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琛沒得授封的事又讓一群人胡亂猜測了一陣,想到皇帝的做派一向是不同常人,圣心難測似乎也就能理解了。
“那三兩重的功勞?!?p> 功勞說大不小,上呈御前的文書寫的是:機敏警覺,及察要害,掃敵有功。對了,還有一句:細作盡除,勇救上將。
如果是太簇得了這樣的功勞,必然是要在朝堂上再出頭的。只是孟琛既沒有根基也沒有經(jīng)驗,這一趟又有太簇為首帶隊,到底是誰的功勞還真是說不清了。
旁人怎么想不說,孟逸歌頭一個就是不相信。
孟琛是她看著長大的,這孩子能有幾分才能心里有數(shù)得很,這才參軍沒多久就立下這等功勞,連她絕不會信。
回京也好,祁敬中帶著太簇出宮后的第二天,皇九子就帶著孟琛進宮了。
以向祖母皇太后請安為由進的后宮,事先請示了皇帝準許,孟琛可見孟逸歌一面。
孟逸歌沒讓他在暖閣見,先是去給太后請安,再避開前殿去后庭,如畫前去帶人來見。
近身四處都是太后身邊的。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步履匆匆,氣息急急,孟逸歌還沒轉(zhuǎn)身去看就先聽見一聲:“姐姐!”
身邊的宮侍沒什么反應,耳觀鼻眼觀心,微微低著頭,腰肢腿腳立得規(guī)矩板正。孟琛這等行止于宮規(guī)而言實在是失態(tài)失禮,即便是嬪妃的前朝家眷進宮,當著宮侍的面也是得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的。
巍巍皇權(quán),豈是兒戲。
他一聲姐姐,三步并作兩步就上前來,便想扶著孟逸歌的臂,再握住她的手,好生看看。
姐姐過得好不好,姐姐一定過得不好。
孟逸歌本坐著,看他的動作即站起身來,快他一些退了半步,使他的手落了空。
“呵這都是在軍里有了職份的人了,仍是這副孩子樣?”
她面容帶笑,語氣溫和,半點不像是立威的樣子。
孟琛一愣,隨即后退兩步,屈膝下跪,抬臂橫掌,規(guī)規(guī)矩矩磕頭行禮。
“快起來吧?!泵弦莞枭焓秩シ鏊?,他接住那只手,掌心觸及骨感,雖然瘦一些但不似從前那么涼了。
“去一趟軍營,人也壯實了些?!泵弦莞枥?,打量著他眉眼的不同:“真是長大了。”
孟琛聽不進她的話,只是反復喚:“姐姐…姐姐…”“姐姐過得好嗎?”
“姐姐的身體好不好…”
“姐姐還有再生病嗎?”
“姐姐一個人在宮里有沒有受委屈?”
這些話,他一個字也沒有問出口。他不敢開口,不敢問,怕她傷心怕她難過,怕她憂心怕她病重,怕她一個人沒有支撐下去的念頭。
“姐姐在?!泵弦莞韬逯?,雖然有些看不懂他莫名而生的沉重:“怎么出去一趟更多愁善感了?”
上一回見面,他也只是擔心,這一回怎么看著更沉重,神色復雜。
“姐姐都好。”孟逸歌問他:“你呢?”
“我立功了。”孟琛收起情緒,好好與她講:“姐姐,你等等我。”
“雖說是慢了些,但絕不懈怠…”
后面還有話,孟逸歌笑意連連直打斷:“沙場之上,生死攸關(guān),哪里是能急得來。”
“這可不是讀書寫文章,力爭上游未必就是好事,你…你需得知進退懂分寸?!?p> 她不知如何與孟琛講,想到孟小弟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恐怕有些話說出來理解不透,想差了可就不好。
“我知道。”孟琛點頭稱是,又講:“祈帥教了我許多,不曾嫌貧崇貴,軍營里多得是尋常百姓家的孩子,祈帥都十分照顧。”
祁敬中的為人,坦蕩正直,自然可信。
非要說缺點,那也只有太過剛硬,有時鐵面立規(guī)半點不留情,這樣的人是要得罪人的。
“你既學有所成,不如跟姐姐說說,學了些什么,懂了些什么?!泵弦莞璋巡柰矍巴屏送?,笑道:“姐姐也想聽聽,咱們家琛弟是如何立功的。”
“姐姐想聽,我都說給姐姐聽。”孟琛確實聰明,本事長沒長不好說,偷梁換柱,避重就輕的本事見長:“只是難得見一面,說的都是些打打殺殺的事,我心里不好受?!?p> 孟逸歌笑意一窒,似隨意地坐直了腰,端起茶碗喝口茶水:孩子大了,哄是不成了。
換做從前,不必多問,孟琛早就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地渲染故事,高談闊論起來。孟琛不是話少的人,相反是十分愛與人談天說地,若沒有皇九子這一出,孟琛或許會做個一生不羈才數(shù)風流的隴蘇小郎君。
“你既不想說,姐姐不問。”
孟逸歌放下茶碗,仍是長姐模樣:“姐姐不懂外頭的事,你既胸有宏圖,只管腳踏實地去做,不辜負父親教誨就好?!?p> 她說腳踏實地是咬字更是清晰咬重,孟琛想起離家前父親的交代:腳踏實地,行穩(wěn)致遠。
“怎么會…我有許多話想跟姐姐說。”孟琛的嗓音也濃了些,不似從前的少年清稚。
“姐姐,我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姐姐都好?!泵弦莞柚v:“你要是得空,記得寫信回家,長輩們都記掛著你?!?p> “好?!泵翔≡儆治兆×怂氖?,只覺得清瘦薄暖,低聲念叨:“入冬了,姐姐照顧好身子。”
孟逸歌曉得他的意思,但也無從解釋,只得一遍一遍同他講,回他的話,斷他的疑:姐姐都好。結(jié)果這來之不易的一場談話下來,該問的都沒問,耗著時辰說的都是來來回回的車轱轆話。
孟琛看著更像是千言萬語說不盡,唯而一句長姐安。
宮規(guī)森嚴,孟逸歌即問不出什么也不能留他閑談。皇九子是晨早進宮給皇帝太后請安,沒有留膳就得在午時前出宮的。算著時辰差不多了,不一會兒宮侍來接孟琛出去,總不能讓皇九子反過來等孟琛。
待人走了之后,孟逸歌坐回原處,小亭上午暖暖但風里帶寒,景蘭給換了一碗熱茶湯:“主子暖暖身子,回內(nèi)殿吧?!?p> “嗯?!泵弦莞璧挠倚”鄞钤谧郎希菩陌霐n,指尖在桌面敲出些節(jié)奏來。
她仍有疑心。
“走吧?!彼酒鹕恚瑪n住披風,轉(zhuǎn)身走進花簇小道上橫廊往內(nèi)殿去。
景蘭問:“主子猜到原由了?”
“沒有。”孟逸歌搖搖頭,但并不憂愁,只是笑:“既然有本事跟我打太極,八成是有自己的心思了,有心思就知道盤算,琛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我無意管。”
這戰(zhàn)功真也好假也罷,即便來之懸疑,總歸孟琛自己是知情的,不至于被完全利用也就不至于完全無辜。
自己選的路自己走。
原本以為是皇帝授意,或是另有隱情,今天一看孟琛也不是原來的孟琛,說不定真有本事立功,即便沒有本事立功,自個兒心里有數(shù)也就隨意吧。
“主子放心了,我也安心?!本疤m扶著她,手臂從她身后虛環(huán)著,淺淺擋些風。
今兒傳了話去御前,她留在太后宮里吃午膳,不曉得那位主子要不要過來。
初冬宮里還沒下雪,只是一陣接一陣的風穿巷入殿,拂過的衣決有輕有重,有人歡喜有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