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料是這般回答,官員倒是說不出什么了,只不過,這也算是有穿著怪異,登堂不跪的理由了。他自認為官開明,不多想,暫時回轉(zhuǎn)到了此案中。
“訴紙上言及“不止三千金”,本官問爾,既為流離飄所,此般巨額錢財,從何而來?”探了半身,縣官語氣探究。
“回大人……早些年,家中曾為米商,父親親戚均從于商隊,可惜一次途中,親戚家人皆不幸死于霍亂,待過后,父親處理好了后事,也去了……此后便交由部族的義父保管,近些年部族田地欠收,這才攜帶錢產(chǎn)出來游歷一番。”殷暮雪斂睫,承重山般,搖顫著言語凝噎。
打得好一手的苦情牌。
“嗯……”身世倒是凄慘,官員倒不忍再問下去了。
人群中的暗衛(wèi)忍不住偷瞄周身搖顫的自家主子,莫非自家主子就是人們口中的“熊孩子”?
他要是王爺,非要打折世子的兩條腿。
殷暮雪動作僵了下,顯然聽到了自家的好暗衛(wèi)要打斷他腿的評論,干嘛,那就一條一條都記著,秋后算賬。
“誰能為爾證明,此財物確實真實存在?!笨h官的突然發(fā)問,打斷了殷暮雪稍作懲戒的思緒。
“大人這般話,一人攜錢財,還會四處宣揚自己攜帶多少金么?”
“嗯……”有道理……官員不由把話音轉(zhuǎn)向一直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的店家小二。
“那報官小二,本官問你,你報官之前可確知你身邊這位公子確丟了錢財么?”
“大大大人,小人……這位客人是昨日來到本店的,一餐就付了本店多顆金豆,這位客人說是有急事,只住一晚,本來今早就要走的,卻在本店丟了財物,不得不留下來的,小人見客人衣著不俗,言語侃侃,想著客人既然出手闊綽,定是不能欺騙小人的,況且小人也的確見過客人背的包袱,今天包袱小人也在客人房中找了,是真的沒了。哦哦,還有,今天早上,客人說頭疼,說昨日明明熄了炭火,小人也看了,早上卻新加了炭,爐火還是著的,不過這炭是劣炭,并不是本店的,客人說開窗卻推不開,出來又回去后,關(guān)好的窗戶卻又開了,早上客人的確出來了一趟,還與小人打了招呼,大人,小人句句屬實,大人明鑒。”
小二瑟瑟縮縮著的零零總總,倒也說出了個大概。
只是這千百金,可不是什么小數(shù)目。官員不由地再比埋頭于訴狀,略有沉吟,抬頭發(fā)問,“你是說,有人欲謀害之?”
“大人!那炭,本店一向拿捏得斤兩,萬不敢拿劣炭謀害客人的!大人明查!”
這小民……他還沒說什么??h官捋著胡須,微微搖頭晃腦著,讓一旁的文士探過身來,低頭私語交代著。
“郢雪,本官再問你,近日可與人糾紛?平日里,可又與人結(jié)仇?”
“不才初來碣城,并無仇敵?!?p> 不敢輕下定論,官員又東西詢問了一些事項,讓二人先行回去,等候傳召。
堂外圍觀的群眾也自行散去。
“煩擾大人了?!币竽貉﹥A身揖手,順勢拉起了小二,腳下旋了衣擺。
“等等——”官員一聲召喚,小二身體不由一顫。
“大人還有何吩咐?”殷暮雪推了小二一步,將其快步推出公堂,自身淺笑轉(zhuǎn)身。
官員起了身,手執(zhí)腹帶,只見他遣散了眾官差,自身悠悠近身上前。
“此今無人,可與本官詳談?!?p> “大人都知?”殷暮雪詳作訝然。
“坐,”官員隨意一指,也隨之坐在殷暮雪對面,二人一路閑談來了官員的書房之中。
“說說,怎不愿真面示人?”這和諧的場面,亦然一鄰家老伯。
“不瞞老伯,若是早些時日,不才還不必如此,誰知早上還好好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莫名起了一身的皰疹……怕驚擾到眾人,不得以覆面?!?p> “哦哦,哈哈哈哈哈哈……老夫還道你是有仇家追殺,不敢真面目示人呢?!?p> ……猜的倒是事實,殷暮雪不由隨之尬笑。
“起了疹子?……老夫早些年來碣城任官,也是無故起疹子,后來……”
后來就?習(xí)慣了?殷暮雪怎地不知官員是有意驗明他說話真?zhèn)巍?p> “后來求了名醫(yī),吃了幾副藥,休養(yǎng)一陣,此后便再未復(fù)發(fā)了?!惫賳T感嘆著講到,思憶著陳年往事,不由輕嘆了氣。
“哪里的名醫(yī)?”殷暮雪急切般問道,透過窗的光影散漫,一圈的氤氳里,原本的謙潤公子,摘下斗笠,此刻臉頸處卻延展著紅包細泡。
著實讓人意外,饒是官員心中已做了準(zhǔn)備,仍是不忍再看。
達到想要的目的,殷暮雪周身“黯淡”,滿目的璀璨零落了點點的星火。手心粉末亦借戴斗笠之時遮掩著吸入了鼻中,斗笠也重新附于頭上。
“那名醫(yī),卻是不在碣城,可遠在千里之外,在都城寧城中?!?p> “原來這般……”殷暮雪也隨之挫了意,嘆了氣。
“那藥方老夫還留著,也不知對你如何,老夫給你拿來?!?p> 翻找一陣,殷暮雪雙手接過,目視褶皺細波卻又壓得平整泛黃的一張信紙,欣然。
這官員,說的倒是真的。
“剛剛公堂之上,你執(zhí)意不跪,不怕本官治你的罪么?”官員決定嚇嚇面前的年輕人,帶著一絲玩弄,板起了臉。
“縱然有懲,也是不跪,族訓(xùn)如此?!币竽貉┮蛔忠活D,句句戳人心窩。
官員一滯,輕咳掩飾尷尬,臭小子,說話倒是剛硬的很,咳咳,他可是一個老人家,說話這么不給他顏面的么。
“早些年頑皮,被人打折了腿,少了一段筋骨,此后便膽比天大,無所畏懼了?!?p> “哈哈哈哈哈,”官員不住點頭,這小子壞地很,說話不一氣說完,非要給他這個老人家難堪。
不過也靈精怪的,也算給了他個臺階下。只是不能這樣輕率了結(jié),他還是要輕輕呵斥一番,畢竟公堂威嚴,不比兒戲。這青年人頗得他的眼緣,倒也作罷,若是到了其他地方,免不得吃苦頭。
“老夫記得公堂上是問你有無仇家,你還說沒有,瞧瞧,說謊了不是?!?p> “怎會欺騙,誰都會死的,仇家也會死的,死了,就沒了?!?p> 官員聽到,背后無端發(fā)寒,怎么聊著聊著,變得詭異傷感了。
殷暮雪:“沒什么,大人,戲言?!?p> 官員:“咳咳,年紀(jì)大了,體寒?!?p> ……
“大人繼續(xù)。”
“嗯——公堂之上,若是人人都像你這般,豈不是亂了套,胡鬧!”
“他人不會?!币竽貉┭哉Z肯定著。
“怎么不會?”
“他們沒有三千金?!?p> “哈哈哈哈哈?!?p> 二人上言不搭下語互開玩笑,談得融洽。
“聽那小二說,你有行程?”
這官員既然好意相待,他自然也不會拂了人家的好意。
“的確,不才此次這番,也是去寧城。”
“哦哦哦,治治腿疾?”
……大人你不正經(jīng)了,殷暮雪滿頭黑線。
老夫不管,是你先不正經(jīng)的。
此刻二人雖無言語,卻均會了意,相視放聲大笑,頗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大人……不才……還有些事需辦……先告辭了。”
“欸,等等,瞧老夫這記性,那藥方,你還暫時拿不得,”
殷暮雪詫異又緩緩坐下,聽官員道出緣由。
“這藥方難求,那醫(yī)師言明外傳不得……”
“這——”
“你待重抄篆一份罷。”官員無時不刻不在捋那一小撮說茂盛不茂盛說稀疏不稀疏的胡子。
雖然起疹子是假,可他人不知。這藥方還是必須要帶走的。
“向大人討墨。”
官員指向桌邊的紙張,卷起袖子在一旁的硯臺研起了墨。
筆尖點墨,渲染了狼毫。
殷暮雪筆尖點下,點出一點,起勢卻未行筆,皺了眉目,放下了。
上次也是這般行筆,也是在如月……那次詩會!糟了,他那次寫的……并非如月的官文篆書,而是……殷星的官文隸書!雖說篆書與隸書在如月同樣施行,可終歸主次不同……若他那日所為被有心之人察覺,真是不小的麻煩!如此大事,他卻疏忽到今日才思及!他還記得丹青公子倒是寫得好一手的小篆。
若丹青公子是有心之人,以他的聰敏,現(xiàn)在一定知道并掌握了些什么!
若丹青公子不細揣琢,倒還也罷。
“怎么不寫?”官員目光掃過空白的紙張。
見他拿筆的姿態(tài),不像是不會寫字的人啊。
“?。俊币竽貉┗厣?,尷尬轉(zhuǎn)身背過手去,“我……有些頭疼。”
頭疼啊,害,他還以為這么大個人不會習(xí)字呢。今天也折騰了半天,想來是累了。
“大人……藥方,改日再取。”腳步虛浮,殷暮雪幾乎是飄忽出門去,出了公堂一段距離,步履如飛,直奔昨日客棧。
如月,寧城。
雨后街道寬敞,天氣清寒,路上行人三兩,不多。
兩頂精簡小轎停在夜王府門,后方小轎探出一只纖纖玉手,細蔥似的手指掀開了簾布,邁下馬夫擺好了的木階,鞋間細花的絲繡輕點了地。
定睛看去,粉紅斗笠下窈窕身姿,聘聘婷婷。
“郡主,到了?!?p> 怡心走到前方馬車旁,溫聲細語著。
簾布隨微風(fēng)蕩著輕波,只見一雪白輕裘的披風(fēng),人影細弱,彎腰下了馬車。
半環(huán)狀露頂斗笠上,可見得斜墜的螺髻青絲,烏似的青螺唯只簪了一支白玉鳳尾珠花,再無其他。
該人未有言語,僅駐足,便自成了風(fēng)骨,清寒如梅,凌利若霜。
雨后的紅墻綠瓦格外新鮮,連看著那剔透的沁雨瓦片、鐵環(huán)的朱雀大門都較往常明媚些。
這里,是夜王府,她的家。
“拜見郡主?!备T前的侍從低頭行禮,未敢沖撞。
“您可回來了!”一身青色對襟緙絲長襖婦人出了府門迎接,是鐲晴姑姑。她的信兒一向靈通,何況是怡心先派仆人回來知會的。
“可有被淋濕了?”鐲晴姑姑上下左右端詳了一周,松了口氣。
“姑姑來的正好,進去說?!?p> “郡主收驚了,聽人來報,郡主差點遇刺?”鐲晴姑姑環(huán)顧四周,不免小聲仔細詢問事情原由。
月憐霜淡淡瞥了眼怡心,回轉(zhuǎn)了目光,語調(diào)輕綿,故作癡嗔,“哪里來的刺?我又不曾做那些針線玩意兒,縱是需要,讓怡心做就好了,姑姑你不知道,怡心繡得好一手的錦緞,連娘親都夸贊呢,有她這個寶貝,哪里還要我去做的?”
“那回報的人可說——”鐲晴姑姑還要細究。
“說什么了?”月憐霜傾了螺髻,歪著頭。
“倒也沒說什么……”鐲晴姑姑領(lǐng)悟到了什么,收了話音。
“那就不說這個了,姑姑,咱們先去‘竹幽閣’罷,讓怡心泡壺?zé)岵?,咱們就著酥油果子,邊吃邊說些其他的?!?p> 那回報仆人說地也不清不楚,想來是她多慮了……郡主生性寧靜,今兒愛攀談,看來是心情不錯,她還是莫要掃了郡主的興致了。
“全聽郡主的?!?p> “娘親與爹爹今日未歸么,姑姑竟得了空允陪了我?”
“卯時回來的,也就先了郡主一會兒,與您倒是一線兒穿的心,也是問了郡主您歸否,奴說有人回來知會了,隨后會到,王爺王妃才安心,睡下了,王妃派奴這邊留意些,那邊自有檀溪守著?!?p> “……也不知哥哥與嫂嫂如何了……”月憐霜透過頭紗不經(jīng)意間掃過了一面墻頭上掛了的一梢焰火般張揚的紅。
“那是什么?”月憐霜撩開了頭紗,走近仰頭去瞧。
好一團的紅似火,竟是一大團簇的花。
這凜秋之季,竟還能看到這生機欣榮之物。
“這是三娘姨的院子吧?”隔著墻圍,感知到另一邊有人的氣息。
據(jù)她所知,三夫人向來珍愛她那些個花花草草,從不允外人觸碰的,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親自澆花除草,收集花露。為此還不惜花費重金在她花味盎然的拂香閣專門修建了一座暖窯一座花窖,兩處地方,四季交換。
能有這份敬重花草之心,也是個奇人。
知道墻那邊就是暖窯,想必里面也是正在照料花草的三娘姨,既然走了過來,她便有意進去坐一坐,只是不曉得,剛交好不久的三娘姨有沒有這份心了,她想,該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