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電的是一個陌生號碼。電玩城里各種聲音太過吵鬧,云影抬頭看去,童樂正在陪孩子們玩游戲,好像還跟人比賽。她站起身,沒有打招呼就往外走去,到了接近電梯的廊道里,按了接聽。
“你好?!痹朴罢f出這一聲,嘴唇都顫了。這么多年,她的手機沒有一刻關(guān)過機,數(shù)不清的陌生電話打過進來,哪怕是騙錢的,假的,整蠱的,電話進來那一剎,對她而言都是一種希望。
“云影?”電話那頭是個粗啞的男聲,略帶幾分薄涼的笑意。
“我是。請問你是?”
“夏星。夏天的夏,明星的星。你大哥,還記得嗎?”電話那頭一字一頓地說明。
云影臉色一變,回以一聲冷笑。
“你不在中醫(yī)院工作了?老太太住院了,找不著你,就讓我們管你以前的同事要到你的電話,聯(lián)系你。聽說你女兒丟了,找著沒?咱們也有二十幾年沒見了吧,都不知道你出了這么大的事,都折煞到自己女兒身上了?!彪娫捘沁呴e聊般說著,還故作憐憫地嘆息一聲,“童家沒怪你吧?現(xiàn)在過得怎樣?童樂和你離婚沒有?”
云影握住扶手的手骨節(jié)泛白,惡言俗語進入耳中,那一張張惡毒丑陋的面孔也在腦海中浮現(xiàn),她竟然有點熟悉感覺。她面不改色,連聲音也是沉著的:“你是有線索提供,還是有何急病向我問詢?”
夏星哼笑一聲:“急病也無須勞煩你,老子有的是錢請一流大夫。至于線索嘛,鬼知道呢……”說完夏星又忍不住邪笑起來。
云影就要掛掉電話,電話那頭若有所覺似的,立馬壓下笑意,說正題了:“老太太癌癥,沒幾天了,最近老是惦念你,想見你一面,就在中醫(yī)院。你有空就過來一趟吧,怎么說,她也是你的親生母親。你也該盡孝了……”
“是嗎?”云影笑出一聲,“那你替我向阿姨傳達,我祝她一路好走?!?p> 然后不再等他多說一個字,掛掉電話。
云影轉(zhuǎn)身,靠在圍欄上,低頭,攤開雙手,看掌心上深刻筆直的斷掌紋。
片刻后,自顧自地笑了一下,抬頭,滿目蒼涼。
周圍人來人往,她一一看過每一張從身邊走過的面孔,尤其是孩子。有的父母警惕地看了看她,用力握緊自己孩子的手。
沒多久,她有點恍惚了,徑自走去搭上電梯,來到一層大廳,一邊從人群中搜索孩子,一邊漫無目的地走,期間有人撞到她,她也感覺不到似的,在他人的咒怨聲中,繼續(xù)走。
走著走著,就到了馬路上。
從電玩城出來,童樂和孩子們在商場里找了十幾分鐘,又打了十來個電話,云影才終于接電話。
電話接通的那一剎,童樂根本壓抑不住火氣,心浮氣躁地說:“你在哪兒?”喊出這么一聲后,懸著的心才終于落定。
云影回家了。
他們也出發(fā)回家。
一路上,童之好都悶悶不樂的。童樂似乎也沒心情哄她,把車開得飛快。
只有童嘉恒一直在留意妹妹的情緒,一邊晃她小手,一邊哼唱:“好兒好兒好乖乖……”
童之好又是皺眉又是噘嘴,猛一下甩開哥哥,兇巴巴地瞪他一眼。那表情簡直就是說,你再鬧,我就跳車。
童嘉恒咳了兩聲,挪了挪位置,抱住妹妹,溫溫地說:“好了,不生氣了,下次我們再一起出來玩,咱們有的是時間……媽媽今天可能有點不舒服……”
不安慰還好,童嘉恒一說,童之好表情就變了,她大聲道:“她不是不舒服,她從來就沒有好過!她看不得我們開心!”
前面遇上紅燈,童樂把車停下。他回頭看著女兒,神色和聲音明明那么沉靜,卻又分明地暴露一股壓迫感。
“爸爸替媽媽向你道歉。對不起。”
童之好頓時尖叫一聲,淚水從她眼中流了下來:“我不要你說,你騙人!都是假的!你說媽媽愛我,她根本不愛我,她一次都沒有說過愛我!我每次找她,她總是讓我找爺爺奶奶,找爸爸。她不愛我,她一點都不愛我!奶奶都說了,我們笑,我們快樂,在媽媽眼里都是罪!因為姐姐丟了,所以大家都不能幸福!媽媽只愛姐姐,我討厭姐姐,我不要姐姐回家,我不要!那是我的家,我的爺爺奶奶,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哥哥,不是她的!我討厭她!我不準她回來,不準!”
童之好大哭,大叫,竭嘶底淚,涕淚滿面,第一次如此凄激,也是第一次如此猖狂地發(fā)泄自己的情緒。
女兒說了這么不應該的話,童樂第一反應不是發(fā)火,而是感到僥幸,云影沒有聽見。他不想看她甩女兒耳光,不想看他們母女關(guān)系決裂,更不想看她的崩潰之態(tài)。
紅燈滅綠燈亮,童樂平靜極了,連他自己都有點不可思議。他沉默地把車開到附近一個公園里,從車上下來,把女兒抱出來,讓兒子跟上。
公園里燈火通明,人卻很少,童樂讓兒子坐在凳子上,他抱著女兒在夜色中來回踱步,一直溫言細語,說了很多,很多。
溫柔、耐心、不急不躁。
一如既往。
直到最后,他也不曾表現(xiàn)出過一絲冷漠、不耐、厭惡。同樣的錯誤,他不會犯第二次。
因此,女兒愿意待在他懷里,一秒鐘都舍不得放開,漸漸歸于平靜,變回那個乖巧的,心疼他抱那么久累不累的好孩子。
當然,在這過程中,他一次都沒有提及大女兒。
那個名字,那個有他的姓氏的名字,那個咒語一般的名字,每每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他總有一種肥厚又丑陋的反感之情。
到家后,童樂先哄兩個孩子睡下后,再回到房間。
門砰地一聲,很響地從外面推開了。
連地板都有點顫動了。
坐在電腦桌前的女人卻像屏蔽起來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電腦的光度對襯她微微含笑的臉,張揚了她的笑,強調(diào)了她的笑,她沒有情緒,什么都不在意。
更不需要他來安撫。
童樂停在門前,沉著臉凝視了妻子將近一分鐘才進屋,鎖上房門,招呼也沒打,默默地進了浴室。
剛剛薇薇媽媽發(fā)來的Q信,把云影逗笑了。她自然知道丈夫回來了,開門那力度也說明了他生氣了。她裝作嚇了一跳,接住又如何,不接又如何。
不過虛情假意罷了。不是他。是她。
薇薇媽媽:晚上和薇薇一起洗澡,薇薇說她長大了要當醫(yī)生。我笑著問她,為什么啊?她一臉認真地說,以前在村里??慈藲⒇i,有人說,當醫(yī)生做手術(shù),是要在人的身上開刀的,挺有趣的。嚇得我立馬把她從浴缸里拉出來,跟她解釋了一個多小時,人和豬,屠夫和醫(yī)生的區(qū)別。
薇薇媽媽是云影一年前結(jié)交的一個網(wǎng)友。她在網(wǎng)上尋子論壇里看到云影發(fā)的帖子,對云影說了無數(shù)鼓勵的話,讓云影繼續(xù)堅持,不要放棄。因為那時候,她自己也找回女兒不到一年,她和云影一樣,她女兒也是在四歲那年走丟的,之后數(shù)年間,她和薇薇爸爸幾乎走遍全國尋覓,最終在一個大學生的電話幫助下,在北方一條偏僻村落,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兒,至此,一家三口,過回了正常生活。
又因為薇薇離開身邊太多年,生活習慣、性格、脾氣都與小時候大相捷徑,日常生活中常常鬧出令人心酸到心疼,又啼笑皆非的事情。薇薇媽媽尋女多年,幾乎沒什么朋友,她習慣了和云影談心,并從中鼓勵她、支持她。
可能經(jīng)歷相同,又同樣為人母親有太多共鳴點,又因為慶幸薇薇有一個意志堅定,不曾放棄過她的爸爸,薇薇媽媽有一位始終堅持,與支撐她的丈夫。
薇薇又和童遇安年齡相仿。
云影什么都愿意跟薇薇媽媽訴說,更喜歡聽她說薇薇的小生活。看到那個一家三口的頭像跳動,就好像有光在她心中照明一般。
Tehya:那她分清以后,其實也有好處,她不畏懼血腥,首先以后她考上醫(yī)學院,上解剖課時,不會嚇到,不會暈倒,嘔吐,吃不下飯,心理素質(zhì)強……
薇薇媽媽:那也是。對了,你也是醫(yī)生,你第一次上解剖課嚇到了嗎?還有,你覺得當醫(yī)生好嗎?
Tehya:沒暈,吐了,三天吃不下飯。醫(yī)者仁心,自然是好。不過重要的還是看個人理想。
薇薇媽媽:聽你語氣,好像不太喜歡當醫(yī)生。
Tehya:醫(yī)生確實不是我的理想。童家是個大家族,人才輩出,叔伯兄弟中只有我們這一家沒有人從醫(yī)。當時養(yǎng)父跟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內(nèi)心挺觸動的,因為我覺得他是真正把我當作童家人,當作自己女兒,有想替我規(guī)劃人生的意識。我當時認為自己沒什么可以報答他們的,就選擇了當醫(yī)生。我自己的理想,從高一就有了,當老師,當媽媽。教書育人,看時代變遷,其實主要是假期多,暑假寒假,可以帶我女兒天南地北地游歷,陪她長大,陪她上學,甚至可以當她的班主任……
薇薇媽媽:老公呢?
Tehya:至少那時候我認為只有我和我女兒這個關(guān)系是永恒不變,無需物質(zhì)、價值、背景、輕重去恒定。
這一次,薇薇媽媽沒有馬上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