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紅藕要了一匹布，和一些絲線，陳氏正給她算錢，忽而聞得外頭有喧嘩的聲音，抬眼望去，只見一群人涌進(jìn)店中來，為首的是一個穿著華貴服飾、頭發(fā)上插滿了簪子的女人。
“掌柜的在哪里？”孫絳如挺直腰肢，儀態(tài)翩翩，面色可親，聲音嬌柔。這是京都貴婦圈奉為最佳標(biāo)準(zhǔn)的儀態(tài)，即使是面對下等的商賈，亦要面色可親，絕不給別人留下抓小辮子的機會。
陳氏下意識地道：“這位夫人有何貴干？”
孫絳如看向她，微笑道：“我想做兩個小荷包，掌柜的可有好主意？”她的唇微微彎著，不動聲色的掃過陳氏及在一旁垂著頭的婦人。嗯，掌柜的裝扮還算可以，穿的是涼薄又顯窈窕身材的花籠裙，梳的是朝天髻，倒顯得清清爽爽，干練中帶著風(fēng)情。而那身邊的婦人一看穿著便是窮苦人家的了，料子是宋家仆人都不會穿的粗布，她的腰肢倒是分外的細(xì)，頭發(fā)極黑又光亮，那小巧的耳垂倒是白凈得緊。
只是，這婦人竟是只顧低頭去繞她手中的絲線，難不成她的裝扮還不比她手中的絲線更吸引人嗎？孫絳如頓時有些不高興了，她心中頓時壓了一層薄薄的怒氣，在面上倒是還沒有顯現(xiàn)。
陳氏倒是見慣了世面的，她不卑不亢，朝孫絳如道：“不知夫人想要何種顏色何種料子？”
孫絳如本就是打算向這些個商賈炫耀自個的裝扮，見陳氏并沒有熱情地迎上來，像對待一個普通顧客那番，心中的怒氣又上了幾分，但她的唇角彎得更厲害，聲音更親柔：“是打算給兩個八歲多的孩子做的，他們天資聰慧，性情溫和，是兩個極好的孩子，還時常得到太傅的贊賞呢?！?p> 她說到太傅二字時，特地說得又快又輕，像是怕別人聽到一般。
果然人群中竊竊私語起來，季城不像京都，在街上隨便碰到一個人都是官，在季城人眼中，京都的官都是大得不得了的，可以直面皇帝的，隨便跺兩腳都讓土地動一動的。雖然季城是省城，每隔三年便有秋闈，但還沒有出過狀元、榜眼探花之類的。
陳氏有些不明所以，這位夫人腦子是不是有些毛病，來買布料就買布料，怎么還扯上太傅什么的。不過，既然是權(quán)貴人家的讀書子弟，料子定是用好的，繡的也不外乎是君蘭竹菊等物。
于是她上前一步，道：“既夫人的兩位公子尚年幼，不如用些輕薄的料子，商婦認(rèn)為，用檀褐色的暗花紋錦緞最好，上頭再用黃褐色的絲線，略略鉤出蘭花等顯高貴氣節(jié)的花紋便可?！?p> 沒想到這商婦倒還是有幾分見解，琪哥兒和瑯哥兒雖然還算老成，但畢竟還是孩子，以往的荷包用得總是有些臟的，是以她一向給他們做荷包，用的也是檀褐色的暗花紋錦緞。
但她才走了第一間鋪子……孫絳如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指著紅藕道：“掌柜的主意極好，我看不如這樣，就讓這位娘子幫忙繡花罷?！?p> 陳氏看著紅藕，后者只垂著頭不說話，看樣子是不愿意，便道：“這位夫人，這位娘子并不是商婦所雇的繡娘……”
孫絳如聲音放得更柔：“既不是你所雇，便聽這位娘子親口說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边@婦人卻也令她奇怪，她竟一直未轉(zhuǎn)頭看她。孫絳如自小在自己的親娘教導(dǎo)下，一向是多疑的心態(tài)，后又嫁到宋家，更是吸取不少經(jīng)驗，此時這婦人異于常人的態(tài)度，讓她的內(nèi)心疑云更重。
她看著那婦人，柔聲道：“這位娘子，可愿幫我繡兩個荷包罷，你放心，繡一個荷包是一兩銀，兩個荷包便是二兩銀。若是你覺得銀兩太少，還可以開出你想要的價錢?！?p> 繡兩個荷包便輕輕松松得二兩銀！看熱鬧的眾人頓時像炸開了鍋，議論紛紛，一時之間嗡嗡作響。如果那娘子還不答應(yīng)，旁的人就蠢蠢欲動了。
紅藕緊緊捏著小挎籃，只道冤家路窄，怎么又遇上這孫絳如。
孫絳如一走進(jìn)店鋪中，紅藕就認(rèn)出了她，當(dāng)下也無處可躲，只得將頭垂下，期盼孫絳如隔著近十年的時間，并不能認(rèn)出她。那年在周家與孫絳如最后一次見面，雖然孫絳如一改往日囂張，只嬌羞地坐在二伯娘身邊，二伯娘笑得連保養(yǎng)得極好的臉蛋都頻出皺紋，對她也不復(fù)往日苛刻，但并不能消除紅藕對她的固有印象。況且，孫絳如嫁入宋家那日，她也并未得到二伯娘的邀請回孫家吃一杯喜酒。
只是，為什么那日她們非要到周家去告知她，孫絳如要嫁入宋家的呢？她們不是一向認(rèn)為，她和她們，是云與泥的區(qū)別嗎？
罷了，該來的總會來。
紅藕放開小挎籃，轉(zhuǎn)頭望向?qū)O絳如，目光堅定：“這位夫人，我要的價錢你恐怕給不起?！?p> 孫絳如像是撞到鬼一般地瞠目結(jié)舌，她不由得緊緊抓住芽兒的手，艷紅的指甲在上頭抓出血痕：“你是，七妹妹？”
紅藕嘴角含笑，目光淡然：“想不到姐姐還記得妹妹，真是有心了。這些年姐姐飛黃騰達(dá)，這肚量更是修煉得越加能容人了?！?p> 孫絳如看著紅藕，她雖然穿著粗布衣裙，頭發(fā)僅僅隨隨便便地綰起，面容看起來不施粉黛，面色冷冷清清，卻還似以前那般，總是有一種楚楚可憐的味道！
她問娘，為什么不喜歡七妹妹。
娘頓時紅了眼眶，倚在床上，目光茫然，低聲道：“因為她會像她的娘一樣，總是可憐楚楚地，不知不覺奪走屬于你的東西?！?p> 她不過才大孫絳眉幾個月，孫絳眉的娘難產(chǎn)而死，她從來沒有見過五嬸嬸。但，老太君不喜歡孫絳眉，娘不喜歡孫絳眉，既然那么多人都不喜歡孫絳眉，自然是有道理的。
更何況，娘那么辛苦地維持著孫家，她應(yīng)該幫娘，一起討厭娘討厭的人。
當(dāng)然了，孫絳眉命運多舛，娘因生她而死，爹在她及笈那日子暴斃，好不容易嫁了個丈夫，還沒有洞房就掛了。而她父母雙全，嫁入權(quán)傾朝野的宋家，又一舉得雙生子，怎么算，她比起孫絳眉，的確是云與泥的區(qū)別。
但，周家不是說她和她那守寡的婆婆在外出祈福的路上，遭遇了土匪，被土匪砍得死無全尸嗎？為何現(xiàn)在還好好地在這里？
孫絳如不愧在宋家沉浸多年，當(dāng)下便巧笑嫣然，朝著紅藕走去：“七妹妹真會說笑，你的外甥們想要幾個荷包，你作為姨母繡幾個荷包送給他們，自然是無價之寶的?！?p> “姐姐還是那般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啊?！奔t藕嘴角含笑，“作為姨母，定會好好地繡上幾個荷包，讓外甥們好好領(lǐng)會一下姨母的拳拳心意?！?p> 當(dāng)然，若紅藕真把荷包繡好了，孫絳如必然是不會讓自己的寶貝兒子戴上的。不祥之人做的荷包，能戴嗎？
紅藕朝陳氏笑道：“掌柜娘子，我這位姐姐讓我繡荷包呢，你快快幫我扯布料罷，還要上好的繡線呢?！?p> 陳氏倒是個有趣的，聞言道：“想不到娘子與這位夫人姐妹情深，又恰二位重逢，不如這樣，這兩個荷包的布料和繡線，也不值當(dāng)什么錢，便讓商婦做個順?biāo)饲?，送與娘子和夫人罷。”
紅藕笑道：“掌柜娘子果是宅心仁厚，讓人心生敬佩。以后買布料還是得來您這兒罷。”
二人一唱一和，倒是將孫絳如冷落在一旁。
有人搭腔道：“是啊，掌柜娘子一向宅心仁厚，價格公道，從不欺客?！?p> 孫絳如咬牙，娘說得對，這孫絳眉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就搶走屬于自己的東西！她一刻都不想再見到孫絳眉，不，她恨不得將孫絳眉狠狠地撕碎。
“這怎么行呢，掌柜娘子宅心仁厚，但終歸還是小本生意。芽兒。”她示意芽兒。
芽兒忙取出幾張金葉子，放在柜臺上。
而后孫絳如像是怕陳氏追著要將金葉子還給她一樣，急急往外走去，還朝紅藕笑道：“妹妹得空來找姐姐玩罷?！?p> 人群也追隨著她朝外頭四散而去了。
陳氏擔(dān)憂地看著紅藕：“你那姐姐，似是個不好相與的?！?p> 紅藕卻笑道：“掌柜娘子，趕緊給我算錢罷，我那瞎眼老娘怕是擔(dān)憂了?！?p> 孫絳如心潮難平，也沒了繼續(xù)逛的心思，叫芽兒扶她上了車，打道回鄭家去。一路上她正想著各種折辱孫絳眉的法子，忽感馬車停下，芽兒在外頭喝道：“何人擋道？！”
她頓時起了火氣，一把撩開簾子朝外頭看去，只見馬車前攔著一個又黑又瘦的丑姑娘，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像是乞兒。
“給她幾文錢，讓她趕緊走?！睂O絳如不耐煩地說。
芽兒趕忙掏荷包，那丑姑娘卻越過芽兒，朝孫絳如走來，一股酸臭的味道撲面而來。孫絳如趕緊捂住鼻子尖叫：“芽兒！”
“夫人，夫人，奴家認(rèn)識您的妹妹！”那丑姑娘趕緊叫道。
孫絳如皺眉，她認(rèn)識孫絳眉與她有什么相干？芽兒是干什么吃的，還不將她扔到一旁去。
“夫人，奴家曉得，您不喜歡您妹妹！”那丑姑娘繼續(xù)說著，神情激動，“奴家知道她住哪里，也知道她那些腌臜事！您要想治她，奴家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