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中之水,傾灌進咽喉,幾聲劇烈的咳嗽之后,郭嘉轉過身瞧著滿是迷茫的荀彧道:“你會回到我的身邊,因為你明白只有這里才是答案。
其實你也好,我也罷,雖都是蠢,總歸還不算太壞。瞧瞧慈明先生,教我們大義之人,卻在計較一家一姓的小利…思之令人發(fā)笑呀?!?p> 袁氏一族,四世三公,德布天下。如果荀爽當真如他所言,想要迅速終結亂世,荀諶與荀彧踏進的必然是袁氏未來家主袁術的府邸,而非送去袁紹身側。
唏噓幾聲,郭嘉趨步重歸床榻,側過腦袋目視荀彧側顏說:“國有沉疴,當振之以猛,若真能以今日之犧牲,換取明日的不再犧牲,則今日之犧牲并無不可??偤眠^眼下士林,明明欲建新邦,其命卻是守舊。就算成功,又有何用?”
“大破大立,終究是無可奈何之策。宜予生路,或許未嘗…”凝視屋頂的荀彧猶豫的話語,怎么都不像是在勸說認定目標從不遲疑的郭嘉,倒像是在說服自己。
“承襲舊制,不過茍且罷。你呀,還是與老頭走太近…”郭嘉口中的老頭,自然就是養(yǎng)父荀悅:“想想光武重建漢家社稷吧,看似是中興,但結果呢?”
“且行且看吧?!比嗳嗄?,荀彧露出苦笑:“其實什么是對,也只有后人能評說,不是嗎?”
“躲能躲到幾時,看完外面的世界就回來吧。有友若在,本初未必重視你?!币暰€同樣投去屋頂,郭嘉忽然轉移話題道:“你說曹孟德怎樣?”
袁術以及袁紹,這是世家與士林熾手可熱的人物。然無論其人究竟如何,都能改變一個事實——他們背后是無數既得利益的集體。
這意味著,就算他們建立所謂新的國家。改變的其實只是名稱與皇帝,實質的矛盾實際未曾解決。這也就是郭嘉前言說的,士林欲建新邦,其命卻是守舊之故。
“就算他是,只是我們呢?”連日趕路的疲乏席卷,荀彧眼皮已經漸是撐不住。
今日上午,曹操代表袁紹出城迎接荀彧、荀攸以及郭嘉。一路相談,他們皆能窺視出曹操心里的一團火焰。然而就像荀彧說的,就算曹操真與郭嘉志同道合,但他們能給曹操帶去什么?
“嗯…先學會本初借雞生蛋的本事?”郭嘉拍著下巴,忽然說道。只是回應他的是荀彧的呼吸聲。莞爾一笑,他也漸漸閉眼入眠。
不知何時,一陣腳步攪擾他們清夢。荀彧、郭嘉惺忪睡眼里,是荀攸帶著刺眼光耀踏進屋內。明媚午后,太陽懸掛天穹久矣。
荀攸論輩屬荀彧侄兒。但與荀彧一脈截然不同,荀攸祖父荀曇、伯祖荀昱,皆受黨錮之害以至是一死一錮。似海的深仇,驅使荀攸愿意幫助士林中任何意圖改天換日的勢力。
自孝桓皇帝荒廢政務,國家命運咸決閹寺始,士林與宦官的抗爭就未有停歇之日。怎奈斗爭之中,宦官們借助天子權威,不斷構陷真正履正清平、貞高絕俗的官員,大肆污蔑清流營私結黨。
及至當今天子登基,艱苦抗爭的士人們赫然覺察,無數親朋慷慨捐軀的結果,竟然是引發(fā)第二次大規(guī)模禁錮。
信念的徹底崩塌,引發(fā)士林大分裂。其中一部青壯派將自己滿腔的熱血,徹底化作對腐朽劉漢的仇視。
突如其來的蛾賊暴動,逼迫天子不得以重新啟用黨人。這些原本赦歸田園、禁錮終身的年輕士人,由是迅速在雒陽聚集。
積壓的高貴憤怒,不會因為天子的寬恕而消散。表面恭敬的他們,已經是磨刀霍霍。年輕的他們不似往昔毫無組織的烏合之眾,他們真的就像宦官說得那般串聯凝聚,發(fā)誓要用翻滾的波濤,去吞噬掉至高無上受命于天的仇人。
“運作什么官職?”揉搓幾下眼睛,郭嘉隨口一問。昨日,他與荀彧、荀諶一同前往何進府赴接風宴席,只有荀彧是參加雒陽年輕士子的聚會。
“他們呀…”忍俊不禁地端詳一番剛剛睡醒的年輕叔父,荀攸還是笑出聲道:“他們想我任黃門侍郎,景升與孟卓都不想宦官再隔絕內外,只是沒這么容易?!?p> “怪不得昨日未見劉表和張邈,原來是跑去收編你們呀。不過他們倒也是知人善任,畢竟也只有公達這樣貌似木訥、怯懦,實則胸藏韜略,逢變果決之人,才適合監(jiān)視高高在上的天子?!遍e不下的手改去撓后頸,郭嘉嘖嘖著嘴說:“要不是親耳聽見,誰敢相信士林都能染指黃門侍郎?本初借雞生蛋之策,當真是絕妙,可笑公卿都快被掾屬架空,還有閑心與何進齷齪?!?p> 黨錮之赦,原就是天子懼怕黨人投奔張角,勉強同意。天子戒心依舊,黨人的升遷自然艱難異常。
這般境遇下,迫不及待的年輕士人遵從袁紹引導,紛紛是自薦公府。幾月過去,他們已經能通過掾屬的身份,用言語去影響甚至操縱公卿的決策。
又兼公府具體事務,皆由他們具體實施。如此一來,這些最激進的士人,悄無聲息間其實已經完成對雒陽中樞的滲透。
瞧眼荀彧欲言又止之狀,郭嘉隨口就替他問:“海內紛亂,黎民難安,蛾賊之禍,早已不遜瘟疫之災。就真沒有與天子同舟共濟之可能性?”
“風浪在前,吳越已經同舟,然總需防備風平浪靜時。”荀攸說得不緊不慢,只是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堅定:“劉漢天子與宦官仇恨我輩,更甚吳與越。等到蛾賊完全平息之日,黨錮定然重歸。如果我等不趁著天子畏懼蛾賊之際,在這短暫的攻守異位時積蓄足夠的力量,將來不過是授首一途耳?!?p> 郭嘉荀攸問答間,已經徹底封堵死荀彧開口的可能。血親之仇,雖百世猶可復,似他這樣未曾背負沉重包袱的旁觀者,開口就是傷害。
無論如何,荀彧們的雒陽第一夜,都是安然度過。但在距他們東南五百里外,在這片天穹已經過去的深夜,曾有一人是徹夜未眠。
就在郭嘉與荀諶對峙當口,就在荀攸與劉表們剖析平亂局勢與雒陽局勢。他們的同窗賈詡,漠然地站在無名山坡旁突起的巖石之上。借著月色,手搭涼棚的他極目張望著一座不算雄偉的城邑——長社。
“東南西北,賊營星羅棋布,可算水泄不通。城東十里,郁郁林木通達山腳,值此炎炎夏日,或可供大軍避暑。城南三十里有一峽谷,期間多有樹林,俱是設伏之選…”
俄頃,賈詡手握石塊,將腦海中有用的信息逐一畫出,一張長社周邊的地形圖便是躍然石上。隨手將畫石丟在一旁,他抬眼嘗試從星空中尋覓不可能出現的太白,臉上再無當日的決絕。
決心下時,容易。付諸實踐,卻很難。何況,他還將為之付出代價。因而,他遲疑已經很多天。
他害怕死,但橫檔在前的問題,從來不是他擔心自己的性命。而是他有沒有資格,用其他人的性命去達成他的目的。而是他有沒有勇氣,承擔可能需要背負的罪孽,以及責任。
只是,當他開始主動尋覓主殺伐的星宿時,其實決定也已經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