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發(fā)絲飛揚,長袖飄飄,衣訣翩翩。
起風(fēng)了,不知在什么時候,壓彎了雜草。
我不自覺迷著雙眼,
看見他越來越瘦長的影子,一時間癡了。
他背向山脈而行,不一會兒便走得遠(yuǎn)了。
可我要往山內(nèi)行,卻還在原地呆呆地望向少年離去的方向。
遲遲沒有動身。
我驚覺,
我似乎在逃避什么,我在害怕?亦或是我在恐懼?
我不得不這樣捫心自問。這一剎那,我的蒼白的臉色更顯蒼白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甩著頭,試圖將所有雜念排出。
我眺望向那個方向,是我來的地方,也是我此行所歸。
耽擱些時辰,我終于準(zhǔn)備翻山了。
我的腳步有些虛浮,也有些乏力。但我沒有止步。
是,我是在害怕回到那里,卻同樣有對回到那里的渴望。兩者很矛盾,好比用自己的左右手互相猜拳,卻也無可奈何。
我既可以為此而笑,也可以為此流淚。心頭中有甜,可鼻頭又不知為何發(fā)酸。
…………
不覺間,
我的體力漸漸透支。
我想,我是該休息一會兒了。
不過,我的胸口忽然傳來一陣絞痛,由不得我停下。
該死!
饒是以我的心性,也不得不如此暗罵一句——這是我在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暗疾,已經(jīng)挺久沒有發(fā)作了,沒想到今天會復(fù)發(fā)這么突然。
如刀割,如針刺,也不及它萬一。
豆大的冷汗從我額頭上滾落,我弱不禁風(fēng)的身板左右止不住搖顫。
我攙著一株大樹,呼吸也變得急促。
這是種莫大的痛楚,我咬牙忍受著。
我還知道,我現(xiàn)在隨時都會暈厥,可我不能失去意識,因為我清楚這山林晚間的危險。
我的身體如拉緊的箭弦,容不得半分放松。
我不得不繼續(xù)往前走去,因為我看到了一道火光,那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
我蹣跚著腳步,像極一個初學(xué)走路的嬰兒。
離得近了,我耳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一團篝火明亮,倒映著一張傾國傾城的笑靨,美如畫卷。
那是一張雪白的瓜子臉蛋兒,挑不出絲毫的瑕疵,白皙里透著紅潤,紅潤里帶著粉嫩。彎彎的黛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如柔荑,明眸皓齒,正值妙齡年紀(jì),天真地笑著,身上散發(fā)著蓬勃的朝氣。
她是活潑的,手舞足蹈,嘰嘰喳喳的吵鬧。
我聽見她在談?wù)摪兹盏哪莻€青年,“那個哥哥長得可真漂亮,真好看,雖然武功及不上我爹爹,卻也相當(dāng)高了?!?p> 她的旁邊,還有一位中年男子,聞言不住翻起白眼:“男人怎么可以說漂亮?那叫做俊朗,俊朗!你大叔我當(dāng)年就很俊朗呢!”
羽丫頭,我聽見他常這樣叫喚她。
而這個中年男子,手里正一邊烤著打來的野味,口里正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著——大多是江湖上的奇聞趣事。
每每說到一個奇異或令人不能相信的地方,羽丫頭總會插嘴道:“大叔,這事情是真實發(fā)生的嗎?卻為何有如此巧合?……”
中年男子是最容不得別人懷疑自己口中所述事情的真實性,他認(rèn)為,凡是從自己口中說出的就是事實。屢次三番聽到此話,老是忍不住氣急敗壞。
羽丫頭也笑得更加開懷了。
腳下的樹枝嘎嘎響著,我很快就引起了他們二人的注意。
火光映照下的我更顯得滿臉的病態(tài)。
少女輕輕驚咦一聲,見罷便欲起身。
“等等?!蹦凶幼プ∷凉嵃椎氖滞螅秃鹊溃骸靶⌒男?,善者不來!且讓他自生自滅,避免惹禍上身!”
我沒有急著上前,因為我明白,如若我這樣做,等于是變相的乞討。我的自尊心容不得如此。
我很虛弱,但還是靜靜地等待。
少女道:“大叔,人家看樣子都快不行了?!?p> “莫要多管閑事,不然禍從天上來,到時候可得把腸子悔青!”男子堅決制止她的舉措,“你要想清楚,這樣一個虛弱年輕人,卻為何會入這山脈?”
“大叔……”
看樣子那男子最后沒有拗過少女,少女蹦蹦跳跳地來到了我的面前。
我撫著胸口彎著腰,她也俯下身來。
我訝然,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一雙純凈的眼睛,是如此的明亮動人,有若頭頂上的星辰。
漸漸的,我什么也記不清楚了,她將我迷迷糊糊的扶至樹下。我的腦袋發(fā)脹,只一坐下,便即昏睡過去。
置身于險地,我的警惕從不會放下,所以沒有過許久,又好似過了永久。
我能察覺到,額頭上的一股溫潤,鼻間繚繞的芬芳。
在這個令我熟悉的地方,我的內(nèi)心是從未有過的寧靜。
當(dāng)我悠悠醒轉(zhuǎn),痛楚褪去許多。已是深夜。
他們還沒有歇息,在聊著一些日常里的瑣碎。于是,我也沒有睜眼。
她就坐在我的身畔。
“大叔,這座山峰叫什么名字呀?”少女扯著男子衣袖,蔥蔥玉指指向一處高峰,撒嬌道。
中年男子道:“這是青云峰,傳聞上可平步青云,與天齊高。”
“那一座呢?”
“那是三清峰,聽說有人曾見它山間仙氣裊裊,上住一位老仙人。”
“老仙人?”少女的好奇心大起,道:“咱們明日去拜訪拜訪吧。”
“哈!”男子嘲笑道:“小丫頭,那只是編出來騙騙你們這些小孩子的!上面不過有一尊形似老仙人的奇石罷了?!?p> “哼!”
少女不信邪,依次把山峰一個個點過去,卻也沒有難住男子。
“那是……”約莫片刻,男子終于第一次被難住了,“那座山嗎?既不高也不矮的,想來也不出名,又哪里來的名字?”
少女戲謔道:“大叔,你不會是不知道吧?”
“胡說……怎么會……”他支吾了。
“那是離山?!蔽彝蝗贿@樣道,一股說不上來的自豪從我的心底升起。
少女“呀”的一聲,低下清新的容顏,長長的睫毛上似乎沾染了幾許薄薄的霧水,上下眨動甚是動人。
她喜道:“你終于醒了?!?p> 我干裂的嘴唇微微煽動,不知如何回應(yīng)她的善良與熱情。
她見我不答,卻自顧自問道:“你是餓了嗎?要不要先吃些東西,你渴嗎?”
她撕了點夜里來不及吃完的烤肉遞與我,我愣了一愣,手卻已經(jīng)鬼使神差地接來了。
我能看出,中年男子很不待見我,只聽他略帶陰陽怪的語氣道:“喂,你這個病鬼剛才說什么,那山山名喚作什么?”
“離山?!蔽液苌贂貜?fù)自己的言語,我向來惜字如金,但今天是個例外。
“黎山?”少女驚疑,她顯然有過關(guān)于劍皇的耳聞:“便是那個走出過一位離劍皇的黎山派?”
男子譏諷:“得了吧,黎山遠(yuǎn)在東青,還差個十萬八千里哩!”
我笑了,先是點頭,后又搖頭,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認(rèn),個中原因,怕是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吧。
我沉默了。
大概一盞茶功夫后,他們準(zhǔn)備歇息了。
我也終于開口了,用幾乎一字一頓的口氣道:“是流離失所的離……”
“離山……”男子小聲嘀咕,“卻也沒有聽說過此山,想來不甚出名?!?p> 我又笑了。
…………
早間,我們分道揚鑣。
他們打算橫穿過斷陽山脈,便要就此離開了。
而我還要往山脈深處走一些。
臨行前,那個善良的少女特別擔(dān)心我,讓我和她一道出去。我拒絕了。
她告訴了我她的名字,和她的心地一樣美好。
…………
我終于來到了它的山腳之下,這里是我夜夜里夢魂縈繞的地方,我無時無刻不想再回到這里看它一眼。
而我此時卻在它的面前來回踱步,遲遲不敢踏步其上。
懦弱,怯弱,軟弱,膽小……仿佛在這時候,都可以加冠在我的頭上。
這一刻,我想,所謂流離,既不是離散,亦不是流落,是離開,同樣是無所歸。
我似乎沒有嘗過顛沛的滋味,又像嘗盡了人生的所有百態(tài)。
我想起了年少時候的輕狂,不認(rèn)來處,腳下亦無根。
我第一次覺得鼻頭發(fā)酸,可眼淚始終無法流出出。不知是有淚不輕彈,又或是未到傷心處?
我撫著胸口,嘗試去感受它冰冷的跳動。我想,如若我有了心,怕是此時已傷透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