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個笑話
秦朗回到了楊家峪，拍了幾張照片發(fā)到朋友圈，全是我熟悉的景色，碧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遠處的山呈墨綠色，田坎上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狗尾草長勢正勁，電線上有麻雀停在上面，懶洋洋地寫著五線譜，還有溪邊的柳樹上，知了趴在那里，準備單曲循環(huán)那首唱了很多年的歌，稻子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黃，而玉米，已經(jīng)堆在各家水泥塔上了，看來，楊家峪的玉米要比海源的玉米成熟得更早，不知道是緯度的原因，還是海拔的原因。
其中有一張照片，我特別感慨，是秦朗和他姐姐的兒子一起去爬山，倆人戴著帽子，走路姿勢像極了，都說外甥像舅，一點也不假，他用非常溫柔的目光看著身邊大約三歲的孩子，那是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的眼神，是那種對血緣的認同和呵護。我記得晴晴說過，秦朗是一個非常無趣的人，沒有興趣愛好，對外界漠不關(guān)心，每天都是捧著書本在看，時不時還要寫點打油詩，根本沒有陳杉有溫度。
可是這張照片卻完全打破了晴晴對秦朗的刻板印象，我提醒晴晴去看，她看了以后，非常同意我的觀點，說秦朗如今真的變了，沒有了先前的浪漫和理想主義，變得接地氣了，甚至都可以當一個父親了。
不錯，當一個父親，晴晴的確是說到了問題的點子上，很多男性在不具備秦朗這種溫柔目光的時候，就草率地做了父親，不管是對待妻子還是孩子，都是暴躁而沒有耐心，還美其名曰率真，他們中很多人都認為，我沒有出軌，沒有曖昧，沒有家暴，還把掙的錢全都交給妻子保管，周末有空，也會帶上孩子去玩，算是在參與他們的成長，為什么就算不上好父親或者好丈夫？
我想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誤會，真正的親密關(guān)系是溫和的，是體諒的，是感同身受的，當然，一般人很難達到這樣的境界，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緒，壓抑自己，成全或者理解別人是很難的。
我打開微信對話框，問秦朗，為什么好幾年都不見你寫詩了？
他回復得很快，說以前寫詩，寫文章，是因為高考考了個文科狀元，所以覺得自己或許是文曲星下凡，整天都想要抒發(fā)點什么，表達欲望很強烈，以此表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其實，像我這樣的人，沒有才藝，沒有特長，除了會考試，其他一無所長，寫點東西不過是證明自己還有點墨水而已。幾年前我在學院工作了，是院長助理的助理，雜七雜八的事情很多，再加上領(lǐng)導同事都在微博或者朋友圈，不想他們笑話，畢竟，在你還沒有正式發(fā)表作品之前，所有的寫作在別人看來就是一個笑話，而且更殘酷的是，就算有幸發(fā)表了一篇，也不能保證可以源源不斷地創(chuàng)作，這種需要天分、努力和機遇的活動，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干脆就放棄了，反正不寫作不會死，但是不工作就會被餓死，現(xiàn)實擺在眼前，孰輕孰重，任何人都知道吧。
那你以后還會寫嗎？比如九月份你就要去讀博士了，閑暇時間會寫點什么嗎？
不會了，就算是寫，也是為了準備論文，我想要做一個理智的人，一個靠譜的人，不想再樹立那種詩人、才子的形象了，我只想好好生活。
說得對，好好生活，你看，你內(nèi)心的想法已經(jīng)在你的行為上得到了印證，我和晴晴都認為現(xiàn)在的你可以做一個父親了，而以前，我們覺得你是注定孤身，因為即使找到了女朋友，也沒有情商留住女朋友，就算結(jié)婚了，也當不了一個合格的父親，你適合當一個詩人，就像《月亮與六便士》里面的那名畫家一樣，為了仰望月亮，追求理想，過不了現(xiàn)實的凡俗生活，看不見腳下的六便士，可是現(xiàn)在的你不一樣了，已經(jīng)不再仰望月亮了，開始追求實實在在的六便士了。我雖然覺得遺憾和惋惜，但是，也為你能找到最佳的生活狀態(tài)而高興。
不管如何，在每個年齡段，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是很難得的。
跟他聊完天，我想，我現(xiàn)在在做的事情又何嘗不是一個笑話，心思敏感，不愿意跟人談?wù)撻喿x和寫作，不就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嗎？
想一想，如果走到生命的盡頭，發(fā)現(xiàn)一生辛苦耕耘，卻沒有任何收獲，不是很悲涼嗎？
晴晴說，我這是完美型人格的悲觀情緒在作祟，所有從事藝術(shù)門類的人，能因此獲得優(yōu)越生活的人是很少的，他們要承受物質(zhì)生活的清貧，要遭受周圍人的譏笑，還要忍受家人的質(zhì)疑，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努力了一輩子，最后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就像竹籃打水一樣，其實，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除了那些青史留名的人物，誰的一生不是雁過無痕？
我大學時候有一位老師，他寫詩歌，也寫散文，常常在國內(nèi)雜志、期刊上面發(fā)表，有一天，他突然在課堂上說，其實仔細想想，人人都有一個沒有意思的人生，至于怎樣過，就看各人的選擇和造化了。
當時，很多人都被這句話觸動，尤其是那些英語四級考了四次都不能過的同學，常常在路燈下背單詞，背完以后就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我一個要教中學語文的人，為什么要天天學英語，不應(yīng)該多背幾首古詩嗎？真是沒意思的大學，沒意思的人生。
年級輔導員見勢頭不對，趕緊組織各班召開班會，請高年級的學生來演講，講一些成功學和勵志故事，希望我們能夠扭轉(zhuǎn)消極思想，但是沒有用，那句“人人都過著一個沒意思的人生”，已經(jīng)先入為主，轉(zhuǎn)不過來了。
現(xiàn)在想一想，輔導員完全是多慮了，因為世界本來就是多姿多彩、有棱有角的，但我們那時候的價值觀不比現(xiàn)在多元，從小受的教育都是積極向上的，哪怕聽到一些悲傷的經(jīng)歷，也覺得跟自己很遙遠，噩運永遠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所以，第一次聽到老師說這樣的話，從小那個完美的心理世界被撬開了一小扇窗，打破了原有的格局。我完全不知道當時哪里來的自信，好運都是自己的，不幸都是別人的，從那以后才知道生活的打擊將接踵而至，只有被生活傷害了，才能真正好好活下去，就像溫室里的花朵，如果放到外面去經(jīng)了風雨，它就不再是先前的花朵了，會多了一種備受摧殘，卻依然想要開花的堅韌。
既然人人都有一個沒意思的人生，那誰的生活還不是一個笑話呢？
不必在意別人怎么說，也不必隨意去評判別人的人生，誰還不是《大話西游》里的至尊寶，活得像條狗。
至于是到處流浪的狗，還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狗，或者是力爭上游的狗，就看各人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