只見她從地上蹣跚而起,冷冷說道,“靖王無道,大興陵寢土木,請了巫師相士毀我修行,奪我二人遁世峰谷。更甚者,這昏王竟聽信讒言,將我蝗族在西山原上產(chǎn)下的幼卵稚蟲說成遍布黃金的寶地,連著一十三日放火燒山,為救稚子,我雙翼盡毀,蝗哥亦斷臂救焚,然闔族俱滅。此仇不報,黃泉路上我無顏去見那些葬身火海的幼子?!?p> 紅衣女子言語之間干凈利落,只道,“仙君欲行恭罰天誅,蜢妹無可辯駁!然若世間果真有天道輪回,靖王府內(nèi)的昏庸暴君萬死猶輕,亦當(dāng)隨我同赴地府,向那些無辜慘死的亡靈叩首謝罪!”
廿熹與幾位師兄、要離聽了這紅衣女子的訴告,頓覺靖王的罪行遠(yuǎn)不止土地公所說的勞民傷財,坑埋工匠而招致旱災(zāi)。
現(xiàn)下看來,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竟能將修行千年的妖精毀殺,以他一人之力如何能成?
廿熹于是問道,“你口口聲聲說靖王毀你修行,焚燒稚子??赡愣耸切扌袛?shù)千年的妖,且道行頗深,怎能被一個手無寸刃的凡人給戕(qiang)害至此?”
這女子只怒目圓睜,瞪著廿熹說道,“仙上怕也是久居天宮,不知人心善惡吧!你該是不知仙魔鬼怪、人畜獸神皆有修行得道之輩,本無善惡貴賤之分。我雖是妖,卻不似那昏王一般蛇蝎心腸。仙君雖貴為神仙,卻不知神本仙家之中,也有道貌岸然、佛口蛇心的神仙。若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與靖王一黨狼狽為奸,縱使我與蝗哥有數(shù)百萬年的道行修為,也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p> 聽到這里,廿熹卻啞口無言,適才本想著捉了這小妖送去天牢問罪,現(xiàn)如今,卻不知該怪誰了。
獻(xiàn)藝與幾位師弟亦非鐵石心腸、專斷蠻橫的霸道神仙,聽到這里亦覺兩難。
這兩個小妖舉蝗災(zāi)連累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理應(yīng)受刑領(lǐng)罰,然靖王卻也罪行昭昭,不得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