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里早已搭好戲臺子,正宴結(jié)束后賓客們都聚集在這里。與京都的寸土寸金不同,百年縣多的是空地,所以易西湖雖然只是個縣官,但是居住的府邸還是挺大的;當然,這宅子多少還是逾了規(guī)制,但禮朝所有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官,很多府邸都是違了規(guī)制的,這倒已經(jīng)成了一種默認。再說了,百年縣的這座府邸還是百年前的前朝所留,縱使有人要就此說什么,也傷不到易西湖的官聲的。
百年縣之所以叫百年,也和這縣城里無數(shù)的舊物有關(guān)。西街就是一條很有歷史的古街,易西湖也在易香香的建議下把古街整頓成了客商的觀光區(qū)之一,街邊的刻壁上不乏有一些書法大家留下的刻跡,不少文人墨客到此欣賞,這也讓百年縣的文化知識得到了更多的宣揚。
易府花園的正中央有小湖,原本是沒有名字的,這幾日因為易若楠經(jīng)常在湖邊作畫寫詩,一日早膳時分作為大伯的易西湖為了表揚她的好學上進,便肯了她給這個湖取名字的權(quán)利;于是易府這小小的一個湖便有了名字,喚作落霞湖,得名于晚間夕陽照耀在湖面上,熠熠生輝。
落霞湖這個名字不太得易老夫人的心,老人家年紀大了,對什么過世啊隕落啊這類詞都有一定的忌諱;不過自家兒子居然允了易若楠取名字,她也不好多說什么的。只是自從那以后慈安堂里的下人不興叫這個小湖為落霞湖,只依舊按以往那般用“花園的湖”來稱呼。
此時的落霞湖兩側(cè)皆是掛起了素織紗幔,紗幔簡單輕薄卻不失風雅;岸上兩邊井然有序的放置了桌椅,每兩把紫檀木鏨福壽文圈椅間都安置了橢圓案幾,上面有一些點心和瓜果,用以招待客人。男女賓客隔湖而座,座椅前方已經(jīng)搭好了戲臺子,不說多么雄偉大氣,但看著也是費了功夫的。女賓席里侯夫人姜氏和易老夫人坐在第一排中間,后者邀請姜氏點戲。
在場之人皆沒有侯夫人姜氏的身份尊貴,于是這第一場戲,自然是由她來先點。
“那便唱一段《菊花記》吧!”姜氏捏著戲本子也沒有推辭拿喬,指著本子上的戲曲名字說道。于是不多時,戲臺上咿咿呀呀的,便唱上了《菊花記》。
易香香原本在現(xiàn)代的時候也不討厭戲曲,來了這古代,真的是聽的多了便也乏了。就說這菊花記,她整部都看了不下五遍!完全沒有興趣了!而且她每次聽到“菊花”這兩個字都出戲,沒想到古人取名字也能取得這么的淺顯。
沒有錯,菊花記講的就是和菊花有關(guān)的故事,這故事啊,說的是一個才子,為附庸風雅愛菊如命。禮朝成康年間,確實掀起過一場“菊花風”,只要是個才子,出去都說自己喜愛菊花的高潔,到后來菊花更是被炒到高價,甚至有才子為了買菊花飼養(yǎng),居然賣兒賣女!當時的成康帝痛斥此現(xiàn)象,找來人寫了這出菊花記,故事的最后就是愛菊花的書生把畢生精力都放在了菊花上,孤家寡人無人送終,最后卻悔之已晚;而相對的還有另外一個角色,就是一個不愛花的書生雖然天賦一般,但卻是認真鉆研學問,最后封侯拜相。
這出由現(xiàn)實版改編的戲曲在成康帝的精心播種里漸漸生根發(fā)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響徹禮朝大地;于是從成康年《菊花記》火起來之后,除了真正的愛菊之人,也不再有人特意用菊花來標榜自己的高潔了。于是這出戲曲也慢慢流傳了下來,衍化成了家中長輩激勵子弟的一個故事,它所要表述的大道理就是你只要不把時間花在旁門左道上,而是要努力刻苦的學知識,那樣終會有成材的一天。
易香香覺得成康帝也是個人才,他要是下旨鎮(zhèn)壓愛菊的喜好,可能還會讓那些文人產(chǎn)生心里逆反;用這么一出戲曲,既解決了危機也弘揚了正確的價值觀,可真不愧是做皇帝的人啊,腦子就是好用。
易香香偏頭看了看,這會兒戲臺上唱的是那書生才子為了買菊花要賣了女兒的場景,只見一婦人拉著他求他不要賣掉自己的女兒,可才子還是狠心的甩開了婦人的手......伶人很盡責,唱得聲聲動情,演繹得催人淚下,席間已經(jīng)有不少夫人拈著帕子擦淚了。
易香香心有戚戚,不說為菊賣女,這世道以男子為尊,渣爹更是遍地開花。她爹是難得的一個好男人,為人正直,后院也干凈,易香香沒有渣爹為難,但擋不住以后會嫁個渣,不受控的未來真是令人惆悵啊。
易香香坐在最末席,主要還是想躲懶,怕林氏老盯著她。落霞湖邊圍著木制的小圍欄,她把紫檀木鏨福壽文圈椅挪到偏靠湖邊處,靠著軟墊坐的十分舒服。要說古代的這些椅子啊,她最喜歡的就是圈椅,圈背連著扶手,從高到低一順而下,座靠時可使人的臂膀都倚著圈形的扶手,十分舒適。易香香拿著魚食正在喂湖里的魚,嘴里念念叨叨的說:“大黃你別搶小紅的,你看小紅都餓瘦了!還有你小白,吃那么多晚上會消化不良的你知道嗎?”說的全都是平日里林氏勸她少吃點的教訓話,這會兒都被她拿來對付魚了。
女賓們愛戲,男賓們可不見得都愛看這些東西,落霞湖的另一邊老爺們都還斟著酒,相互繼續(xù)著宴席上未完成的吹捧。什么“百年縣有今日,可多虧了易大人......”,什么“易二爺好風采好品味......”,什么“李員外最近精氣神可是越發(fā)好了,是生意又賺了?”要不怎么說吹破天這小地方的人就是小地方氣呢,別人聽戲飲茶論調(diào),這些人聽戲吃酒拍馬!
男賓席末端,坐著一些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其中就有易洛川三兄弟。而此時在易洛川身側(cè)坐著的錦衣男子,年紀瞧著比幾個男孩子都大一些,約莫舞象之年,這個長得風度飄飄一表人才的男子就是昌平侯世子孟奇函,他隨母親昌平侯夫人姜氏一起回通州為外祖父祝壽,所以現(xiàn)下也自然隨著一起來到了易府。本來他是可坐在上首的,但他不想和一群中年男子推杯交盞,便推辭說和易洛川聊得來,也不大愛看戲,就下來坐在了后者旁邊。
雖然是推脫之詞,但孟奇函的確很欣賞易府的幾個男孩子;年紀不大,但都成熟穩(wěn)重,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尤其是易西湖的長子易洛川,談?wù)撈饘W問來更是頭頭是道。
易洛川是縣官大人易西湖的嫡子,如今百年縣的公子哥里也要數(shù)他的身份略高一些,不說世子點名和他聊得來,就是按理說,在場的同輩里也是只有他最有資格招待孟齊函,其他人只能陪同。不過認真論起來也說不上招待不招待的,畢竟是初次相識,聊完了讀的書,說完了屈指可數(shù)的樂事,沒有什么生活閱歷的幾人自然沒啥好聊的,于是小角落里幾個男孩子看戲的看戲,發(fā)呆的發(fā)呆。
易洛川倒是沒看戲也沒發(fā)呆,風吹起了湖對面薄薄的紗幔,他正看著自家妹妹在拿魚逗趣,不禁笑出了聲。離他最近的孟奇函聽到了聲音,順著易洛川的眼神方向看過去,就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在喂魚,嘴里還念念叨叨的說著什么。
“這位姑娘是?”孟奇函看著易香香的動作挺有趣,便出言問易洛川。
“那是在下舍妹,頑劣的很!”易洛川無奈的笑了笑。
“我看到是可愛的緊,川弟可否引薦一下?”在剛剛的交談中,孟奇函和易洛川便早已稱兄道弟起來,不過易洛川為了尊敬侯府,卻還是喚孟奇函“世子”。
“自然是可以的,世子請隨我來?!币茁宕ㄆ鹕恚瑤е掀婧瘡暮吹膽蚺_對面繞到了易香香身后,后者如今不過是個孩童,自然談不上避嫌不避嫌的。
易洛川帶著人走了過來,易香香自然是不知情的,于是孟奇函剛靠近便聽見易香香脆生生的在威脅魚兒說:“大黃你要是在搶,我就讓妙琴把你撈起來燉湯喝!”
孟奇函哈哈一笑,說:“小妹妹,金魚是觀賞魚,是不能用來做菜的,金魚肉不好吃的?!?p> 易香香聽到聲響,回頭看見哥哥帶著一個錦衣小公子站在身后,她把手里雕刻著粉彩魚藻圖的魚食罐子遞給妙琴,伸手要易洛川抱。
易洛川剛把她抱起來,就聽見妹妹在耳朵邊問:“哥哥,這個人是誰呀?是你在學院里的同學嗎?怎么以前我都沒見過呀。”
“這是昌平侯府世子!”易洛川給自家妹妹解惑,后又見妹妹看他過來就求抱抱,以為自家妹妹是見到生人害怕,故又補充道:“世子是個好人,香香不用害怕?!?p> 易香香怕什么呀,她猜到了這可能是姜氏的兒子,畢竟百年縣找不出來這么貴氣的小公子,只不過問易洛川確認下而已。要他抱也是湊近了好問話,總不能大咧咧的問出來吧!不過易洛川疼她,她是知道的,所以點了點頭并且還很大膽的對孟奇函說:“世子怎得知道金魚不好吃?莫非世子吃過嗎?還是世子是沒吃葡萄,卻說葡萄酸呢?”
孟奇函這下被問住了,他倒是真沒有吃過金魚,不過也沒見其他人吃過呀!這小姑娘還拿葡萄比喻,可真是聰明好玩。
“我說了吧,我這妹妹啊,頑劣的很。還請世子多多擔待,不要怪罪才好?!币茁宕ㄒ姵俗约哼€有人能在妹妹面前受挫,不禁多了幾分笑意;不過對面的畢竟是世子,所以也是出言表達了歉意。
孟奇函自是不在意的,他擺擺手說無礙,還笑呵呵的用扇子敲了敲易香香的頭。
易香香最討厭被敲頭了,她娘敲不要緊,居然來個外人也敲,不過她也不能拿孟奇函怎么樣,就只能欺負自家哥哥啦!只見她用兩只小胖手揪著自家哥哥的耳朵,說:“我才不頑劣呢,哥哥頑劣,哥哥最頑劣了!”
孟奇函看著易家兄妹玩鬧,童趣非常,心里羨慕的緊,當天晚上就和自家母親說讓她再給生個妹妹,搞得侯夫人姜氏哭笑不得。
易家并府這日的亮點,除了突然到來的侯府貴客外,自然是還有易府大小姐易若楠。伶人們唱完戲后,她登臺舞了一曲鳳囚凰,一襲紅衣襯得她清秀的臉龐瞬間妖嬈起來,舞姿也是十分曼妙,連貴客姜氏都稱贊得頻頻點頭。不過稱贊歸稱贊,姜氏心里并不喜歡女孩子這樣拋頭露面,在京都里雖然也有小姐獻藝,但都是琴棋書畫為主,畢竟是世家小姐,哪有當眾跳舞的?那不是自降身份嗎?所以易若楠此舉在她心中,反而大大了失了一把分。
因為不覺得疼,所以易若楠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腳。不過易香香卻覺得結(jié)果怎么樣都不重要,有什么關(guān)系呢,像侯夫人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會重視一個七品小官的侄女。
因為還要去百年寺,所以姜氏自然是帶著兒子在易家住了下來;雖然只是短暫的住幾日,但林氏還是麻利的收拾出最好的客房,供他們居住。
這么兩位富貴人就在府中,自然也是讓很多人動了心思;于是剛剛下了宴席,黃氏就帶著自己的兩個女兒前來拜會,意圖攀近與侯府的關(guān)系。不過姜氏并不感冒,借口自己身子疲累,連茶都沒有招呼,就把人打發(fā)走了。本來翠明院里的王氏見大娘子居然只帶了她自己的女兒正在生氣地拍著紅木桌子,聽說黃氏被變相趕了出來,反而樂呵了起來。
“自不量力!還想討好侯府去攀龍附鳳,這下如意算盤打不響了吧!”王氏非常解氣的喝著花茶,笑呵呵的和小丫鬟一起講大娘子的壞話。
回到自己院子的黃氏倒沒有被趕了很丟人的覺悟,一來她知道姜氏的確是趕路而來,所以說身子疲累也可能并不是借口;二來哪個貴夫人不拿點架子,她要是易位而處,肯定也拿喬。她囑咐兩個女兒要在侯夫人面前多多露臉,嘴巴要甜;囑咐兒子易翰辰多多親近世子孟奇函。
“他們又不是住一輩子不走了,過幾日就離開了有什么必要討好的!”易翰辰對此不以為意。
黃氏恨鐵不成鋼的說道:“那可是昌平侯府的世子,他的姐姐如今在后宮圣眷正濃,你若和他交好了關(guān)系,以后回了京都,那豈不是一大助力?”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他也不怎么與我說話啊,今天在宴席上,都是三弟和他說的最多?!币缀渤接行┎粷M。
“山不來就你,你就去就山;細數(shù)起來你三弟身份也不夠資格攀附侯府,但他也知道討好世子,說明與侯府交好有利無害!”黃氏苦口婆心。
“母親說的有理,日后若能得侯府照拂,于我的前程大有益處?!币缀渤揭仓雷约旱牡莻€扶不起來的阿斗,二房要是想興旺,也只能靠他。
“辰兒知曉厲害就好,不說大房那邊什么都強于我們,就我們自己這里,翠明院那個王氏就是個不好對付的,還有馮姨娘和她那個兒子,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們?nèi)舨痪o著機會,以后總會被他們踩下去的。”黃氏揉著太陽穴,十分頭痛。
易若楠坐在邊上正繡著手絹,看見黃氏的動作便站起來給她捏肩捶背:“母親也不用想太多,想來大伯也不會一直留在百年縣的,官位必定還能往上升;我們現(xiàn)在至少在名義上也是一家人,以后他怎么說也會扶持辰弟的?!?p> “易家在京都里并沒有什么背景,多高也高不了哪里去。我們在這縣城里,能接觸到的達官顯貴不多,機會能抓住的,便要抓勞了?!?p> 黃氏一番話讓姐弟兩個齊齊稱喏,也紛紛暗下決心要出人頭地;至于小女兒易若芙,早已睡著在那雕花大床上。
有人想著法子往上爬,也有人聰明的審時度勢,選擇了自己應(yīng)該在的位置。
“希兒今日可也見到了那侯府世子?”容希院里,馮姨娘詢問正在寫字的易翰希。
“見到了,是個清秀的小公子,仆從環(huán)繞,十分尊貴。他同三哥比較聊得來,與二哥和我都不太熱絡(luò)。大約是看我們年紀尚小,也沒有什么好交往的。姨娘不用和我說去親近他的話,侯府世子不屑于和庶子交往的?!币缀蚕V礼T姨娘要說什么問什么,放下手中的羊毫后交代了個清楚。
馮姨娘還沒來得及多說什么就被搶白,不過她也知曉自己的兒子是個不爭不奪的主,對這些東西都不上心;但盡管如此,該說的還是得說:“我知曉你無意去爭,只是怕你以后沒有個依靠,若是能有一份保障也是極好的,況且庶子也是能分產(chǎn)業(yè)的呀?!?p> “姨娘不用擔心,我好好讀書也能自己掙下自己的產(chǎn)業(yè),將來必然會過得如意的。再說現(xiàn)在也沒什么好爭的,二房如今本就是個空架子,全部都是靠大房在接濟,我爭這些有何意義?我看大伯也不是會苛待我們的人,如今只要我們好好的不給他惹事,他會保我們一份吃穿的,將來我若出息了,也必然好好報答他?!币缀蚕臅负笞叱鰜?,將一席話娓娓道給馮姨娘。
馮姨娘點點頭,來到百年縣以后,他們的日子是比以前在京都時好多了,掌家的林氏也常常的詢問他們有什么需求,十分貼心。說起來大房一家子也的確都是好人,但是盡管如此,大娘子黃氏不也還是在為以后做打算?她顰顰眉說道:“如今不像以往在京都,如今大娘子是天天變著法兒找容希院的麻煩,若是我們同侯府交好了,他們不也多一層忌憚嘛?!?p> 以前在京都的時候后院鶯鶯燕燕眾多,黃氏挾制不住易堂權(quán),就只對付那些個花容月貌的姨娘通房。來百年縣的時候這些姨娘都被借機清空了,現(xiàn)在黃氏可是空出手來,只對付她們了。
“姨娘,我剛剛已經(jīng)說過了,侯府的世子是不會和庶子交往的。別說我,就是二哥也討不到好的,人家諾大的侯府,京都里人人攀附,和我們易家來往那也只是面子情,我又何必吃力不討好呢?還不如不去露這個臉,免得惹大伯父不喜?!币缀蚕5故强吹猛笍亍?p> 馮氏聞言嘆了口氣,說:“行吧,你既然有盤算,姨娘也不好說什么;你好好練字吧,練完早些休息,莫要傷身?!?p> 馮氏起身離開了易翰希的屋子,后者將她送到了門外。易翰希看著院子里的月光照射在花叢里,光芒打得花瓣閃閃發(fā)亮,他心凝氣和的觀賞著這一幕。
不能同昊日爭輝,那便只發(fā)自己的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