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丁緋瓊在弟弟那里一直談到夜深才走。
而石季婉與姑姑則先回去了。
她們兩個回來之后,丁緋瓊的十七件行李也被送回了家,是石季婉的幾個表姐夫派人押運回來的。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說,怎么會有這么多行李。
一個表姐夫說,這么多行李,帶起來也是一件麻煩事啊。
另一個表姐夫緊跟著又加了一句:況且又去過那么多的國家,不知道是怎么帶的。
石文珊說:“這還用說嗎,你們的姑姑壓根和我們這些凡人不一樣,她就是一個超人啊。”
大家都笑了起來。
石季婉想,她母親上一次走的時候,行李也有一二十件之多,不過那個時候,仿佛就應該是理所當然似的,當時也沒有人笑。
不過后來她想了一下,其實她母親上一次走的時候,她當時還在香港讀書,即使這些人送行的時候取笑過丁緋瓊,她也是完全不知情的。
表姐夫走后,石文珊笑著對侄女說:“你媽這一次,看來是準備回來做老太太了?!?p> 石季婉知道,姑姑是在指母親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可能她再也跑不動了,準備回上海來養(yǎng)老了。
又有一次,石文珊忍不住輕聲向石季婉抱怨說:“每次都鎖抽屜,好像是住到賊窩里來了。”
其實這個時候,那個德國房客早就已經(jīng)走了。
丁緋瓊住著這個德國房客的房間,里面有單獨的浴室,很清靜,也沒有人去她那里。
她也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會這樣,但也許這是她母親長期以來養(yǎng)成的習慣:常年一個人在外面,對于別人,不得不多長個心眼,處處堤防著點。
接著,石文珊又提醒石季婉說:“以后你少到我的房間里來?!?p> 石季婉笑著說:“我知道?!?p> 她也擔心被母親撞見她們在背后議論她,所以她不但躲著自己的母親,也避免與姑姑單獨在一起。
結果到了最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常常像是一個孤家寡人一般,感覺在這個家里,有她沒她都一樣。
丁緋瓊有時候在飯桌上講起她在國外的經(jīng)歷。
在印度時,她曾經(jīng)做過印度總理兩個姐姐的社交秘書,她評論尼赫魯?shù)膬蓚€姐姐說:“嗐!那架子大得不得了,好像是長公主似的?!?p> 這次回來之后,丁緋瓊不再像以前那樣注意形象了,總是一件小花布連衣裙,下面配一雙長統(tǒng)黑馬靴,要不就是一雙白色短襪,配上半高跟鞋,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的。
石文珊問她:“為什么穿短襪子?”
丁緋瓊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道:“在馬來西亞都這樣?!?p> 她在印度的一個麻風病院里住了很久,并評價道:“那是全印度最衛(wèi)生的地方?!?p> 麻風病院是印度最衛(wèi)生的地方?石季婉簡直不能相像。
她不知道印度是一個怎么樣的國度,對它的了解,也僅限于母親所告訴她的這些。
石季婉后來聽姑姑說,母親有個戀人,是個英國醫(yī)生。
既然這樣,大概這個時候,這個英國醫(yī)生就在這個麻風病院里任職,所以她母親才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后來從印度回來之后,她又在馬來西亞滯留了一段時間,也許這個時候,她仍舊是跟這個醫(yī)生男友在一起。
有一次,石季婉聽到母親在向姑姑發(fā)牢騷:“一個女人年紀大了些,人家對你反正就只有性?!?p> 最后一個字用的是英文——也許是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
這次回來之后,丁緋瓊對女兒的態(tài)度,明顯比以前好了很多。
當然,也許是因為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小女孩了。
這天吃過飯,剛好石文珊不在,她便隨口問道:“那個楊世會,你現(xiàn)在還在等他嗎?”
石季婉一驚,繼而馬上就笑著回答說:“他已經(jīng)走了,既然走了,當然一切都完了?!?p> 她覺得自己似乎在重復當年她母親說那個法國人的話。
也許一切都在輪回吧,雖然她一再地不想受母親的影響,但是她卻始終都逃不掉。
自從得知她母親要回來的消息后,楊世會的信都是寄到卡特麗娜家周轉的,以免被她母親給發(fā)現(xiàn)了。
她自然也知道大家都不贊成她和楊世會的關系,尤其是她的母親。
雖然她母親也是和楊世會一樣的人,但是她肯定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也找這樣的人的。
丁緋瓊聽了女兒的話之后,就點了點頭。
她顯然相信了女兒的話。
大概還因為她看見田之光來過一兩次,又聽到過他們兩個人在打電話,盡管拿起聽筒后,她總是沒說上幾句話,馬上就掛斷了。
石季婉認識田之光,還是在她為了省錢給楊世會寄去,自己只吃西柚汁度日的時候。
當時,有一家影業(yè)公司考慮改編她的一篇小說,老板派了輛車子來,接她去商討改編成電影的事情。
那是抗戰(zhàn)勝利后,她第一次到公開的集會上去。
她穿著用她祖母的古董被面做成的旗袍,薄綢上灑著淡淡的墨點,隱藏著暗紫鳳凰;肩上的發(fā)梢上綴著一朵舊式發(fā)髻上插的絨花,是個淡白條紋的大紫蝴蝶,像落花似地快要掉下來。
老板家的客廳里,人非常的多,除了現(xiàn)場的幾個演員看著還有些眼熟之外,其余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
老板給她介紹了幾個人,這其中就有田之光。
田之光長得瘦瘦高高的,白凈的方圓臉,濃眉大眼,長睫毛,頭發(fā)上有個小花尖,看上去非常的引人注目。
后來她靜靜地坐在了一邊。
田之光看到了之后,就笑著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了。
可能他坐下的時候,動作的幅度有些太大了點,這引起了她的警覺。
她敏感地覺得,似乎他有些來意不善,便微笑著看到別處去了。
他當時也有些尷尬,默默在抱著胳膊在一旁坐著,沒有說話。
直到有個名導演來了,有人請她過去相見,她才起身離開。
從那以后,他們一直就沒有再見過面。
直到三個月后,他跟著一個朋友來找過她一次,希望能把她的小說搬上熒幕,由他來當導演。
她母親回國前,這部電影就已經(jīng)拍完了。
在一家影院的樓上預演的時候,她和姑姑都去了。
故事的內容明顯已經(jīng)凈化了,和她的小說有些不大一樣,她覺得改得非常的牽強。
改成這個樣子,她覺得已經(jīng)不是她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