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早上,街道上行人車馬來來往往,叫賣聲不絕。
市門口與端木堂方向上各自有書生徘徊不去,甲乙之間的街道兩側(cè)店鋪都開了張,攤位小販或?;蜃摺?p> 小平房一側(cè),兩道聲音自東亭南隧北面而來,朝著甲乙之間的街道漸行漸近。
男子說話聲平淡從容:“甄姑娘不必介懷,家父與李掌柜尚有情分,伍某此次以過秋試為名,叫李掌柜親自寫份墨寶亦非難事。文會之前,定叫人送去柳月閣。”
女子應(yīng)答聲清亮婉囀,荊襄方言中夾雜著幽州口音:“伍公子如此仗義,奴家委實……”
“甄姑娘多禮。柳月閣難得辦文會,伍某此次代表南市受邀前往五業(yè)曹,不能到場以壯聲勢,委實抱愧。些許綿薄之力,無足掛齒?!?p> “如此……奴家異日于閣中靜候伍公子大駕。諸位姐妹學(xué)了新曲,未曾唱與人聽,屆時請公子品鑒……奴家斗膽,若公子見了李掌柜,可否問問那榜上甲三究竟何許人也?若能作為談資在文會中提提,于柳月閣也有裨益。”
“呵呵,此事伍某亦是掛念,若知曉了,定當(dāng)告知姑娘……”
話語之中,四道身影先后自轉(zhuǎn)角顯露身影。
當(dāng)先一名年輕男子二十左右的年紀(jì),身著棕紅地色的錦布褈褣,褈褣之上繡著飛龍飛鳳云氣圖案,還有幾排“長樂受喜”的字,黑腰帶細(xì)長,用琵琶形銀帶鉤扣住,整個身形便顯露出幾分魁梧強(qiáng)健的氣質(zhì)。
那男子頭戴博士以下、小吏、私學(xué)弟子專戴的一梁進(jìn)賢冠,劍眉鳳目,身形高大,此時一臉笑容地走過來,望到管佐時微微一愕,笑容緩緩收起,輔以這身華麗衣著,便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感覺。
男子身側(cè)右邊稍稍落后一些則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年輕女子,那女子身著帶燕尾的赭紅色長襦,頭上高髻用一塊同樣赭紅色的頭巾包住,幾根銀絲彎成的雙耳釵別住巾幗,腰間系著一條黑色細(xì)腰帶。
女子身形頎長曼妙,白凈微微圓潤的面龐稚嫩未消,一雙眼尾微翹的眼眸瞥過來時,卻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些許妖媚,隨后臉上錯愕之色一閃而逝,又隨即變得莊重,斂容作禮道:“管公子?!?p> 女子身后一名長相清麗的黑裙雙丫髻女子也跟著一禮,同樣尾隨的一名小廝則站到伍壹身后,望過來的眼神稍稍顯得輕佻了一些。
“甄姑娘,黃姑娘?!惫茏舫傲斯笆?,心情復(fù)雜。
這兩名女子便是柳月閣的頭牌甄萌與她的丫鬟黃鸝。
黃鸝以往在管佐的記憶中沒什么存在感,他也沒仔細(xì)打量,但剛剛瞥了一眼甄萌,老實說,昨天僅憑管佐的記憶,他對甄萌真沒什么感覺,幾次想到的也是未來去對方那里聽聽曲子,親身領(lǐng)略一下漢時的歌舞風(fēng)情,可能的話,再談些生意,但這時看著對方頭束高髻,身著袿衣,一身這年月歌姬舞姬專有的打扮,眼波流轉(zhuǎn)間尚有幾分難掩的魅色,真的感覺挺漂亮的。
與此同時,他除了剛才徒然升起的郁悶,突然還緊張起來。這種情緒很莫名其妙,管佐細(xì)細(xì)品味,才發(fā)現(xiàn)居然是暗戀對方,對方到了眼前,自己開始自慚形穢的既視感,或許還參雜著一些偷偷瞧甄萌怕甄萌撞破的心情……想來是蠻好笑的。
管佐以往是東亭街少有的士人之一,去了柳月閣,長袖善舞的甄萌自然會敬酒,平日路上遇到也會禮貌性地叫上一聲“管公子”,然而僅是如此,真的沒其他了,也不知道管佐怎么回事,居然一見傾心,此后也頗為癡情,現(xiàn)在還影響到他的心情了。
更好笑的是,這種心情是身體主觀的反應(yīng),偏偏他此時能夠以客觀的角度看待,這種身處其中又置身事外的感覺,簡直跟做夢一樣。
此時想著那幾聲“奴家”,他腹誹一句萬惡的舊社會,隨后瞥了眼那名不朝他打招呼、還微微審視他的年輕男子。
這人便是先前田輔口中的伍壹,比管佐大上兩歲,四月份弱冠,東亭街這次唯一過了秋試的人就是他。
說起來,五業(yè)曹不像后世那樣分年級讀書,管佐當(dāng)初剛進(jìn)入五業(yè)曹時,因為與伍壹同屬南市,還曾經(jīng)做過一年同學(xué)。
而這先過來買東西的伍壹堂弟伍喜年方十七,就讀于伍家私學(xué),當(dāng)初會與管佐認(rèn)識,是因為在柳月閣碰過幾次面,還機(jī)緣巧合拼過一次席位,于是因為管佐“兄長同窗”的身份表面上開始稱兄道弟了。
按照真正的親疏關(guān)系,連伍喜都打了招呼,伍壹本該也盡些禮數(shù)的,不過管佐理解伍壹為什么不打招呼。
伍壹是南市頗有名氣的商賈世家伍氏子弟,當(dāng)初雖然與管佐同窗,但因為圈子不同,兩人本就什么來往。后來伍壹成為如今掌管五業(yè)曹的五業(yè)從事宋忠門下普通弟子,雖然只是由宋忠高足弟子代為授業(yè),但與習(xí)珍弟子管佐更沒來往了,及至此時管佐退出五業(yè)曹,兩人已有泥云之別,自然也不用拿出應(yīng)付酒肉朋友的姿態(tài)親近一番。
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心虛吧。伍壹這人在南市一帶一向被奉為杰出青年的類型,好些人把他夸成南市士人之首,但同在五業(yè)曹,管佐比別人看到的多,自然知道這些名聲都是別人夸出來的,或許還有伍家本身的運作。
事實上伍壹的成績一向不行,以往好多次都是通過請托說情——走關(guān)系才通過的考試。這次秋試前,管佐親眼看到過伍壹他爹領(lǐng)著伍壹與幾個扛著紅漆木篋的奴仆,卑躬屈膝地走進(jìn)五業(yè)曹幾名審題大儒的住所中。木篋在此時一般用來放財物,這種行跡具體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荊州如今世家當(dāng)?shù)?,請托說辭蔚然成風(fēng),諸如此類的事情并不少。不過往年伍壹通過秋試,倒也不曾穿過刺繡印字錦布褈褣這種極其華麗的長衣。
刺繡印字錦布長衣在此時并不稀奇,但因為過于華麗,價格又普遍在三千錢以上,便是有些家底的世家子弟為了風(fēng)評也不會穿,管佐這兩天也是頭一次看到穿得這么高調(diào)的,想來伍壹是有過了秋試衣錦還鄉(xiāng)的意味在其中的,畢竟是東亭街唯一的士人了。
裝……呃,相對婉轉(zhuǎn)一點的說法,沽名釣譽(yù)最怕遇到知情者,尤其管佐還是一個投過河的人,或許在伍壹眼中管佐就是那種自己不好也見不得人好的人,未免自找麻煩,可能在甄萌面前丟臉,倒不如一聲不吭,假裝不認(rèn)識。
管佐自然樂意見到這個情況,此時伍壹不搭理他,他也不用自討沒趣。相比伍壹,他是秋試不過退出五業(yè)曹還投河的人,真要提起這個話題,人家還有掩飾的機(jī)會,他是怎么都避不開的。以免在甄萌這個未來的合作者面前自掉身價——便是不提合作者,誰樂意在美女面前被貶的體無完膚——不如就假裝不認(rèn)識,心安理得的當(dāng)個鴕鳥。
此時想著“如魚逢水,長樂受喜”好像是出自前漢……也就是西漢末焦貢的《易林》,又想著卜金見到伍壹的這身衣著或許會啐罵一聲“銅臭味”十足,他心中好笑地正打算朝伍喜繼續(xù)談生意,就見伍喜望向伍壹一臉責(zé)怪:“兄長,你見了昔日同窗怎失了禮數(shù)?”
扭頭又望過來,“管兄你也是,不就是投河行了不孝之舉嗎?都出來做事了,該過去的就得過去。如今都當(dāng)商賈了,往后不定與我等還有來往,你躲他作甚?拱手一番行次禮,我大哥一高興,興許便讓你做他陪讀,亦或召入我伍家做賬房,以你的才能,來日當(dāng)掌柜都是有可能的。不比你在此處坐賈好啊?”
伍喜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掃視了兩眼伍壹與甄萌,笑容曖昧道:“還是如以往那般一點沒有識人之能。叫什么甄姑娘,叫上一聲伍大夫人還難為你了?”
伍喜說前面幾句話時聲音低微,最后一句卻是仰頭朝著街道喊出來的。
話音剛落,管佐便見甄萌微微變色,隨后滿臉笑意地望向伍壹說道:“二公子此言能代表令伯父嗎?若當(dāng)真能,奴……”
“當(dāng)街污蔑甄姑娘名聲,不成體統(tǒng)!待我稟報叔父,定要以家法嚴(yán)懲!”伍壹瞪眼厲喝,伍喜頓時焉了,“兄長,我便是……”
“不必解釋。伍銅,待他買了竹簡,便送他回家!”伍壹朝身后小廝說了一聲,扭頭望過來道:“既然認(rèn)命了,在此坐賈委實屈才,若有志憑借學(xué)識改善家境,可去癸十戶的陶瓷店試試。伍某會為你投河一事說情。異日如何,還要你自證能力,勿以為伍某會顧念往日情分照拂你?!?p> 管佐滿臉感恩戴德地拱手道:“多謝伍公子。好意管某心領(lǐng),如今已有去處了。方才未打招呼,便是管某自知……”
他有心解釋,順便說幾句好話恭喜一下,剛才也是一時意氣用事了,生意嘛,正如伍喜所說,處處是客,與人為善總是有好處的,只是伍壹剛剛那番話顯然僅是客套罷了,這時知道他有了去處,隨即打斷道:“既然有去處,伍某尚有事,告辭。甄姑娘,我先送你回去。伍銅,記得把這廝給我送到家?!闭f完便自顧自順著街道往東走了。
“奴家……先行一步?!闭缑瓤雌饋硐胝f什么,但還是什么都沒說,又是一禮,隨后與同樣行過禮的黃鸝跟了上去。
管佐隔著攤子望了一眼甄萌的背影,記憶中這名年輕女子一向善于審時度勢,以往在調(diào)侃她的人面前各種葷素話不忌,進(jìn)退也是自如,偶爾有人找上麻煩,還會顯露剛?cè)岵?jì)的本事將事情平息下來。
只是在當(dāng)下的大環(huán)境,終究是身不由己的柔弱女子,方才能夠面容嚴(yán)肅地面對他一個遭遇厄運的人,還打上招呼,已經(jīng)算有禮數(shù)了。
還不知道剛才是真的有心成為伍壹的夫人,還是料到了伍壹不會娶一個歌姬舞姬成為正室才這么說……
瞧瞧,白月光都是別人的吧?說好話都只說給別人聽。
就想著投河,這點出息別人會看上你才怪!
管佐暗自腹誹,感受著逐漸煩悶起來的心情,以及突然冒出來的躁動渴求的情感,又有些無語。
青春期的荷爾蒙暴躁……
居然讓他再一次感受到了……
忍一忍啊,大不了賺了錢趕緊給大哥找一個,我也馬上成親,行了吧?
別吃空醋亂孟浪??!
管佐心理暗示幾下,一旁伍喜望了眼那一臉嚴(yán)肅的小廝,悻悻地蹲了下來,“無趣?!彪S后拿起一塊木牘翻弄幾下,抬頭道:“管兄當(dāng)真有去處了?前些天遇到卜金,還說你在家養(yǎng)身子。你可萬萬不要逞能,若無路可走,伍某尚且能助一臂之力?!?p> “以往伍某并非是在奉承。認(rèn)字啊看書啊,當(dāng)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學(xué)會的。你昔日能叫令師看重,可不簡單。若有意的話,盡管來我伍氏。你我兄弟往日在柳月閣聊得不多,伍某卻一直記得管兄的穩(wěn)重,為此敬佩。昔日還曾想著有朝一日能與管兄?jǐn)y手做事,只是不想耽誤你仕途,如今卻是能說上一二了?!?p> 管佐愣了愣,記憶中就只有這人出手闊綽豪爽的標(biāo)簽,沒想到蠻有意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