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權(quán)(6)
梳妗道,
“小姐?”
梳妗見宮長訣仍是出神模樣,又喚了一遍,
“小姐。”
宮長訣自沉思中驚醒,看向梳妗,
“怎么了?”
梳妗道,
“小姐,您最近總是出神,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宮長訣道,
“沒什么事,不小心走了神而已?!?p> 梳妗道,
“小姐,您要不要做點什么,一般這個時候,您都會看看書,練練字,或者是練劍。”
宮長訣抬眸看向梳妗,道,
“把我的玉碎琴拿過來?!?p> 梳妗有些驚訝,
“小姐要練琴?”
“奴婢去給您喚琴師來。”
宮長訣道,
“不必了。”
“把琴拿過來便是?!?p> 梳妗聞言,將玉碎琴抱來,放在宮長訣面前,拿布巾擦拭了。
小姐一向不喜歡彈琴,從前,教導(dǎo)的琴師來了,小姐也只叫人回去。久而久之,這學(xué)琴的事就耽擱下來了,直到現(xiàn)在,小姐也沒有碰過這琴幾回,眼下都落了灰。
梳妗本欲再次開口問宮長訣是否要請琴師。
卻見宮長訣將右手搭上琴,大拇指搭在食指上,推著食指向下一挑,手腕不過食指指節(jié)之上。
清凌的一聲琴音響在室內(nèi)。
梳妗眼神疑惑,
小姐這個樣子,怎么倒像是會彈琴?看起來還有模有樣的。
還沒等梳妗開口詢問,便見宮長訣纖長的十指在琴上流連。
如水一般的琴音蕩漾在耳畔。
似乎帶著愁緒,轉(zhuǎn)瞬間,又有幾分錚鳴,似是幼芽在堅石中掙扎著破土而出。冷而澀,而幼芽咬著牙,用盡全力沖擊著那露出一點點光明的縫隙,不斷的一次次沖擊,幼芽擦破了皮,流出了漿,用自己的芽頂拼命地撞擊石壁。
到了高潮之處,琴聲戛然而止。
而那股愁緒還跌宕在人心里,久久不去。
宮長訣壓住弦,抬眸卻見梳妗走了神。
梳妗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小姐,您彈得真好,比之表小姐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是……”
宮長訣道,
“只是什么?”
梳妗道,
“小姐,您是什么時候練的琴,竟能彈得比表小姐還要好?!?p> 看著梳妗的笑顏,宮長訣眼前恍惚是前世。
她在屋中練琴,而抄家的官兵沒有一點兒征兆地來臨。
穿著甲衣的士兵沖入宮家的祠堂,那些士兵要推倒宮家的牌位香案。
宮長訣跑到祠堂,上前擋在那些牌位前,一字一句道,
“這是宮家的祠堂,非宮家子孫不得入內(nèi)。”
那些士兵將她推開,她狠狠地倒在香案上,手臂被撞得全然麻了,沒有半分知覺。
片刻,她卻又咬著牙爬起,拼命護住那些牌位,怒斥道,
“只要我宮家還有一人,你們就休想冒犯宮家先祖!”
帶兵抄家的官員入內(nèi),對著宮長訣輕蔑道,
“宮小姐,若你聰明的話,就該識相些,看著左家的面子上,我還可對你客氣幾分,你如今苦苦守著一堆沒有用的爛木頭,又有何用?”
宮長訣眸子血紅,
“這五十七座牌位,是我宮家先祖,沒有這五十七座牌位生前用性命護住大周,你們還能在此耀武揚威,誣陷忠良嗎!”
宮長訣指著眼前的人,
“你們,不過是尸位素餐的螻蟻,享受著百姓的供奉,卻做著天底下最骯臟的事!你們連跪在宮家先祖面前的資格都沒有!”
官員看著宮長訣,冷笑道
“你不過一介女子,還是個聲名敗壞的女子,你都能堂而皇之地站在這里,我為什么不能?”
宮長訣高聲道
“就憑你也配!”
“你們到底臟不臟,老天爺看的清清楚楚,你們,勾結(jié)昏君,將宮家墮入地獄。為了就是保住你們那點可憐的權(quán)勢,你們的眼中,從來就沒有過百姓,只有說不盡的貪欲,你們這等奸佞骯臟的小人,人人得而誅之!”
官員冷笑,
“如今,人人得而誅之的是宮家,宮家還有什么可傲的,這些牌位,都是通敵叛國的罪證,來人,給我砸!”
宮長訣擋住牌位,怒目而視,
“除非我死在這里,否則你們休想推倒這牌位。若左家知道,也定然不會放過你們的!”
官員拔劍,
“那你便死在這里!”
劍直直地向?qū)m長訣而來,就在劍要刺到宮長訣之時,梳妗猛地沖出來擋在宮長訣身前,那劍,狠狠地刺進了梳妗的心臟。
梳妗的瞳孔一瞬放大。
宮長訣失聲道,
“梳??!”
梳妗緩緩倒在地上,緊緊抓住宮長訣的裙角,笑著,眼淚卻流下,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
“小姐…梳妗……不能陪小姐了?!?p> “小姐…要…要好好活下去?!?p> 梳妗的血從心臟漫涌而出,浸濕了宮長訣的裙角,宮長訣跪下來抱住梳妗,
“梳妗…”
梳妗卻已閉上眼,斷了氣息。
秀麗的面上青白至極。
宮長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將之當成姊妹,當成知己,當成朋友的人死在面前,梳妗的鮮血流淌染盡她的衣衫。
前世的記憶紛至沓來,宮長訣眸中濕潤。
梳妗道,
“小姐?”
“小姐——”
宮長訣回神。
梳妗笑著道,
“小姐又走神了?!?p> 宮長訣看著梳妗,慢慢地笑了。
上天給她再來一次的機會,她定要用好這次機會,護住所有她想護住的人,絕不再讓悲劇重演。
梳妗笑道,
“小姐,您還沒回答我呢。您為什么突然就這么會彈琴了?”
宮長訣微啟朱唇,道,
“我做了一個夢?!?p> 梳妗道,
“小姐是在夢里學(xué)會彈琴的嗎?”
宮長訣道,
“是,那個夢,極長,好像真的過了一輩子一樣,夢里的我,學(xué)著彈琴,學(xué)著畫畫。”
梳妗面上驚喜,
“那一定是個美夢。”
宮長訣笑著,心卻在下沉,
是一個無比可怖的噩夢。
梳妗喜道,
“我家小姐果然是有神仙庇佑的。夢里都能教會小姐彈琴?!?p> 宮長訣還沒回答,便聽外面喧鬧起來,一個婢女跑進屋里,笑著高聲道,
“大小姐,老爺和二爺回來了!”
宮長訣聞言,站起來,
“父親?父親和叔父回來了?”
婢女道,
“小姐快去吧,如今老爺和二爺在前廳呢?!?p> 話音未落,宮長訣跑出了門。
宮長訣跑到前廳,看見的是一身盔甲的宮韞和宮霑,兩人面上都有些小傷。
宮長訣沖上前去,抱住了宮韞。
“父親!”
宮韞和宮霑大笑。
宮韞朗聲道,
“來,看看我的寶貝女兒?!?p> 宮韞拍著宮長訣的肩膀,笑道,
“嗯,長高了許多,比一年前我和你叔父走的時候要高多了?!?p> 宮長訣笑著,眼淚卻掉下來,
宮霑笑道,
“這怎么還哭了?!?p> 宮長訣抬眸,看著宮韞和宮霑的笑臉,兩人站在堂上,衣上仍有一些泥濘和血跡,可是卻神采奕奕,與前世在地牢里被鞭打得滿身瘡痍和樣子截然不同。
宮霑道,
“這些日子里發(fā)生的事情我和你父親都聽說了,我本來就不看好那孟家的什么勞什子嫡子,娘娘腔似的,沒想到居然敢干出這種事情來?!?p> 宮霑拍拍宮長訣的頭,
“這種死娘娘腔配不上我們長訣,叔父給你找個比他好看,比他高,比他壯,武功比他高的,再不行就跟叔父到軍營里,看中哪個,叔父就讓他娶你,不娶也得娶。”
宮長訣破涕為笑,
“叔父這般豈不是強取豪奪,強搶民男。”
宮韞用手肘一捅宮霑,佯裝怒道,
“說什么呢?!?p> “你這是給長訣選侍衛(wèi)還是選夫婿。”
宮長訣笑。
一個婆子上前道,
“老爺,二小姐近來都病著,您看看,要不要去看看二小姐?!?p> 宮霑道,
“這丫頭怎么老是病怏怏的,往后一定要帶她去獵場練練,否則馬都不會騎,也太不像宮家的人了。”
宮長訣沒有說話,宮元齡從小與她就是不同的性格,宮元齡柔柔弱弱,體弱多病,向來都是要人疼惜的,而她自小便跟著父親和叔父,去過西北,賽過馬,與人比賽射箭,若不是遇見往后發(fā)生的事,她也許會一直大大咧咧。
宮元齡從小就知道怎么討好人,大人生氣了,她就撒嬌裝病。
在大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宮長訣身上時,宮元齡就裝柔弱,把眾人的視線從她這兒分走。
宮長訣一向端著長姐的身份,沒有與她爭搶過什么。其實前世里,心里也是介意過的。
宮長訣一向不喜歡把自己的情緒外露,不知道怎么討好人,看起來機靈,其實也是個笨拙的,每當自己的見識能力長進,收到大人表揚時,宮元齡總有辦法將大人的視線轉(zhuǎn)到自己身上。而宮長訣不會爭,只是暗自里不甘和傷心,卻又學(xué)著像大人一樣關(guān)心著宮元齡。
所以心里再不開心,也不會表現(xiàn)出來,對于宮元齡,也是一再忍讓,做好一個長姐應(yīng)該做的本分。
兩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一直都不算好。
宮元齡常常投機取巧,喜歡偷懶,好逸惡勞,大多都是從萬姨娘身上學(xué)到的。但實際上,宮元齡只是喜歡出出風頭,有些小心思,本性還是好的。
至少,從來沒有害過人。
如今,重來一世,那些心里曾有過的不平與難受,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她記憶中,宮元齡被獄卒侮辱的時候,她的心痛如錐心刺骨。
就算再有嫌隙,她們也是姐妹,也是一家人。
若有機會,這輩子,她想將宮元齡的性子帶正一些,也算是彌補了上一世姐妹關(guān)系淡薄導(dǎo)致的疏離。
宮韞道,
“如今我換過衣裳,得去宮里,要是病了,只怕也得回來才能看看她了?!?p> 宮韞話音剛落,一個穿紫色衣衫的少女便跑出來,委屈道,
“父親偏心!只看姐姐不看我。”
宮韞和宮霑笑起來,
宮霑道,
“你這丫頭,又投機取巧?!?p> 宮韞道,
“這會子父親是真沒時間看你了,但父親給你帶了青州的夜明珠。”
宮韞將一個匣子遞給宮元齡,宮元齡忙打開,一顆圓潤飽滿的夜明珠暴露在眼前。
宮元齡喜上眉梢,抱著宮韞的手臂撒嬌道,
“父親,女兒不是故意這么說的,誰讓父親居然不來看女兒。女兒生氣才說的氣話。”
宮韞也不拆穿她,笑道,
“現(xiàn)在父親能走了吧?”
宮元齡如小雞啄米般點著頭,
“女兒會在家里等著父親的?!?p> 宮霑大笑,
“還真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p> 宮韞遞給宮長訣一把劍,道,
“我和你叔父走的時候,你說想好好學(xué)學(xué)劍術(shù),我尋得一把徐夫人劍,想來是最適合你的?!?p> 宮長訣接過,道,
“多謝父親?!?p> 父親離開時,是一年前,那時,她滿心都是楚冉蘅,聽聞楚冉蘅的劍術(shù)好,她才想著要練劍。
如今…如今一切都灰飛煙滅了,這劍,她不需要了。
宮韞和宮霑換過衣裳,進了宮。
大殿上,元帝虛咳幾聲,而后笑道,
“如今匈奴臣服,兩位愛卿護國有功,朕深感欣慰?!?p> 元帝的視線流連在宮韞和宮霑身上,
“便賜先帝親手所書’流芳千古’之匾額,望兩位愛卿永護大周,牢記宮家使命。”
牢記宮家使命六字一出,不少人面色微變。
陛下…這是在敲打?qū)m家什么嗎?
宮韞面不改色,與宮霑兩人高聲道,
“謝陛下隆恩?!?p> 元帝道,
“若朕沒記錯,你二人都已過不惑之年了?!?p> 宮韞道是。
元帝咳嗽幾聲,身旁的小太監(jiān)忙呈上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粒赤金色的藥丸,元帝拿過服食了。眾臣只以為是治風寒的藥。
元帝道,
“如今太尉手中握著虎符,要掌管的軍隊不計其數(shù),如今卻又早過了不惑之年,年近五十,想是掌管不過來了。朕心里,亦是心疼太尉征戰(zhàn)沙場,落下的這許多舊傷和隱疾?!?p> 宮韞聞言,眸色微變,卻在一瞬間明白了元帝的意圖。
朝堂上的人都是從官場詭譎波瀾中過來的,怎會不知道元帝的意思,霎時間,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宮韞身上。
大殿上,一瞬氣息凝滯。
宮韞撩袍跪道,
“臣確實年紀大了,如今受過了許多傷,想多多歇息,也想將虎符交與其他有能力者去掌管。多謝陛下體恤,臣亦正有此意?!?p> 元帝聞言,眸中露出了一絲精光,
“那便將虎符交與廷尉關(guān)無忘暫時保管,代為操練軍隊和掌管細務(wù)。”
眾人面色一變,一個掌管法度的廷尉,無疑是文官,縱使這關(guān)無忘武功再高,也不是上戰(zhàn)場打仗的武將,陛下怎能將兵符交與關(guān)無忘。更何況,如今關(guān)無忘不過是二十多歲的朝堂新貴,怎堪當此大任?
關(guān)無忘出列道,
“臣領(lǐng)旨?!?p> 還未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元帝又道,
“衛(wèi)國大將軍。”
宮霑道,
“臣在?!?p> 元帝道,
“朕記得,你如今還沒有娶妻?”
宮霑道,
“陛下圣明?!?p> 元帝笑道,
“是朕和這江山耽誤了你啊?!?p> 宮霑跪道,
“臣不敢?!?p> 元帝道,
“朕,允你告假,沒有成婚生子,不許再回來。”
宮霑面色一變,手抓緊了衣袍,沉聲道,
“大周江山為重,臣愿終身不娶。”
元帝皺眉,
“不必說了,朕當真是心疼朕的兩位愛卿,為江山征戰(zhàn)多年,卻都沒有過過自己的日子,即日起,你二人亦不必上早朝,該成親成親,該修養(yǎng)修養(yǎng)。”
元帝口中說著心疼,卻沒有半分心疼的表情。
宮霑正欲反駁,卻聽元帝身邊的太監(jiān)急道,
“退朝——”
退朝二字一出,宮韞和宮霑明白過來,此事已是板上釘釘,絕無逆轉(zhuǎn)的可能。
陛下如今,是忌憚宮家了,鐵了心要削去宮家的權(quán)利,架空宮家,沒有給他們半分反駁的權(quán)利與機會。
宮韞與宮霑對視一眼,兩人皆眸色沉重。
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天。
宮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宮韞與宮霑回到宮家,本該開心,兩人卻都不帶絲毫喜色。
宮長訣替宮韞夾過菜,
“父親可是有什么心事?”
宮韞回過神來,強撐著笑意,道,
“沒事,許是這些日子行軍累了。”
宮長訣不疑有他,過了幾日,卻聽梳妗說左窈青上了門。
宮長訣以為左窈青是來與她聊天解悶的,卻見左窈青面上有些不安。
宮長訣推了棋,
“窈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與我說?”
左窈青看向?qū)m長訣,踟躕道,
“你最近,有沒有聽說外面的傳言?”
宮長訣道,
“什么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