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元三年秋天，漢文帝攜竇皇后，慎夫人乘輦同往上林苑游幸，晚上在上林苑舉行盛宴。
我自從進宮后，一直沒有跟皇后見面；我是皇上新封的夫人，皇上說了，而今后，我可以與皇后平起平坐。
我其實是在躲避皇后，只要一見面，她就可以從我的語言中窺見我不是雪兒；她對雪兒十分的熟悉，她對我略有了解；尤其語言，只要一開口，便知誰是誰了。
一個瞎子最敏感莫過于聽覺，我只要不開口，她便不知我是誰。
雪兒自從皇后瞎了后，一直都是皇后的眼睛；皇上封雪兒為慎夫人，原本就是給予雪兒的回報；只是雪兒被封為夫人后，一直不跟皇后見面，竇漪房就越發(fā)的不可理解了。
皇后眼瞎，皇上讓慎夫人與皇后平起平坐，只要皇上不說，自然沒人敢嚷嚷；皇后的族人也不敢造次，他們知道皇后眼瞎事出有因的，怕招致皇上的不悅，也隱瞞不報。
前往上林苑，我和皇上一間馬車，皇后獨占一間馬車。下車后，我離皇后遠遠的，她便無法知曉我的氣息。
“慎夫人呢？”皇后在詢問慎夫人，她的意思就是慎夫人怎么就不過來問候皇后呢。
“慎夫人坐車不舒服，正在休息?！眱仁讨坏萌鲋e，我就在內侍的旁邊。
“旁邊的夫人是誰？”我佩服她聽覺的敏銳。
“她是一個外官家的夫人，膽兒小，怕沖撞了皇后娘娘您??！”
“也罷，如今本宮就是一廢人，是個人就能欺瞞本宮?！?p> 內侍見皇后責備，有點害怕。
“奴才不敢，奴才叫那位夫人前來見駕?！?p> “既然她那么膽小，還是不見的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本宮恃強凌弱?！?p> 等到用膳的時候，我就不得不出來了。
“參見皇后！”我照例得參見她，這是表面的功夫。
“你……”我一開口，她就知道我是誰了，只是她沒有當面挑明。我看到她的身體在抖動，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激動。
她再也沒有說話了。我不待她的平身，我便站起來了。
反正，她看不見；她聽得見，又耐我何？
這皇后欺人太甚！人善被人欺。
我看到我的席位與皇后的同排，便吩咐上林苑郎官：“以后但凡皇后在的時候，我必低她一個等次。”
我經過了人彘事件后，多了幾分感觸；那些地位啊都是身外之物，何必因為這些東西斗得個你死我活。
飯后，皇后獨自召見了我。
“不知叫你做雪兒還是張嫣？”她知道我叫張嫣。
“皇后娘娘，雪兒和張嫣都過去了。我現在就叫慎兒，我應該姓聶吧。”
“你好手段，搖身一變，又到了帝皇的身邊。你好大膽子！”皇后很有魄力，只是我也不是當初的人了，都變了。
“不敢！”皇后現在也蹦跶不高了，她沒了眼睛便無法控制后宮；這些年經過了這么多的事故，把我也鍛煉成了銅筋鐵骨了。
后宮是智慧的爭斗，不只是拳頭之斗。她雖然有呂雉之才能，但是卻沒有呂雉之權勢，呂產和呂祿是呂雉的強有力的后援；他竇家沒有這么些人才。自從竇氏眼瞎之后，竇家收斂了很多。
我進宮之后，一直是與皇后平起平坐的；中郎將袁盎曾經勸我：“尊卑有序，上下和睦，家國安寧，是皇上的福氣，何嘗不是國家的有幸呢？”我當初很不服。
后來袁盎引用當年的人彘事件，那是我親身經歷過的悲慘的事件；當年戚妃被剁成幾大塊裝在很小的甕中，不忍視之。竇氏是個大智慧的人，同時也是個心狠手辣之輩；我相信，待皇上過世之后，竇氏或許能夠做到。我只是為張嫣擔心，她比較善良，盡管經過了生死之變故，她良善的本性卻無法改變。
有時忍耐未嘗不是什么壞事。
“其實，雪兒不是我的親姐姐，只是你培養(yǎng)的一枚棋子？”
“你不傻，只是反應太遲了?！薄安贿t，正當時；因為她不是我的親姐姐，我才這么做。我是個很看重親情的?！?p> “你當初設計追殺我們，其實是早有預謀。我那位所謂的母親，也是你的一顆棋子？”
“你說的不錯，你的母親、你的姐姐都是我的棋子；其目的只是為了我代王能夠上位?！?p> “青山之行也是為了剿滅你和太子，只是因為出了點變故?！?p> 變故？就是代王劉恒偷偷地藏在劉章的車馬中？
那他所說的變故又是指什么？
不對，那時她根本還不認識劉恒；竇漪房還在漢宮，還不知道自己作為家人子到代國去。
“我一直不知道，你們是如何逃脫追殺的，現在我明白了。代王早就認識你了，是他救了你們；我只是沒有想到，他這么些年來一直對你念念不忘。”
她不是算無遺策嗎？她不是絕等聰明嗎？還是出了意外。
“我爺爺原本是楚王手上的一員大將，他是死在高祖手中；那時我還不是代國的王后，我只是想為我爺爺報仇?！?p> “當時戚妃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她是覆滅太子和你的最佳人選。只要你倆出宮，戚妃就會知道；戚妃深得皇上的喜愛，高祖本就有改立太子之意，只是畏懼權臣。”
“如果太子死了？高祖就會改立如意做太子，一旦如意登基做了皇帝，那么呂雉就會很忌憚，從此漢宮就無寧日了。這就是我所希望的?！?p> “那你為什么要害死劉章？”
“我不告訴你，他是該死！”她的回答更是堅定了我的猜測。
“劉章這人倒是很專情的。他為了你的安全，撤兵了，不爭皇位了。說真的，那年他要是爭一下的嗎，他至少占了地利。不過，即使他搶得了皇位，他也不敢娶你。你倆注定此世無緣。真心這么簡單。他一退兵，你就被保住了。這是我們答應的?！?p> “就是皇上也只能娶雪兒，也不敢娶張嫣。張嫣還在北宮被軟禁著。”
“你不是張嫣，你是慎夫人。”
“其實雪兒的真名是聶慎兒。聶慎兒是邯鄲人士。只有我知道，他的養(yǎng)父母也不知道?！?p> “她養(yǎng)父母小時候撿的那個女嬰早已死了，十幾年之后我們用聶慎兒代替的。她只是我的計劃中的一顆棋子?！?p> “當初我們只是把她放在那兒作為棋子以備隨時使用?！?p> “當然，我原本不知道她和你那么相像。我是在宮中見過你之后，我才贊嘆造物主的鬼斧神工?！?p> “這樣她就被啟用了?！?p> “那她怎么就做了呂祿的私生女呢？”
呂家認了這個私生女是最大的敗筆。沒有雪兒，呂家興許與劉家有得一拼，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一世英名的呂祿怎么就入了這么個龍?zhí)啄兀?p> “呂祿就是個十分十的傻子。你看他做的什么事兒？”
呂祿竟然相信好友酈寄胡言亂語，交出了北軍。這可是愚鈍到了極點。
所以要呂祿相信，雪兒是自己的女兒不是什么難事；這就在呂家釘下了一顆鐵釘。
青山追殺連環(huán)計和幾年后的血洗皇宮的計策融為一體，這可真是太神奇了。
我自嘆不如?。?p> 不過，她還是算漏了至少兩處，一處是青山追殺劉章的出現以及劉恒的救命，另一處就是劉章的極力擔保張嫣的安全。這不過是美玉的瑕疵。
最為凄涼的是，她還算錯了人心，把自己的一雙眼睛給斷送了。
他不該把自己的家族也遷到長安來了，有了人，就會有欲望；有了人，就會引起別人的猜測。
“不過，北宮的那個張嫣，她是罪有應得；我的這雙眼睛雖然不是她毒害的，她也是其中的一個兇手?！?p> “瞎就瞎了吧，我瞎了，某些人就放心多了。否則總有人疑心疑鬼的，好像我總惦記著他們家什么東西似的。”
她眼瞎但是心里亮堂得很。一雙眼睛換來一生的平安，這倒是劃算得很。
劉家被呂雉嚇怕了，總是懷疑外戚想圖謀他們的江山。
“慎兒妹妹，往后你就是本宮的眼睛?！?p> “其實，我也不是留戀這個后位，只是這個后位就是我的生命；倘若我不是皇后，我在這宮中絕對活不過一個時辰。這就叫身不由己。”
眼睛瞎了，如果連皇后都不是了，只怕她一個時辰都活不過來；隨便一個小卒就可以拿著一根金釵就可以把她捅死。
“你不會也想殺了我吧！”我看到她真心的感到可怕。她絕對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弱，即使眼睛瞎了。
后宮，她還是女主人之一。太后還活著。
“你是慎兒，不是張嫣；張嫣于我有恩，也跟我有仇。當年她救我一命，我至今感激于她，但是我和她的仇不是私仇，乃是來自于大漢的安寧。她不死，大漢難得安寧，畢竟她于我有恩，我便留她一命，把她軟禁一生。”
她的慷慨陳詞，我不免有點小激動；她沒有私心，是為國家計。
只是我又想過來，一個無權無勢、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能給大漢帶來多大的危機？
難道她的呂家殘余勢力企圖扶持她為女帝，顛覆大漢劉家江山？這也太看得起張嫣了，也高估了呂家余孽的能力和能量。所謂呂雉的呂家早已被劉家連根拔起，難道是一個姓呂的就想顛覆劉家江山？
真的是杞人憂天、無稽之談。這是作為迫害一個弱女子的可笑而又可悲的笑話。
張嫣終究是悲??！
“喏，妾身是慎兒，皇上封的慎夫人，不是張嫣；張嫣被拘押在北宮。”
“慎兒妹妹，過來；眼睛看不見了，扶扶本宮吧?！?p> 我伸出了手，她的手就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在旁看到她的眼睛流出了一串兒淚水。
我知道她的心還在疼，知道了太多的真相，卻只得吞下肚子，還要裝成無知懵懂，才是最難受的。
“寶貝，不要為你姐難受，這就是命啊！我們終究逃不過命運啊?！?p> 失去了一雙眼睛，失去了一段真情，失去了一片親情，留下的都是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