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光見李承勛竟然不順著他的話頭回應(yīng)。劉守光頓時大怒，他猛地站起身來，用長劍指著李承勛喝道:“現(xiàn)在天下四分五裂，大者稱帝，小者稱王，我有燕地兩千里，精兵數(shù)十萬，難道還不配當皇帝嗎?”
李承勛見劉守光如此張狂，心頭一股熱血上涌。他冷哼一聲，仰頭朗聲道我河?xùn)|上下，只認得李唐天下!就算大唐天運已盡，那也是有道者得之。王道之主，自然絕非妄自尊大、濫殺無辜之流!”“膽大包天，膽大包天!來人，將此賊拖出去砍成肉泥!”劉守光氣急敗壞地大喊大叫。一群武士隨即擁入殿內(nèi)。
“大王!萬萬不可!此人是河?xùn)|使臣，更代表六鎮(zhèn)而來，殺不得啊!”孫鶴急得臉色煞白，撲到殿前，連連搖手?！澳愀以僦G，連你也一起殺!”劉守光目中兇光暴現(xiàn)，“把刑具抬上來!我倒要看看，誰敢阻止我殺這個逆賊!”劉守光咣當一聲丟掉長劍，一步步走下殿階。
幾個滿臉橫肉的武士把一把寒光閃閃的巨大斧鉞抬到了殿前，兩廂的大臣們一個個嚇得驗色煞白，哪還有誰再敢說話。李承勛被扒下衣袍，推到了斧鉞之下，眼看著就要身首異處。此時，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聲蒼涼的嘆息。
孫鶴站到了劉守光面前，他毫不畏懼地迎著劉守光惡毒的眼神，冷靜地說“當年我在滄州侍奉大王之兄，曾與大王為敵。失敗之后，大王沒有殺臣，臣至今都沒有忘記大王的恩情。但今日之事，事關(guān)幽州存亡，不敢不諫!”劉守光慢慢逼到了孫鶴面前:“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若大王殺了晉使，不出百日，大兵當至，幽燕必亡!”孫鶴沒有理會他的威脅，靜靜地說。
“推下去，一起砍了！”劉守光氣急敗壞地指著孫鶴，歇斯底里地狂喊起來。
太原晉祠，水正清澈，花正溫柔，秋景如畫。李存勖一襲白袍，坐在水母樓上，靜靜地看著樓下的難老泉。清澈的泉水源源涌出，映在青山翠葉間，一片碧綠。
“晉祠流水如碧玉，微波龍鱗莎草綠。今日一見，名不虛傳，果然好景色！”李存勖看了半響，悠然嘆道。
“大王在外征戰(zhàn)，難得今日有閑情雅致。好景當有好曲，不如小女子為大王撫琴一曲，以增雅興。”劉玉娘注視著若有所思的李存勖，溫柔地說?！昂?我就喜歡聽你的曲兒!”見劉玉娘如此主動，李存勖頓時大喜。劉玉娘笑意盈，端坐席間，以手撫琴。水母樓上，古琴婉轉(zhuǎn)悠長之聲源源而起。
當年劉玉娘隨父流落市并之時，曾以賣唱為生，原本就彈得一手好琴。加之她生性聰慧，進入晉王府之后，深知李落華好樂，更勤加練習(xí)。數(shù)年下來，撫琴吹笛、歌舞唱曲竟無一不精。只是李落華如今心系他人，而她的心里只有恨啊。
李存勖聽了片刻，哈哈一笑，悠然說:“《梅花三弄》，好是好，可惜哀怨了?！眲⒂衲镂⑽⒁恍?，手法一變，琴聲忽轉(zhuǎn)，驟然變得激昂慷慨起來轉(zhuǎn)折之處，竟隱然有金戈之聲。李存勖臉色大變，愕然道:“《廣陵散》!你怎會此曲?!”話音未落，琴聲愈發(fā)激烈。李存勖再不說話，徹底沉迷在這曲折激昂的琴聲中。
《廣陵散》，又叫《聶政刺韓王曲》。這個曲子講的是戰(zhàn)國時期聶政為父報仇刺殺韓相俠累的故事。據(jù)說東晉時，“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曾在臨刑前彈奏此曲，絕響天下。在滿是陽春白雪、高山流水的古琴曲譜里，唯有這支曲子，慷悲壯，蕩氣回腸，盡顯陽剛之美，最為獨特。
李存勖自小便博覽群書，當然知道這支曲子蘊含的深意。琴聲中，他好像看到了懷揣必死之心的聶政為了替父報仇，突然亮劍，一擊斃敵的場景。當年聶政為報父仇，不惜以漆涂面，砸掉牙齒，又自吞火炭把嗓子弄啞，隱入深山中苦學(xué)琴藝十余載。他終于以琴藝接近韓王，于彈奏之時突然抽劍，刺死仇人。報了大仇的聶政隨即自毀面客而死，只留下這段驚心動魄的傳奇。仇恨改變了聶政的生命，他生命的意義，仿佛就是為了復(fù)仇。后人提起這段悲壯的故事，無不嗟嘆。
但茫茫世間，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聶政的一生縱然悲慘，但即使是他李存勖，貴為河?xùn)|之主，還不是一樣每天背著沉重的負擔前行?稱王以來，幾乎沒有幾日得閑，而這些，既不是為了自己所愛，也不是為了什么一統(tǒng)天下的夢想，僅僅是為了父親臨死之前交給自己的三支箭。少年成名，大權(quán)在握，威震天下，看似風光的背后，誰又能明白他內(nèi)心的苦悶與孤寂?
李存勖把目光移到劉玉娘身上。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看這個女子。目如秋水，細指如蔥，面帶嬌媚，風情萬種，這個女子不僅有令人贊嘆的才情，還有絕世的美貌。李存勖覺得心頭熱浪翻騰，難以自抑。他霍然站起身來，走到劉玉娘身邊，突兀地抓住了她那只正在撫琴的手。
琴聲戛然而止。樓外楓葉正紅艷如火，朦朧秋意中，年輕的河?xùn)|之王握住了撫琴女子的纖纖細手。這個美艷的女子在驚恐之余，嘴角隱然露出一絲得意的喜悅。李存勖當然不會想到，晉祠中這幅頗為浪漫美麗的畫面將為即將到來的那段歷史寫上一個耐人尋味的注腳。這就像那首正入高潮卻忽然中止的激昂之曲，跌落而詭異。任何看似不合理的事情，都不會無緣無故地發(fā)生，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
曹夫人敏銳的發(fā)現(xiàn)了李存勖的變化。這個背負著巨大的壓力，好像是一夜邁進了春風。更為明顯的是，李存勖的后面總是跟著一個小尾巴，劉玉娘。
可能劉玉娘也不會想到，自己的沖動，為了仇恨，卻將這個王朝帶上了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