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人情,重律法?”
只說輕人情,卻沒說不念人情;只說重律法,卻沒說完全尊重律法。輕、重的程度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以申時行的道行,又如何會聽不出這完全就是一句虛情假意的場面話!
只見其皺了皺眉,看著恭立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孺子,沉默不語。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張居正,一樣的聰明、一樣的敏銳、一樣的野心勃勃......區(qū)別只在于,這劉承祐的起點比當初的張居正高出太多,而將來的成就,只怕也要強上不少。
只見申時行沉默了半晌后,也不點破劉承祐,只是伸手指了指李時珍的那封薦信,出言試探道:“李時珍在信中勸老夫?qū)⒛闶杖腴T下,這件事,你是如何作想的?”
以當下的朝局來看,若是劉承祐選擇拜入申時行門下,那就算是背叛了家族,屆時不但會惹怒劉守有,恐怕還要得罪東廠張鯨。
可如果不拜申時行為師,那么他想要為家族正名的計劃便只是一個空想,最終只怕也逃不掉一個閹黨的身份。
申時行這是在試劉承祐的膽量,也是在試其心術,畢竟眼下張鯨圣眷正濃,輕易得罪不得,便連申時行自己平日里也要與其虛與委蛇著。
卻見劉承祐聽得此問,毫不猶豫地長揖施禮拜道:“若蒙閣老不棄,弟子劉承祐,愿拜閣老為恩師?!?p> 申時行見劉承祐如此果決,一時反倒有些意外:“你如此抉擇,屆時就不怕你父親在張鯨面前左右為難?”
“學生問心無愧,相信家父有一天也終能明白學生的用意?!眲⒊械v正色回道。
其實關于這個問題,早在進京之前劉承祐就已經(jīng)想清楚了。
不管申時行會不會收自己,他最終卻都是要與那張鯨為敵的......只因若想真的為劉氏一族正名,便少不了一件東西相助,而這件東西,正是張鯨的人頭!
張鯨在萬歷面前得寵這點確實不假,可紫禁城里頭,有一個人卻比這閹貨更加得寵,此人就是鄭貴妃!
就像去年劉承祐在蔴城老宅中和劉承禧說的那樣,萬歷一朝,只要攀上了這位貴人,至少二十年內(nèi),誰也別想搬倒他們劉家。
至于劉守有,再有怨怒又能怎樣?有父子親情和血緣關系放在那兒,了不起最多也就被罵幾句罷了。
而劉承祐的這些心思,申時行卻是不可能猜到的......只見其看了劉承祐半晌,隨即頷首說道:“既然你問心無愧,老夫便收你為門下弟子,只望你將來在官場待得久了,不要失了初心才好!”
“學生謹記恩師教誨!”劉承祐聞言心下大喜,隨后便正式向著主位上的申時行行了拜師禮。
二人相談至此,卻見申府管事突然快步走進了堂內(nèi),朝申時行報道:“老爺,禮部尚書徐學謨登門拜訪,說是有急事要見老爺?!?p> “小的見老爺正在招待劉相公,便請徐大人在外堂候了小半個時辰。徐大人等的急了,有些發(fā)火,催小的來傳報?!?p> 申時行聞言微微皺眉:“他既有急事,你如何現(xiàn)在才來報?還不快去請人家進來!”
“是。”管事見狀應了一聲,隨即便出了堂去請徐學謨。
劉承祐見此,朝申時行施禮道:“既然恩師有公事要談,學生便不再叨嘮了。待明日去國子監(jiān)掛了職后,得空定時常來拜訪恩師?!?p> “不必急著走?!?p> 卻見申時行擺了擺手,笑道:“徐學謨?nèi)绱舜颐σ娎戏?,定是要說些朝堂中爾虞我詐的爭斗之事,你且在一旁聽聽也好?!?p> “是?!眲⒊械v應道。
稍頃,只見已年過六旬卻仍是精神奕奕的禮部尚書徐學謨疾步踏進內(nèi)堂,見劉承祐垂手恭立在申時行身側,不由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一時也沒空去理會這孺子,只是朝申時行作揖道:“閣老,出事了......”
“你哼哼個什么勁兒?”
卻見申時行直接皺眉打斷,指了指劉承祐,輕叱道:“這是老夫新收的門下弟子劉承祐,人家也沒得罪你,當著老夫的面,你擺什么臉色?!?p> 徐學謨聞言徑直瞪大了眼,一臉不可思議地急呼道:“這……,閣老,您竟愿收這等鷹犬子弟為門下弟子,這是為何啊?”
“放肆!”
“徐叔明,嘴上放干凈些,哪來的鷹犬子弟。”
卻見申時行作色喝道:“老夫的弟子乃是圣上欽點的國子監(jiān)博士,你不敬老夫便罷了,莫非連當今圣上也敢不敬了?!”
“這....”徐學謨一時愣怔住。
此時,只見劉承祐上前朝徐學謨長揖施禮道:“學生劉承祐見過徐大人,不怪徐大人不知,學生也是剛剛有幸得入恩師門下?!?p> “學生見徐大人此行神色匆匆,定是有要事要與恩師商討,不若還是先說正事吧。”
“說完正事,徐大人要是還有教訓,學生聽著便是?!?p> 劉承祐主動給了臺階下,且眼下又是當著申時行的面,徐學謨見狀便也不好繼續(xù)糾纏,于是朝申時行施禮告罪了一聲,隨后說道:“閣老,是今年八月份在大峪山修建皇陵的事?!?p> “內(nèi)閣書辦來報,光祿寺少卿江東之、太仆寺少卿李值、尚寶寺少卿羊可立三人聯(lián)名上疏,說在修建皇陵時挖出了頑石,于皇陵風水不利......這!”
說到此處,只見其皺眉繼續(xù)道:“閣老,您也是知道的,這大峪山上的皇陵當初便是由我選址、閣老您督辦的?!?p> “如今羊可立三人抓著這錯處,上疏彈劾你我二人玩忽職守、任用私人,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嘛!”
申時行聽完不以為意,剛欲回話,可當其注意到一旁的劉承祐正搖頭失笑時,心念微動,便朝徐學謨說道:“你不是瞧不上老夫這位新收的弟子嗎?且先聽聽人家是如何說的。”
此言一出,劉承祐和徐學謨一時皆愕然。
“恩師,這畢竟是朝政之事,且又事關皇陵,學生......”
申時行打斷道:“不必有什么顧慮,這房子里頭沒外人,有話你直說便是?!?p> 劉承祐見此,知道申時行是在考校自己,于是便也不再作態(tài),朝徐學謨施禮說道:“徐大人請了,其實此事不難處理?!?p> “此番犯了忌諱的,并非是徐大人和我恩師,而是那羊可立三人?!?p> “歷朝歷代修建皇陵,期間無論是誰選址、也不管是誰負責督建,最終卻都是由皇帝欽定的?!?p> “而當今圣上更是有為的千古明君,所以在挑選皇陵建址和督建人選時,又豈會出錯呢?”
“故而,此番錯的不是徐大人,也不是我恩師,而是光祿寺少卿江東之、太仆寺少卿李值、尚寶寺少卿羊可立這三人!”
劉承祐這話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當今的萬歷皇帝常以千古明君自居,所以在對待修建皇陵這樣重大的要事上,是斷然不會出錯的,就是錯了也不能說錯,咱們這位皇帝可是非常要面子的!
如今羊可立等三人上疏彈劾禮部尚書徐學謨和申時行,就是在拐著彎的罵皇帝,如此,不倒霉才怪了!
只見劉承祐繼續(xù)說道:“徐大人回去之后大可給圣上上一道折子,折子上只管幫著圣上大罵羊可立三人無事生非,妄議天家皇陵便是。如此,不出意外的話,當可轉禍為福。”
徐學謨聽完之后,愣愣看了劉承祐半晌,旋即問道:“這...就這樣?!”
此時,卻見申時行笑罵道:“不然又會怎樣?”
“羊可立三人這次本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p> “就這么點事,也虧得你徐叔明火急火燎地趕來老夫府上聒噪,我看你這禮部尚書真是越當越回去了,還不如一個十六歲的孺子知事!”
聽申時行也是這樣說,徐學謨老臉微紅,隨后便也沒臉繼續(xù)逗留下去,只得應諾一聲,朝二人拱了拱手,而后出了府去。
徐學謨走后,劉承祐也不好再繼續(xù)多留,亦是向申時行施禮告辭離去。
內(nèi)堂大門處,只見申時行看著劉承祐離去的背影,搖頭嘆聲道:“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不過十六歲,便已如此少年老成......看來海瑞說的不錯,此子確是天生的政事天才,比之昔年的張居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