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點著香,將整個屋子熏地悶沉沉的,可饒是如此,言妜一走到門口便聞到了一股子苦澀的藥草味道。
季沉正蹲在床邊滿臉擔憂地問長問短,碩風站在他身邊彎腰收拾著東西,聞言只嘆了口氣。季沉見此更急了,扒著床沿一動不動地盯著商陸看,那雙眼睛睜得更大了,濕漉漉地活像兩顆剛過完水的紫皮葡萄。倒是臥在床榻之上的商陸見他這副樣子還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有些虛弱地笑了兩聲道:“臭小子,還沒死呢,擺著一副喪樣做什么?”
言妜走到門口便站住了,倚著門框看里頭那“父慈子孝”的好景象。輔津一路從院子口跟到了門口,言妜走他就走,言妜不動他也不動,低眉順眼得活像個犯了錯的小媳婦。他身前那個“大漢子”看夠了溫馨的場面,皺著眉道:“他到底招了什么邪?躺在那兒哼哼唧唧的真讓人心煩!”
輔津又嘆氣,他這已經(jīng)是不知道第幾回嘆氣了:“起先他只是頭疼,我們除了懷疑一下他分明身體康健如何會生病之外也不作他想,知道門內有不少弟子找上峰來,說是頭疼,久治不愈,我們才覺得有些不對,看過后才知道是招上了東西?!?p> 言妜一聽便明白了大半:“你是說招上了鬼魂?”
輔津點點頭:“雖說這種情況在鄉(xiāng)野山村極為多見,但是這般仙門洞府我們卻是從未聽聞過,是以一開始確實沒想到,直到那么多弟子都犯了頭疼,身體上又檢查不出什么異樣,我們這才反應過來,一人一張除鬼驅魂的斥靈符下去,倒也都好了。”
言妜聽了覺得有哪里不對:“那商陸是怎么回去?沒給他貼?還是沒用?”
輔津搖了搖頭道:“老六的情況與諸弟子們不同,他······”
“輔津!沒事干不去后山除靈在這里跟外人講什么門派的事情!”那位黑面閻羅王似的二師兄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他們身后,聽見輔津在和言妜將商陸的事情立刻厲聲呵斥住了他,又冷冷的瞥了他們一眼,那眼神似乎恨不得從言妜身上剜一塊肉下來似的,見輔津縮了縮脖子閉上了嘴,才又冷哼一聲,抬腳進了屋。
這回這位二師兄身后還跟著一個言妜從未見過的生面孔。那人比黑面二師兄要高一些,黑一些,豎著發(fā)冠,又在白衣外頭套了一件黑色的鶴氅,頗有仙門名士得道高人的風姿。
那人走到輔津面前,溫聲道:“輔津,你若是在這里悶得慌,不如去后山除靈,也避避二師兄的風頭?!?p> 輔津眉眼耷拉著,低頭懨懨道:“嗯,我知道了,四師兄。”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進屋去了。
言妜:“······四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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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黃昏的時候輔津帶著言妜從后山回院子,天色尚且不晚,他們也就一人提著把劍一人拎著個裝符篆的乾坤袋溜達著,言妜瞅了瞅他手里那把不怎么起眼但是放下確實是大發(fā)神威的長劍,又抬頭望了望天邊的晚霞,還是忍不住問:“在院子里我看見那個,是你四師兄???”
輔津整張臉都耷拉著也不知道在愁些什么:“是啊。那是我四師兄,道號華嚴,大家都叫他華嚴真人的?!鳖D了頓反問道:“你問我四師兄干嘛?”
言妜很直白:“頭一回看見一個從頭到腳都寫著‘我世外高人’的人,我好奇一下怎么了?不過說來也奇怪,你們這兒是仙門洞府,得道高人也不少——起碼氣派上是足了——為什么會有游魂?還偏偏都是些特別弱的,但是非要出來作祟的游魂?”
聽她這么問,輔津看起來更愁了:“弄明白弟子們頭疼的原因之后二師兄就檢查了護山大陣,發(fā)現(xiàn)在后山的偏僻地方給人開了個口,放進來一堆魂之后又補上了??床怀鍪怯檬裁葱g法補上的,我想大致是為了叫那些魂逃不出去吧?!?p> 見他這樣愁,言妜也就不再多問些什么了,乖乖跟著他回了院子,正好趕上碩風放飯,季沉還在一邊說吃晚飯要去給他六師兄守夜。碩風一手抄著勺子一手抄著他沒看完的半本話本子就在季沉的腦殼上來了一下子:“守什么夜你給他?吃完飯就給我滾回屋子里睡覺去!”
季沉還在那里磨:“不行啊師兄讓我去吧!你看你和三師兄四師兄要給六師兄寫藥方子什么的,二師兄說要帶著弟子巡山,我就一個人留在屋子里了,那我還是和六師兄待在一起比較好啊!”
碩風興許是聽了聽覺得他說的還真的有道理,把碗往他手里一塞,氣呼呼地說了聲:“趕緊吃!”就走了,也沒說什么不準的話,應該就是默許了。
這頓飯季沉吃得很快,吃完就風風火火地走了,沒過一會兒那黑面二師兄也來了,輔津一看見他趕緊把碗一放跟著走了,那一桌霎時間就只剩下了言妜一個人捧著碗跟只小鳥一樣停在小板凳上。
她匆匆劃了兩口就把碗一放回屋子去了,只是等時辰一到熄了燈往床上一躺,又滿腦子都是季沉扒著商陸床沿那副可憐見的模樣。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她一個打挺坐了起來,衣服隨意往身上一套,出門直往峰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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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沉坐在窗沿上晃蕩著兩條腿看月亮,但是不管怎么看都是一片陰云密布的漆黑夜空,連顆星子都沒有。看著看著,他嘆了口氣。
腦袋突然被一只手拍了拍,他扭過頭,就見五師兄站在他身后,用萬年不變的那種慈愛的目光看著他。
“阿沉,你在想什么?”
季沉又嘆了口氣:“我在想六師兄?!?p> 輔津也嘆了口氣:“老六會好的,師兄們都在呢,會有辦法的?!?p> 季沉點了點頭,繼續(xù)抬頭看月亮,結果一抬頭就見窗框上倒吊下來一個雪白雪白的人影,他嚇得哇哇亂叫,轉身去抱剛準備走的五師兄,結果他五師兄也哇哇亂叫著一把將他甩了開去,于是季沉撲向窗外,一頭撞在了那人影身上,“咚”得一聲像是撞到了一塊鐵板。
“阿沉!阿沉!”輔津叫完之后回過神來趕緊去撈季沉,成功把孩子從“妖怪”口中搶到自己懷里之后,他才打眼去看那個白乎乎的“妖怪”。
結果定睛一看,言妜倒掛著和他大眼瞪小眼。
輔津:“言妜!你在那里干嘛!”
季沉:“就是啊你快下來?。∧抢镉泄淼?!”
言妜“嗖”得一下翻進了屋:“什么鬼,那是我!”
季沉眼淚汪汪:“不可能!我剛才還撞到他了!賊硬!跟快鐵板似的!”
言妜面無表情:“哦,那是我的腹肌?!?p> ·
到了子時,輔津突然搖醒他倆,提著自己劍說是要出去一下,叮囑他們兩個人呆在屋子里面不要外出走動,言妜他們應了一聲,等人一走,門一關,又背靠背坐在床邊睡著了。
一覺醒來,言妜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腳踩著微微濕潤的泥土,身處群山環(huán)抱之中,腳下的小徑一直延伸到群山深處,遙遙望去仿佛能看見一點升起的炊煙。
言妜:“???夢游?”
想起輔津他們說的鬼怪作祟,言妜不免心中緊張,便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沿著小徑往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一支送葬的隊伍突然從從路那邊走了出來,言妜聽幾個婦人一邊漫天撒紙錢一邊嚎叫一般地痛哭,往路邊上退了兩步卻一眼看見了隊伍里面一頭霧水還跟著走走停停的季沉。
她忙揮著手里那根狗尾巴草大喊:“季沉!季沉!阿沉!”
那般季沉也看見了她,趕緊一步三扭,跟條魚一樣從隊伍里面滑溜了出來,跑到她面前第一句話就是:“言妜,你怎么也在這里?”
言妜給他問糊涂了:“什么這里那里,我怎么知道我為什么在這里?我連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
季沉很耐心地解釋道:“我方才一路過來,那些人都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說話,我碰他們他們也沒有感覺——我聽四師兄說過,入了‘非現(xiàn)世之地’就是這樣的,就是不知道這是誰的夢還是心境?!?p> 言妜把剛才路邊拔的狗尾巴草給了他,自己彎腰折了一朵菜花:“我剛才一路走過來,除了山,就是山,連這是哪兒都不知道?!?p> 季沉轉著手里的狗尾巴草,眼睛卻盯著言妜的菜花:“我猜可能就是我們山腳下吧,我聽她們哭的好像說這人是被狼咬死的,前兩年確實有山腳下的村民被狼咬死了,后來二師兄御劍回門派順手就給收拾了,那些村民把二師兄當成了神仙,初一十五都到山門口來上香,勸了好幾年了也不管用,還是初一十五來山門口給二師兄上香?!?p> 言妜聽了莫名其妙就有點想笑:“還是不說什么上不上香的了。這里是你們山腳下的話,就肯定是你們門派的弟子吧?走吧走吧往村子那邊走吧,我剛一路過來鳥都沒有一只?!?p> 于是他倆又往送葬隊伍來時的方向走了一段,拐了一個彎仿佛突然柳暗花明了起來,入目便是一副小橋流水的好景色。
“言妜你看你看!”季沉突然指著溪邊那顆大樹下依偎在一起的一隊男女叫了起來,“你快看那邊!”
言妜覺得他大驚小怪:“怎么了沒見過談對象???沒見過改天給你找個女弟子,讓你也談談你就知道了。”
“我不是,我沒有······”季沉還是執(zhí)著地讓她看,“我說人!我說那人!像不像六師兄!”
言妜眼神不太好,兩個人一直走到十步開外這才停下,言妜一瞧“哇”了一聲:“商陸居然還跑到山腳來搞對象!”
那一身青衫,手持折扇,端的一副風流好做派的,可不就是那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的商陸么!
季沉:“原來,這個夢是六師兄的啊……”
言妜:“好好看著,你六師兄肯定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兒,比如玩弄小姑娘感情啊什么的!記住了以后去威脅他給你當牛做馬!”
兩個人擠在一塊兒看著商陸和那名女子拉拉扯扯地談了好一會兒,等那女子轉過身來,兩個人齊齊“咦”了一聲。
季沉:“那個人和你長得好像哦?!?p> 言妜:“商陸的老相好和我這么像的嗎?”
季沉:“哇師兄要干嘛?他要親她了嗎?!”
言妜:“別放屁,只是牽了個手!”
季沉:“那你捂我的眼睛作甚?”
言妜沒好氣地撒開手,季沉忙梗著脖子去瞧,卻發(fā)現(xiàn)他那六師兄商陸與那位反剪小娘子已經(jīng)攜手離去,先只能遠遠瞧見一雙背影了。
“都怪你!”季沉惱得很,揚手打了言妜一下,“我什么都沒看到!”
那一下落到言妜身上其實不疼,但是言妜還是裝模作樣地捂著自己的肩膀齜牙咧嘴道:“你一個不及弱冠的小屁孩兒想看什么?既然還打我!我要回去告訴你大師兄!”
季沉則一門心思落在夢中的這個他六師兄身上,眼看那一對人兒都要走沒影兒了,言妜卻還蹲在這里唧唧歪歪,急得直跳腳,干脆拉著她走:“你都多大了,居然還要去和我大師兄告狀,真丟人!”
言妜可不在乎什么丟人不丟人,反正她臉皮厚的很:“那有什么,我丟人,你挨揍,我又不吃虧!”
季沉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加快腳步,聽言妜因為跟不上吵著讓他慢一些走,心中這才稍微舒服了那么一點,臉上卻故作不耐煩道:“你腿怎么這么短?”
言妜強忍著不去踹他:“誰讓你其他地方不長進,光長個子,高得跟個竹竿似的,有什么好!”
季沉氣鼓鼓地反駁她道:“那也比你好!你腿短!”
言妜:“好??!你居然說你五師兄腿短!”
季沉:“我哪里說我五師兄腿短了!你不要含血噴人!信口雌黃!”
言妜:“我同你五師兄輔津一般高,我腿短他腿豈不是更短!”
季沉:“你胡說!我五師兄分明比你高半個頭的!他有八尺的!”
言妜:“你才胡說!他頂多七尺半!”
正在巡夜的輔津狠狠地打了兩個噴嚏,尋思著是不是這兩天夜里不小心著了涼,看來還是得多穿件衣服再出門的。
好在他們總算追上了商陸和小娘子,有關“輔津究竟多高”這類毫無意義的爭論才終于停止。
商陸和小娘子已經(jīng)走到了山門前,言妜還是覺得光明正大站在人家身邊看有點奇怪,扯著季沉的后領躥上了山門口的一棵老松。
“六郎,我還能再見到你嗎?”那小娘子問。
商陸握著那姑娘的手,一臉真摯地保證道:“等我處理完門派事務,一定馬上下山來尋你。”
“等我處理完門派事務,一定馬上來找你······”言妜跟只小鳥一樣蹲在樹干上,繪聲繪色地學商陸說話,學完還嘖嘖稱嘆,“你這六師兄,可真看不出來是個情種啊······”
“可是······”季沉兩條腿掛在空中不?;问幹粗∧镒幽菑埻詩x有六七分相似的臉,很是苦惱,且不安,“為什么六師兄的相好同你這么像???難道六師兄這段時間對你這么好是因為你長得像他的相好,把你當做替身么?那六師兄也太渣了吧!”
言妜:“??小小年紀,您還是先閉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