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清冷,遠山如黛。
眼前霧蒙蒙的一片,繚繞穿行,猶如人間仙境。
濕寒的空氣鉆入暖閣內(nèi),屋中間燒得紅亮的炭火,“噼啪”一聲升騰起細碎的火花。
殷墨站在窗欞旁邊,俯視著眼下四方遼闊的美景。臨近夜幕時分,萬家燈火盈盈閃閃,站在高處遠眺,甚是輝煌,是河清海晏的安寧景象。
“十五年前,我初到巴郡,這里民風彪悍,盜寇橫行……”
炭火上吊煨著一壺茶水,正“咕嚕咕?!钡厮凰幻爸鵁釟?。
剩下的話,淹沒在了夜空當中。
“這里的百姓,都說您是個好王爺?!?p> 他轉(zhuǎn)動著手上的白玉杯盞,杯中的汁液瀲滟流光,香氣襲人,仰起頭來一飲而盡,大有凌云壯闊之感。
褚九站在他身后,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出神。
“王爺想要回去?”
空氣陷入了沉默。
一身窄身蘇繡月華錦衫,腰間別著紫綠祥云玉玦,左邊處,系著一只抽絲青緞香囊,用極精細的繡工,紋了一朵赤黃色的萱草花。
“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p> “王爺幼年離宮,想必也很思念靜太妃。”
那人窗欞邊上的人,依舊不為所動,一言不發(fā)。
“費盡這許多心思,甚至不惜破釜沉舟,用一生去賭,值得么?”
他又將玉杯斟滿,神情淡淡地望向天外,高樓晚風,吹得他的袖袍獵獵。
良久后,他的聲音,仿佛從風中傳來。
“值不值得?”
南安王笑了笑,轉(zhuǎn)過身來,眼神無比的堅定。
“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本王只愿,姑娘一生都不要懂這滋味兒……”
那雙晦暗的眸子,猛地騰起一絲光亮。
“在殷宮里,人人都說,舞姬褚九是妖顏禍水;但在本王這兒,你卻是無價之寶,本王的大業(yè),還要姑娘出手相助。”
褚九低下頭去,她神色黯然,口中涌出縷縷酸澀。
“王爺豈不知,這世間的寶貝,多是認宿主的,若不得伯樂,也只不過是廢石?!?p> “難道經(jīng)此一難,姑娘還不肯為我所用嗎?”
“王爺救我一命,便如同再生父母,褚九沒齒難忘?!笨聪蛩麜r,那瑩潤的雙眸中,滿是感激?!爸皇峭鯛敶笥嬕殉?,褚九一介女子,手無縛雞之力,恐怕只會給王爺添麻煩?!?p> 她的語氣真摯,倒不像是客套推脫的言辭,只是神情懨懨地,有些妄自菲薄的自暴自棄。
高風徐徐涌入,南安王驀地將臉一沉。
“姑娘不必謙虛,殷墨也明白姑娘的難處,不便勉強。”
再次說話時,他的語氣十分暗沉。
“只是你從鬼門關走過一遭,難道要在這里躲一生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能逃到哪里去?這機緣千載難逢,你難道甘心永遠任人宰割?”
寒風侵襲,褚九的心,泠泠地拔涼。
殷墨背過身去,烏怏怏的夜里,聲音似乎從天外飄來。
“杏花樓的人……都死光了。”
她陡然地抬起頭,幽深的眸中,且驚且懼,滿臉的不可置信!
那可怕的念頭,終于被證實……
褚九倒抽了一口涼氣!
良久后,兩行痛楚的淚水,從她眼中緩緩滑落。
“王爺……怎么知道?”
“那鴇母本就是殷鑒的人,當年的二皇子,為了監(jiān)視我這個千里之外的皇嗣,也真是煞費苦心……呵呵……”
那語氣中,充滿著嘲笑與不屑。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新帝順利登基,這些見不得天日的手段,便都是污點,除掉他們,是最好的選擇,姑娘可曾聽過‘血玲瓏’?自古的帝王,都是一樣!”
褚九的嘴唇哆哆嗦嗦,不停地翕動著,卻已經(jīng)說不出半個字。
“你以為他愛你?”
空氣里傳來隱約的嗤笑,又仿佛是自嘲。
“身為帝王,‘情’字已經(jīng)十分艱難……縱使曾經(jīng)有,也不過是過往煙云,從來沒人留得住?!?p> 蔥白的指甲鑲嵌入掌心,“咔”的一聲齊根斬斷,汩汩鮮血直流。
“我當然不甘心!”
嘴唇咬得青紫,想到隱后對她的手段,眼中迸發(fā)出無限的恨意。
“舞姬素來命賤,只是這樣的生殺予奪,欺瞞騙詐,這般令人身心俱殘的錐心凌辱!”說到激憤之處,她的雙眼如同噬血。
他卻早已將她看穿。
見她自欺欺人,始終不愿承認,便狠下心腸,給出了致命的一擊。
“豈不知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前日里,我的下屬探子飛鴿傳書,宮中的那位‘褚九’,已經(jīng)獲得殷帝的寵愛,冊封入了彩女。”
“不可能!”
褚九幾乎脫口而出。
他怎么會寵愛別的女人……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南安王還是一如既往的風輕云淡,看著面前的女子,眼中閃現(xiàn)出復雜的深意。
“別忘了,她的名字也叫褚九,和姑娘一樣的身段,絲毫無差的面貌?!?p> “明眸善睞,國色天香,通音律,吟歌賦,跳得一支絕佳的蓮舞,這一言一行,莫不說是殷鑒,就算是本王……也差點被騙了過去?!?p> “不!”
“滄海閣那女子住著,與帝王日日恩愛不減,這一切原本都是屬于你的,如今被人奪走,你就不想拿回來嗎?”
“別說了!”
“他不愛你?!?p> 男子的話,像一把鋼針,刺入了她五臟六腑,讓人在疼痛難忍,難以喘息。
她的臉色霎時青灰,握緊的拳頭,在廣袖中瑟瑟發(fā)抖。
……寵愛……彩女……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在腦海中閃過,不斷地放大。
震耳欲聾,挫骨錐心!
憤懣、嫉妒、不甘、疼痛、委屈……種種情緒噴薄而出,她只感覺到口中一股腥甜,一口鮮血噴涌出來。
“姑娘!”
殷墨過來扶住了她,卻被一把推開。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p> 殷鑒對她說的話,還不斷地在耳邊回響,她從未忘記。
“王爺何必用話來激我?”她垂下頭去,任由淚水滴在地上,猶自強裝鎮(zhèn)定。“您救我一條命,我自當報答,還請王爺,以后莫再說這類話了!”
說話間,那聲音已經(jīng)哽咽難言,……她忽然一個箭步,飛奔了出去。
望著她的背影,殷墨不自覺地眉心微皺。
他略微怔忡,旋即回過神來,向著寂靜的空氣,吩咐道:“去看看,別讓她有事?!?p> 一杯美酒成涼酒。
他握緊了腰間的萱草香囊,又緩緩松開,飲著高夜的風,心中感到些許的悵然。
“抱歉?!?p> 萬家燈火天無夜,十里綺羅風自香。
寒冽的空氣灌入鼻孔,她只覺得好冷,渾身瑟瑟發(fā)抖,抖如篩糠,從里涼到外……
她邁著蹣跚的腳步,一路趔趄前行,淚如雨下,擋住了視線。
“為什么?為什么!……”
那握緊的拳頭,一把打在了花園的嶙峋怪石上,瞬間剜開了一個大口子,她自己卻渾然不覺。
空氣中隱隱有血腥的味道。
“早知你不愛我……呵呵……水中月,鏡中花,為什么……要騙我這么久……”
一個黑影從面前閃過。
她只覺得后腦勺一疼,便栽倒在了地上。
漆黑的寒夜,案上沙漏簌簌。
噩夢接連不斷,每一個場景,都有他的身影,卻都全都看不清表情。在夢中,她吶喊,追逐,奔跑……那人卻始終離她很遠,觸不到,摸不著。
天地混沌,萬物死亡。
“太子……”
第三日清晨。
天空黑沉沉的,光線晦暗。
北風從窗前刮過,銀臺上的蠟燭“噗嗤”一聲被吹滅了。
褚九躺在美人榻上,手上的傷口已經(jīng)包扎好,白細的棉綢紗纏繞了數(shù)圈。
回想起昨晚發(fā)生的一切,猶如一場噩夢。
“妹妹可醒了,要是再不醒,這可是要成睡美人了?”秦姝兒坐在杌凳上,靠著枕墊獨自出神,見榻上的人醒來,她勉強擠出了笑容。
感覺自己頭重腳輕,腦袋昏昏沉沉,眼皮佛套上了枷鎖,沉重得睜不開。
“我……”
剛一開口,她的聲音卻如同撕碎裂帛般,聽起來十分喑啞,而喉嚨間,每聳動一下,便如同刀割。
“妹妹,來,快喝口熱茶。”
秦姝兒扶著她,將溫熱的茶水遞到嘴邊,慢悠悠地入口。
久旱逢甘霖,褚九覺得胸口處,頓時暢快了不少。
“昨夜……”
“我的手……”
“你這忽然大病一場,叫我好擔心,守了妹妹可整整兩日了!”
褚九面色蒼白,聽完秦姝兒的話,好半天才回緩過來。
“妹妹,以后再有什么難處,記著一條,可千萬別傷了自己?!?p> 那顆心,猛然泛陳出縷縷陳苦。
“妹妹……”
見秦姝兒嘴唇囁嚅,神色猶疑,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姐姐有什么話,不妨直說?!?p> 她怔怔看著榻上的人,眼神十分認真,仿佛那是此生唯一的信念。
“王爺,他是個好人。”
褚九將臉轉(zhuǎn)向了別處,爾后又緩緩地垂下了頭,不再言語。
……
自從那晚過去,此后接連三個月,王爺都再也沒有來過。
秦姝兒倒是每日都來。
她有時候只是坐一會兒,有時卻能聊很多。這女子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又十分冰雪聰明,頗具才華,因此雖然不曾正面開解,旁敲側(cè)擊也十分到位。
轉(zhuǎn)眼間,寒冬悄悄過去。
千里鶯啼,春光乍暖,又是一番人間三月天。
褚九每日還是懨懨的,時常穿著一件單衣,坐在紫徽閣的風口下,望著外頭的風景出神,一坐就是半天。
外頭鮮活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死寂。
春寒料峭,風氣泠泠,鶯兒為她蓋上披風,沒一會兒便又被扯下了。
不如死了吧……不如死了……只要死亡,一切痛苦便可終結(jié)……
“你怎么可以這樣?”
“既然不愛,為什么要騙我?”
“皇后……呵呵……”
那張曾經(jīng)熟悉的臉,又浮現(xiàn)在眼前,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王爺,我只救惜命之人,要是她自己不想活,那誰也救不了?!奔緯陨粗竽?,話語中有隱隱的可惜。
殷墨猛然心頭一緊。
難道……真的做錯了嗎?在內(nèi)心深處,他反復地詢問著自己。但只在一瞬間后,他便兀自搖搖頭,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神情維持著泰然自若。
不,這只是因為……做得還不夠!
半個月后。
南安王再次出現(xiàn)在紫徽閣,并且?guī)砹肆硪粋€消息——鄭皇后有孕。
那麻木的雙眸,忽地一抽。
看著她的反應,不知為何,他的內(nèi)心深處,忽然有一絲莫名的心疼。
殷宮內(nèi)。
春風日麗,楊柳依依。
西苑東北角,紫色的薔薇花開得正濃。
闔宮上下歡慶七日,慶賀皇后有孕之喜,絲竹管弦,琴簧笙簫不絕于耳。
此刻,滄海閣內(nèi),褚九正端坐在案邊撫琴。
一股暖風吹來,案上的熏香裊裊斜斜。自從她上位后,占盡了恩寵,肚子卻遲遲不見動靜,更加深了太后的不悅,與眾人的非議。
而如今,皇后卻懷了三個月的身孕。
“嘣……”
隨著一聲爆裂,琴音戛然而止。
朱弦斷了。
滄海閣大門緊閉,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外,她日日不出門,內(nèi)廷挑選來的人,也只留下了兩三個,其余的奴才都打發(fā)了回去。
殷鑒見她節(jié)省到這個地步,多次提出要增添宮人,擴制花園和衣物,都被她婉言謝絕了。
“九兒若是怕母后生氣,那也大可不必。”
她淺淺笑了笑,隨即別過了頭去。
“皇上多慮了?!?p> 褚九穿著曳地水袖百褶鳳尾裙,打了望岳九環(huán)飛仙髻,粉黛輕盈,目光流盼,婉轉(zhuǎn)依依。此刻,她正半坐在殷帝的身邊兒,搖晃著他的手臂,神色有些不安。
“不要怕,總不過有我擔著?!?p> “臣妾……臣妾在舞坊時,有幾個好姐妹,數(shù)月沒見,思念得很,臣妾覺得孤單,想見一見她們。”
“你要喜歡,傳召她們來便是?!?p> “可是臣妾身份低微,能有幸服侍皇上,已是不易,臣妾怕……”
“九兒!”
如同遭了一記悶響般,殷帝“呼”的一下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她的臉,眼神之中復雜難言,一股怪異涌上心頭。
察覺到了他的不悅,她訕訕地笑著。
“皇上……這是怎么了,您為何這般看著臣妾?”
“九兒,這些日子,我與你在一起許多,總感覺你仿佛變了,與曾經(jīng)的那個她,差別太大……”
“小夏子,更衣!”
顧不上她的挽留,殷帝霍然走下了榻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她猛然從云端跌落,墜進了谷底,眼神之中錯愕而失慌。
“是臣妾哪里做得不對么?皇上……”
見殷帝并不理睬她,那嬌美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的哀憐。
“難道皇上也嫌棄……臣妾沒有子嗣?”
伺候的宮人魚貫而入。
“你歇著吧,朕過幾日再來看你!”
殷鑒語調(diào)強勢而厭惡,說完,他便踏著劍步流星,恍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樓外。
“皇上!”
……
滄海閣建在西宮南面,整個樓閣被百花翠竹環(huán)繞,又有清泉石流,香榭亭臺,景色宜人。
這里雖不及鳳棲閣,但冬暖夏涼,環(huán)境雅致,最適合居住。
明月躲在薔薇花后面。
遠遠地望見人出來,她忽然閃出,一個急步搶上去,攔住了殷帝,“皇上萬歲!”
那急切的腔調(diào)中,帶著細微的哭音。
“明月?你怎么在這里?”
“回皇上的話,娘娘中午用過膳,剛躺下便覺得腹中隱隱作痛,奴婢叫了太醫(yī),特地來請皇上……”
因為長時間站在太陽底下,她的雙頰泛紅,聲音也有些嘶啞。
他看了看天色,朝身旁冷唆了一眼。
“如何不來稟報?”
小夏子渾身一個哆嗦,半哈著腰兒,面色十分為難。
“奴才……奴才實在不知道……”
“皇上,不怪夏公公,是奴婢沒說?!?p> “娘娘有言,說您若有事……就不要打擾?!?p> 說到后面,她的聲音沉了下去。
殷帝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你這丫頭,也忒小心!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