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石沫一別,連遺不做停留的往回趕。當夜他的坐轎便已到了城門下。
城頭還是三個提著長刀的彪形漢,門前也是尋常的防御工事。不過,那是三張生面孔,工事也與自己所布的有些不同。
連遺心頭一震,這恐怕演的是一出請君入甕的戲碼。
城內眾人應是皆已被剿滅屈降,那絕玥……
連遺暗笑自己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尋思的竟不是如何奪回失地,而在這里對一個從小一同長大的婢女暗生情愫,這實在不是為將帥的風范。
回來路上連遺已吩咐去了各處軍營調兵??删退惆熏F(xiàn)在手頭上有的兵士全部集合,也不一定是城中那位的對手。福聰既擺出這樣一道陣勢,想是要他只身孤闖。連遺也不帶怕的,挑上幾個精兵壯士,兀自挑劍而去。
沖破第一道門,仍是四下無人。連遺正覺驚異,突然聽人輕呼一聲“來了”,一時甕城內萬箭齊齊落下,將他身遭的烏合之眾射翻在地。
“少爺,快走!”
是絕玥的聲音。她被一根粗繩困著,慘兮兮的一步步向他走來。
“你放心,很快會沒事的?!边B遺安慰著。
“別過來,少爺!”
近乎全力的嘶吼后,纏著她的繩線被人從后用力一拉,絕玥被牽引著騰空吊起,懸在城墻上動彈不得。城樓上霎時燈火通明,陸豐正襟危坐在樓前。
“連遺,別來無恙啊?!弊旖菐еp蔑。
連遺仰頭回報以冷笑:“蠻王如今就是要看我的笑話了?”
陸豐手一揮,斜刺里出來兩列兵將,把連遺團團圍住。
陸豐哈哈笑道:“本王可無此閑心。常言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今日就是來跟你算這筆賬的?!?p> 他拿著方哲留下的字條,朗聲念道:“白城崖下三千丈,陽山不遇舞劍郎。一生向善不得愿,滅師之仇總掛腸?!?p> 連遺隱隱聽出來詩中玄機。當年絕玥獻上良策,在陽山密林中害了方雷的性命,加之白城后山江南軍的兵敗之恨,今時福聰、方哲二人便是要討教回來。
陸豐拿劍指著他:“大殿下說了,白城坑殺數(shù)萬江南軍的事,是他自己辦事不力,且不同你計較。但他師父,縱有蓋世武功,一生卻堅持以理服人,從不濫殺無辜,倒被你等奸人利用加害。今日便取了你命來!”
聽聞白城、江南軍幾個字眼,連遺才驚慌起來,急道:“你口中的大殿下,莫非是從前的江南王福辰?”
陸豐得意道:“正是。大殿下福大命大,得貴人所救。”
“原來如此,難怪我遍尋數(shù)年也不得他的尸身?!边B遺動了動唇,“既要那我的命,便來吧?!?p> 那兩排將士早已磨刀霍霍,只待一聲令下。
連遺挺身而戰(zhàn),同著幾十號人打作一團。這些都是福聰豢養(yǎng)的好手,連遺砍翻了幾個,自己也中了好幾處傷,支著劍氣息奄奄的跪在地下。
陸豐不知何時從樓臺上下了來,邁著大步走到他跟前:“看這滿身的傷,不知還能有什么謀策叫你脫身呢?”
連遺正嘆著自己命數(shù)幾近,而弒母之仇還未報,不覺眼眶濕潤,心有不甘。
“陸豐,你說的,一命抵一命。當年的事,是我的主意,事兒也是我辦的。一切朝我來,放過我家少爺。”
眾人抬頭,原是絕玥毅然決然的厲聲說來。
她被掛在墻頭,眼觀了各路情形。陸豐眼里滿是必殺之而后快的決絕,連遺今夜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了。
“好骨氣,好忠心。放她下來!”陸豐嘖嘖嘆道。
繩頭一松,絕玥直挺挺落地,好一陣生疼。
侍衛(wèi)上前為她解開了繩。
“我便成全了你這番心意,去救你的少爺吧。”陸豐在她耳旁輕聲道。
不長眼的刀劍朝著連遺刺去,他血紅的眼睛眨了眨,上天終于要送他去見他娘了。
鮮血四濺到他的臉上,不過不是他的血。一個不算嬌弱也不算高大的身軀擋在連遺面前。
“絕玥,你干什么?這是我的懲罰??!”
當胸被捅出了五個血窟窿,直穿后背。絕玥滿嘴滿身的血,連轉過臉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那么張開雙臂立著。
“夫人當年在草莽中救下了我,許我一路跟著少爺你。我一直無以為報,如今終是還上了。”
侍衛(wèi)們狠狠將劍從她胸中拔出。絕玥像被連根砍斷的古木,重重跌落下來,連遺撲身向前接住了她。
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處,流過嘴邊,又咸又甜。絕玥緊緊拉住他的衣袖,哽咽著說道:“少爺,你從未這樣抱著我過。絕玥,好溫暖……”
連遺雙目赤紅,臉色慘白,啞然失聲。
如今這張沾滿血污的面龐,原來竟如此親切可人,她陪伴了他二十年,他卻從未正眼看過她,只是一味的呼來喝去,看她如小跟班一樣在后頭收拾殘局。卻未料到,絕玥在他心里,竟有了如此分量。讓他如此在意,悲傷。
陸豐望著血淚交融的一對璧人,道:“既她已還了命來,本王自然不會為難你。帶上你的小妾,趕緊離開。別再有一日讓我見到你?!?p> “等下,”陸豐回身又道,“這副冰棺本是用來盛你的。如今,還是用的上?!?p> “蠻王!”連遺憤憤的擦擦嘴角的血,“別以為你們大獲全勝了,虧你們絞盡腦汁做了一具假尸體。那具尸首既能騙過我,也能騙過別人。你說,西北府的那位若知道她的夫君死了,會是怎樣的心情?”說罷,仰天大笑起來。
陸豐震怒而起,沖過去揪住連遺的衣領:“你做了什么?”
連遺神色木然,甩開他的手:“方哲現(xiàn)在想必是去各處收繳我的殘兵了吧。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天下都是你們的。我又能做什么?我們已經(jīng)償命,請你讓開?!?p> 他攔腰抱起絕玥,不由陸豐再問,將那冰棺一腳踢開。
她像乖巧的小貓睡著自己懷里,身子輕巧窈窕,連遺難以想象這副單薄的肩膀幫他擔起堆積成山的軍務。她,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選擇和他母親一樣的路,為他奔波,為他犧牲,終留他孤身一人。
迎著刀劍般的目光,踏著隨身侍從們的血路,連遺昏昏沉沉,眼神無光地走出城外。城門“哐”的一聲關上,濺的他一身的塵土。
絕玥被埋在一個不知名的土坡下,連碑都沒來得及給她立一塊。她就和眾多亡魂一樣長眠在那里,再回去找,恐怕也尋不著了。
那個勇敢果決,滿口喊他“少爺”的爽朗姑娘,走了。
桃花謝落,芳菲散盡;紅袖添香、青梅竹馬之緣,來生再續(xù)……
又是一個被京城拋棄的人。
“我們很快會有下次的合作……”
石沫的話還在耳畔。她恐怕早已料準了自己的下場。連遺仰天苦笑,唯有兩行清淚。
又一次回到北寒,蹴圩早已領兵等候多時。
“你什么都知道……,卻什么都不說?!?p> 侍從端上一壺濃茶,連遺將茶水送到嘴邊,覺得甚是燙口,又放回桌上。
“有些東西,不知道的好。比如你的壽命,不清楚還能活多久,才有未來的希冀,不是嗎?”
六月的天,石沫裹著一身皮襖,重咳不止。
她還是那樣,話里有話。連遺笑問道:“不知石沫妹妹所說的合作,是什么?”
“為我復仇,越快越好?!笔D了頓,“我時日無多了?!?p> 連遺瞟了一眼石沫的茶杯,一眼便認出那鮮紅的液體。
“這是,花瀘汁?”
“你們大夏人,對這奇毒真是熟悉的很?!笔膽K笑。
當年他逃離北寒后,他那個殺千刀的哥哥和先王后便也是用花瀘汁中傷了他的娘親,最后害她五臟迸裂而死,連遺又怎會不認得。他不動聲色道:“若我所料不錯,是大夏王給你下的毒吧?!?p> “不。下毒之人已被我斬殺。”石沫眨眨眼,“不過那盤朔,我也容不下他。”
石沫湊到連遺面前,陪出一張笑臉:“你同他,有不共戴天的弒母之仇。這樁美差,你去辦吧?!?p> 連遺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石沫如今在大夏已是只手遮天,把盤朔拉下王位只需要一個明目。自己這個先王庶子,便是最好的由頭。
不過如今本就一無所有,也不怕什么。于是回道:“自是好。不過,石沫姑娘總得撥些兵給我鎮(zhèn)鎮(zhèn)場面吧?!?p> 見連遺答應的爽快,石沫喜不自禁:“連兄要多少人,悉聽尊便?!?p> 皓月當空,剛剛還熱鬧非凡的庭院清冷下來。侍從們扶著醉醺醺的石沫一路回屋休息,連遺也自回了安排妥當?shù)淖∷?p>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區(qū)區(qū)幾杯,醉不倒他。
想不起剛剛舞姬曼妙的身姿,記不清石沫醉倒后說了些什么肺腑真言。借著清冷的月光,他打開了包袱,拿出了那封遺詔。
盤朔登位,沒有父王的詔書,眾大臣心中本就疑惑,迫于王后一族勢力的淫威,紛紛蟄伏在側。這些年大夏王篡位奪權的風聲一直也未平息過。如今這塵封多年的詔書一出,恐怕這北寒無安寧之日了。
身旁卻沒有了一個可以訴衷腸的人,連遺這才覺得漫長無邊的夜如此難熬。他立在夜風中,無助、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