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漸是很犟,認準的事情就很難改變。
比如他覺得自己不能騙人,就會快餓得跟野狗搶菜葉子了,還是打算推掉海子給他的騙人活兒,哪怕這個活兒賺錢又快又多,分分鐘能解決他貧窮問題,也是一樣。
但在涉及感情的時候,他又會一下子動搖。
這阿姨眼圈一紅,他就強硬不下去了:如果說她是騙子的話,那也演得太逼真了,《泰坦尼克號》里肉絲眼瞅著杰克往水底沉時的表情,也就是這樣了。
他的嘴動了幾下,終于沒狠下心來再說幾句諷刺的狠話,而是抽出茶幾上的紙巾,遞給她——那是他最后一包紙巾了,用完以后擦嘴都得用毛巾。
當然他也沒問自己那個“老婆”小葉是怎么回事,因為他壓根就沒聽說過這個人。
不過她這種表現(xiàn),讓甄漸很輕易地腦補出了個狗血大戲:小葉是她年輕漂亮的獨女,本來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卻連續(xù)遭遇和新郎是親兄妹、吃辣白菜吃出白血病、先出車禍后截肢還被人嘲諷“你失去的只是一條腿”,以及諸多類似的悲慘事件后,終于在結(jié)婚之前撒手人寰。
然后這阿姨因為悲傷過度,變得瘋瘋癲癲,見到年輕人就認為是她女婿——比如甄漸。
至于她為什么知道甄漸的姓名嘛,也許是聽哪個鄰居說的,沒準就是房東那個大嘴茬子順口告訴她的,總之他的姓名又不保密,知道了也不新鮮。
阿姨擦著眼淚,時不時低聲啜泣,兩個人都陷入安靜當中。
過了好一會兒,甄漸看了看時間,才清了清嗓子說:“那什么,我要出門了?!?p> 她點點頭,拿起那甄漸看不出來是什么牌子,但用膝蓋想也知道價格極高的坤包,默默站到門口。
他出了門,她就在他身后幾步跟著,像是剛才觸動了她的傷心事一樣,一句話都不說。
兩個人一路往龍江小學方向走去,海子就是要在那里開“講座”,而甄漸呢,就是去回絕他的。
路過市場的時候,甄漸的肚子叫了起來——本來他還有一個饅頭和半瓶老干媽的,打算出門之前干掉,可讓這瘋阿姨一攪和,徹底忘了。
好在他微信里還有三四塊錢,于是他買了兩個韭菜盒子。剛要往嘴邊放,就看見瘋阿姨注視著他——或者他嘴邊的韭菜盒子。
“吃嗎?”他把韭菜盒子遞了過去。
阿姨搖搖頭。
也對,她看起來怎么也不像吃這東西的人。畢竟韭菜味大,別說這一看就是上流社會的人,甄漸都不好意思把這玩意拿到公司去吃。
他嘆了一口氣,來到做蛋堡的攤子前,之前他可沒少給公司的女同事帶這個當早餐。這蛋堡的味道不錯,還不像韭菜盒子那么大刺激性氣味。
可關(guān)鍵的是,他沒錢了,也從來沒干過這種賒賬的事情。
“老板,忘帶錢了,來兩個蛋堡下次給錢行不行?”他腆著臉問,臉很紅。誰能想到,他甄漸的“處女賒”竟然是為了一個半瘋不瘋的女人。
“小本生意,你就別賒賬了。再說,你沒帶錢,還沒帶手機?。俊辟u蛋堡的大姐說。
甄漸拿出手機,晃了一下,尬笑著說:“你看多巧,沒電了。再說,我在你這里買了幾百個了吧,還能差你這幾塊錢?。俊?p> “哎,行吧,要不是熟客,不帶給你的?!?p> 大姐麻利地裝了兩個蛋堡,已經(jīng)抬起手要遞給甄漸,就看見甄漸的手機亮了,緊接著聽見一陣鬧騰人的手機鈴:“今天好運氣,老狼請吃雞……”
甄漸的臉直抽抽,一下接過蛋堡,笑得非常尷尬:“下次給錢,下次給錢?!?p> “挺大個人,要臉不?”大姐一把奪了回來,“去去去,坑蒙拐騙的貨,有娘生沒娘養(yǎng)!”
“哎,你怎么罵人啊,什么素質(zhì)!”甄漸一下子急了。
就在眼瞅著賒賬要升級為吵架的時候,那阿姨拉住了他,甚至往前一步,把他護在身后。
“沒事,我不餓,剛才就是想起你喂小葉吃東西的事情了……”她說。
甄漸覺得自己也要瘋了:天地良心啊,他什么時候喂過女生吃東西了?別說喂了,他連跟女生一起吃東西都僅限于在公司吃午飯,這純粹就是躺在壕溝里都中槍??!
最后他還是嘆了一口氣,自己跟她較什么真呢,她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喂?!彼膊豢磥黼娙耸钦l,就沒好氣地接起了電話。
“我說甄漸,馬上九點了,你到哪了?”
哎呦我去!甄漸一下子反應過來,這是海子給他打的電話。本來自己在一個小時前就該聯(lián)系他,說自己干不了這活兒,可被瘋阿姨一頓攪和,忘了。
他所在的市場距離龍江小學沒幾分鐘路程,而且都這個時間了,通過電話回絕已經(jīng)不禮貌了,不如趕緊過去當面說。
“馬上到,都到市場了。”
“行,你快點啊?!睂Ψ綊鞌嗔穗娫?。
甄漸惡狠狠地瞪了出言不遜的賣蛋堡的大姐,才向龍江小學方向走去。
“海子哥,不行,這事兒我還是干不了。”幾分鐘后,甄漸站在龍江小學門口,對一個穿著西服、頭發(fā)梳得锃亮,但手背上燙著煙花的男人說,手里還拎著那兩個韭菜盒子。
海子看著比他大六七歲,滿臉堆笑,一看就是常年干跟人打交道的活兒,眼角擠出來的褶子都能夾死最大個的那種臭蚊子。
這是他小時候最好的朋友,也正是這個活兒的老板,甄漸要是上了賊船,就相當于給他打工。至于這龍江小學嘛,每個周末都有一波一波的人租用這里的教室,有課外補習的,也有像他們這種用各種方式騙人的。
他聽見甄漸這么說,臉上表情沒什么變化,還是笑著說:“沒事兒,我都猜到了,你小子從小就這樣,很有道義,不像我們這幫人,什么事兒都干。其實今天本來就沒打算讓你上場,就尋思著讓你來看我‘上課’,找找感覺。不干就不干吧,下次有不騙人的活兒,哥再找你?!?p> “那太好了,還是我海子哥好?!闭鐫u如釋重負地笑了。
“不過下次你嫂子給你打電話查我崗,你可得幫哥啊,不然又鬧得她回娘家,她家那死老太太又跑來跟我嘚嘚個沒完?!焙W咏z毫不隱瞞他對自己老丈母娘的不敬。
“你這話說的,哪次我沒幫你瞞著?!?p> “我老弟就是靠得住——那是誰???”海子指著站在門口左側(cè)花壇邊上的人,而那人正安靜地盯著甄漸看。
甄漸的臉一下子就陰了下來。
他能怎么說,這是我老丈母娘,我連她閨女都沒見過的那種?還是說,這是個突然闖進我家的精神病,怎么轟都轟不走,最后在我家賴到你這邊集合的時間了,還牛皮糖一樣跟了過來?
雖然事實就是后一種情況,可這話卻沒法說出口,因為只要一提起這個就勾起“處女賒”的事情來,太特么丟人了——估計未來二十年內(nèi),他是忘不了這件事了。
甄漸覺得她挺可憐的,孤零零的還把自己想象成她女婿——不過再可憐,也是挺煩人的一件事。他雖然母胎單身,可也向往脫單生活的好不好?若是讓她一直跟著,張嘴不是“姑爺”就是“女婿”的,什么樣的妹子都得讓她嚇跑了。
“噢,我知道了,”海子頓悟地拍了一下腦門,“這阿姨是你給我拉的客戶吧?行啊兄弟,上哪釣來的這條大魚?你看她這一身國際名牌,掏個十萬八萬還不跟玩一樣?哥哥不會虧待你,提成你一半我一半,哥絕不多拿一分錢。”
說完,海子就向甄漸的“媽媽”走去,然后就聽見那邊傳來一套熟悉的說辭:“我親愛的媽媽,請允許我向您致以最親切的問候……”
得,海子還是葛優(yōu)大爺?shù)闹覍嵎劢z,臺詞一點都沒改,而且自稱兒子恰好迎合她的病情,省得她跑自己家嗷嗷叫著要給自己當媽了。
海子那張嘴他可是知道的:他號稱本省第一大忽悠,別說舌燦蓮花了,連活死人、肉白骨這種事也不是辦不到,臭豆腐都能讓他吹成靈丹妙藥,還是太上老君根據(jù)凡人口味制成的地方小吃風味特別版。
如果他真能把這阿姨忽悠得忘了他這個“兒子”,那他可真就不含貶義地感謝海子他八輩祖宗了。
甄漸往那邊看了一眼,只見那阿姨不知道跟海子說了什么,說得他連連點頭,甚至好像還唉聲嘆氣起來——這不像什么好兆頭啊。
他決定立刻開溜。
甄漸記得學校后面是一堵矮墻,翻過矮墻就是一片菜地。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肯定能翻墻而過,然后大不了跑去某個網(wǎng)吧蹲兩天,估計這阿姨就沒興趣纏著他了。
計劃通!
海子哥,靠你了,只要你能吸引她半分鐘注意力,我就能逃出生天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甄漸拔腿就往右側(cè)花壇后面跑——那兩個人站在左邊,自然右邊是最佳逃跑路線。
可他還沒跑出三步遠,就被海子一把拽住胳膊。
“你跑什么,就這么躲著你媽?”海子說。
臥槽,說好的本省第一大忽悠呢,這才一分多鐘,就讓精神病阿姨給忽悠瘸了?
“她哪是我媽啊,海子哥你不是見過我媽嗎?”
這是真的,以海子的年齡,確實見過甄漸的母親,只不過他能不能記住她老人家是什么長相,那就不一定了。但這不重要,只要他知道甄漸母親是難產(chǎn)死掉了,自然明白這位是西貝貨。
“丈母娘也是媽。”海子說得斬釘截鐵。
臥槽,這才一分多鐘,連這么復雜的事情都說清楚了?
而且剛才你還管自己老丈母娘叫什么來著,怎么一瞬間就義正言辭成這樣了?
甄漸大驚,他本以為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那阿姨最多聲稱自己是他媽,那樣的話根本糊弄不住海子,但沒想到她已經(jīng)連自己是他“丈母娘”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而且堅定地將海子忽悠到了她的陣營。
什么本省第一大忽悠,看這三五句話就叛變的檔次,本省倒數(shù)第一大忽悠吧!
甄漸后背開始冒冷汗。
吐槽歸吐槽,海子這種靠張嘴忽悠人吃飯的雖然很缺德,但一定很會識別別人的忽悠。此時他這么快就站在那阿姨一邊,說明這里面有蹊蹺。
她是用了催眠術(shù)讓海子變成了自己小弟,還是霸氣側(cè)漏得讓他納頭便拜了?好像這兩條都跟個瘋阿姨沾不上邊。
難道問題出在自己這里,她真有一個女兒嫁給了自己,但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
好像……也不太可能。
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海子拍了拍他肩膀,說:“你媽還讓我問你呢,你打不打算幫她拯救世界了?”
“啥玩意,你說拯救啥?”甄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拯救世界啊,怎么了?”海子說得理直氣壯。
“海子哥,你別鬧,多大的人了,怎么說話還跟蠟筆小新似的呢?”
“你跟我扯什么蠟筆小新,我就問你,幫你媽拯救世界,怎么了?”海子的話說得一句比一句理直氣壯,最后“怎么了”三個字幾乎是一字一頓喊出來的。
但甄漸卻滿臉的莫名其妙——聽聽,這是人話嗎?
拯救世界那是普通人干的活兒嗎?甄漸不會變綠也不能拿著盾牌跟別人強行五五開,就連打響指都是沒特效的那種,怎么就要幫一個瘋阿姨拯救世界了?
更詭異的是這個海子,竟然一副理所的提出這個要求,讓人感覺他不是個賣假血糖儀的騙子,而是中國版的神盾局局長——這超綱了吧。
“她怎么跟你說的?”甄漸反問。
“她就是說,她……你……拯救……”海子的表情突然迷離起來,說的話也磕磕巴巴,像是思維連貫不上。
“哎哎,海子哥,你怎么了?”甄漸把手在海子面前晃來晃去。
而海子呢,對他的動作視而不見,要不是他的腦袋在微微搖晃,甄漸都要以為他變成雕像了。
他這個樣子,讓甄漸想起來自己小時候的八音盒。那東西是上發(fā)條的,剛把發(fā)條擰滿的時候,里面的樂曲“叮叮咚咚”的,很好聽;但等到當該上弦的時候,優(yōu)美的樂曲就會卡住,“咔噠咔噠”地響個不?!X得現(xiàn)在海子就是這個狀態(tài),沒弦了,卡殼了。
不過這個狀態(tài)并沒有持續(xù)多大一會兒,很快他就突然一扒拉甄漸的胳膊,直奔他后方而去——那邊又來了一對老夫妻。
“噢,我親愛的爸爸媽媽,首先請允許我對您致以最親切的問候……”海子對兩位老人忽悠著。
甄漸的嘴角直抽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剛才有人給他“上弦”,然后現(xiàn)在又沒弦了?
看起來,能做到這一點的,也就是那瘋阿姨了。
海子十分親切地攙扶兩位老人走進龍江小學的大門,扭頭低聲對甄漸說:“兄弟,你要是不干,就先回去吧,哥有空再聯(lián)系你?!?p> 甄漸拉住他,同樣低聲說:“剛才那瘋……我媽跟你說什么了?”他本來想稱呼她為“瘋阿姨”的,可是看剛才海子那義憤填膺的樣子,他怕挨揍,便半路改了口。
海子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甄漸,你沒事吧,你媽都死了二十多年了。”
“哎,不是,剛才你不還跟她聊天,說讓我拯救世界什么的!”甄漸有些急了。
“少看點蠟筆小新吧,你這腦子快跟幼兒園小孩差不多了?!?p> “……”
甄漸目送海子帶著兩位老人往里走,很莫名其妙地撓了撓頭,然后看向左側(cè)花壇——那邊空無一人。
她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