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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望玉鉤

第一章

人間望玉鉤 二十三霜秋 3150 2019-07-07 23:18:54

  【元狩十七年六月廿三洛京】

  洛京最是風(fēng)花雪月。

  彩衣班新上了一折《長生殿》,便是萬人空巷。人人盡說名伶殷小云,卻只有真正聽過的人才曉得那是何種地步的好。便是戲樓里再人聲鼎沸,琵琶聲一起就隱隱蓋住了塵囂。剛開始只是纖纖細細的一線,而后越來越清晰,竟如同時在每個人耳邊響起似的。

  那似乎是個身形極飄逸的女子,衣袂翩躚間,三轉(zhuǎn)兩瞬就已在臺上落了地。琵琶聲忽地一頓,她低頭微微斂起裙袂行禮,開口輕輕嗟嘆了一聲——說是一聲,卻繞梁半晌不散,好像有千聲萬聲纏纏綿綿繞在了一起。頭一遭聽到的不覺怔怔發(fā)愣,仿佛魂兒都被這一聲拘了去,直到有幸聽過的叫起好來才如大夢方醒。

  “流鶯窗外啼聲巧,睡未足,把人驚覺。翠被曉寒輕,寶篆沉香裊。宿醒未醒宮娥報,道別院笙歌會早。試問海棠花,昨夜開多少?”

  那個女音清麗如同山間的淙淙流水,流過了四肢百骸,心神蕩漾間竟叫人有些戰(zhàn)栗。許是她的眼角暈開的一點紅妝罷,像是一滴血淚低垂,就仿佛,仿佛看遍了人間悲喜。

  【熙寧三年六月廿九江寧】

  江寧府的格局,與別處自是不同的。

  《夢華錄》所載昔日天下繁華,只可謂洛三寧五,一分淮揚,余下二十三州共得一分。此處自古富庶,武皇帝的鐵騎又尚不曾踏足,便是這些年來天命北朝,也不過稍稍清減了幾分,仍是弦歌不輟,不輸洛京。不消說秦淮河上槳聲燈影,便是花柳巷歲歲不絕的花燈璀璨,也足可叫那天下英雄摧折了眉腰。

  不過當今南朝陛下卻非沉溺于溫柔鄉(xiāng)的尋常浪子,一道天險經(jīng)營得如鐵桶一般水潑不進,饒是以武皇帝天縱之才也無可奈何。不過南朝平素的文人風(fēng)骨畢竟敵不住北朝悍勇,征戰(zhàn)連年之下也難免有流言蜚語,幸得“文曲”主國政,“武曲”掌軍機,二人勉力支撐,總算保住了這一隅之地的太平無事。

  這里當然也有茶余飯后的談資。興致來了,那些皂班衙役,間或嘀咕兩句:“還不是仰仗著小樓的刀快。”可是你若問他諸如“小樓是誰”“為什么說他刀快”這樣的問題,他便又支支吾吾說些“小樓是誰?刀快的就是小樓”、“為什么說他刀快?因為他是小樓”這樣叫人云里霧里的混賬話。久而久之,人們便都知道當朝圣上手下有個頂厲害的刀客叫“小樓”,傳言說他身高一丈二尺有余,總一柄巨刃片刻不離身,一人一刀便殺得北朝高手片甲不留,生生叫他們在對岸逡巡數(shù)年,半步也不肯挪過江來。又有人說哪里有可能生得一丈二的魁梧身材,便又有人信誓旦旦地賭咒發(fā)誓:“我親眼見得!若非此一等一的偉丈夫,哪里能殺得北狗人頭滾滾,何況還有快班王六作證!”那王六只是略略一點頭,便又悶了一大口酒。似乎又不得不信了。

  【元狩十七年七月初九淮水北】

  偏安一隅的南方到底如何,略北邊清苦的黎民向來是不甚了了的。不消說他們,便是游走鄉(xiāng)里的貨郎,甚至邊境的父母官們,大抵也沒有人可以清清爽爽說出些一二來。往往只能道聽途說來一些夾七夾八的消息,便有了十余天的談資。

  而每每有田家三三兩兩聚集,抱怨稅賦過重的時候,些許在三班六房服徭役的自覺頗有些底氣,往往踏過來大喝一聲:“誰在背后亂嚼舌根!圣人的稅賦也有面目說重!你瞧瞧那偽朝,可不比咱們多了千倍萬倍!”有時也添油加醋地補充:“仔細些舌頭!虧得今日是我在這里,若是叫縣老爺聽得了,哪里有你的命在!”便打發(fā)鄉(xiāng)人們各自做活計去。

  可是等他背過身去遠了,那些人家往往又聚攏回來,念一會苛政之猛,話題便不由得往南朝靠攏過去。這時便定有人嘆息說南朝賦稅之低,便是歷朝歷代也不多見,何況那李朝皇帝又鼎故革新,著實叫人艷羨不已。講到這里,眾人盡皆心生向往,便又再破口喃喃的罵一陣,這才心滿意足地散去。其實南朝是否真的如此好么?也不盡然,至多不過是五十步一百步而已。可是南北兩朝連年爭斗不休,兩地絕無溝通,便只能在心里勾勒出一個虛無的幻想,聊以自娛罷了。

  【熙寧三年七月十四淮水南】

  “文曲”曲大人真真是個奇人——當然,能夠在這樣一個時節(jié),做得“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jiān)修國史、開府儀同三司、金紫光祿大夫、特進、上柱國、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的大人物,想來也不會是個庸庸碌碌的無能之輩。

  只是這位大人物卻難免是那北朝皇帝的眼中釘,一年到頭,大的刺殺三五次有余,小的如同杯中下毒之類幾乎不計其數(shù),可憐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相爺總是過不了安生日子。就說今年上元燈會,不知怎的叫偽朝藏進來二三十個好手,偏趕上曲大人的小女兒嬌憨,央求他陪著出內(nèi)城看大燈,又嫌虎賁礙眼,只教撥了一支花枝招展的金吾衛(wèi)守護。如此這般,便生生叫那群刺客沖散了緹騎,幾乎搶到文曲的面前。所幸相爺身旁還有幾個日夜護持的拼死保護,沒叫他們得手??蓱z了那群金吾衛(wèi)緹騎,大多是將門幼子,武功向來稀松平常,卻不曾料到在佳節(jié)橫遭此劫,一時間死傷無算。只聽聞上元次日,點檢出傷亡名錄,江寧府小半條天街都掛起了縞素。圣人大發(fā)雷霆,朝野震動,虧得曲大人出面為諸位大人說情,才算把此事勉強揭過。

  相較之下,還是武曲大人日子舒坦一些,身為武道宗師,又常年身處軍營重地,想來也出不得太大的紕漏。

  【元狩十七年七月廿六洛京】

  這一段時間,洛京的氣氛與往日是大不相同的。便是彩衣班的戲樓,往日的達官貴人也少了許多,倒是白白便宜了些家底不甚豐厚的。只道是那南邊偽朝的重臣,那位阻了大豐朝一輩子的“文曲”曲如鏡,死了。

  怎么死的?有說法是他老人家“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千日防賊,終究是栽在了賊的手里——叫咱當今圣上派的刺客給殺了。雖說不是沒有詐死的可能,只是看圣上的意思,似乎已經(jīng)篤定是死了。陛下說他死了,那便是死了,做臣子的哪里有懷疑的道理?可是這樣一來,眼看著用兵卻是不可避免的了。

  南朝大廈將傾,誰也不想白白放跑了立功揚名的機會。一時間主戰(zhàn)派壯志激昂,朝堂上慷慨陳詞,仿佛打下江寧指日可待??墒侨羰菃柶鹉恰拔淝闭l去交鋒,一時也推舉不出個人來——誰叫當年和他相爭的名將,三兩個是命犯歲星的苦命人,或是亡命戰(zhàn)陣之中或是叫他捉住砍了腦袋,剩下些偏偏當時就是年高德劭的老將,這些年雖然仗著武道精深,個個還算得身體康健,可是總舍不下面子叫這些南征北戰(zhàn)了幾十年的長輩出馬,只得支支吾吾來幾句“從長計較”。

  年青一代呢?誰不是聽說“武曲”兇名長大的!就算少年人心性打算與他一較高下,只怕不等上朝堂自薦,先叫家里長輩一一叮囑個半晌。辛辛苦苦培育出的好苗子,可別讓“武曲”長刀一揮,窸窸窣窣盡數(shù)割了去。

  【元狩十七年七月廿六洛京】

  “文曲當真是死了?”

  “你真的相信?”天色漸晚,戲方唱罷,小廝端來盆凈水,又遞上一方繡帕。

  “我自然不信。他老人家前些年看過我的戲,不消說那層層疊疊的宿衛(wèi),就沖他身邊那兩個摸不清底細的高手,便是我,就算僥幸得以近身,也八成不能得手,”那位名伶殷小云,正輕柔地揉去面上的妝容,有些促狹地笑了笑:“得手了也走不脫。身手如我的刺客,又如何不惜命?何苦替那武皇帝白白送了性命。若是比我還強個三成,捉住機會,倒也不是沒有強殺的可能,只是——”她思索了片刻,搖頭失笑道:“聞所未聞,聞所未聞。”

  “北朝十六衛(wèi)大將軍如何?”

  “他們?沙場之上,縱聲疾呼,莫敢不從,與軍陣精氣神合為一處,奮勇沖殺,非萬人不可敵。只是論起刺殺……便是捆作一處也不及我,想要殺文曲不過送死罷了。北衙禁軍里倒是有些素有兇名的高人,不過,不夠?!?p>  “明珠樓如何?碧落黃泉如何?”

  “明珠樓主,打過交道,左右不過與我一般。昔日傳說碧落黃泉二人齊至,未嘗敗績,可碧落主已然身殞,黃泉主獨木難支,不會以身犯險。”

  “三僧三尼如何?”

  “兩處皇帝可都說不動他們破戒?!?p>  “終南神劍又如何?五道山又如何?八世家又如何?”

  她忽地又沉默了半晌,嘆了口氣,涼涼地開口:“江湖中人,不食君祿,不受君恩,何苦來哉?”頓了頓,又說道:“外頭怕是要下雨。去知會他們一聲,莫要淋濕了家伙。你下去罷?!?p>  江湖中人,不食君祿,不受君恩……可她又何嘗是真正的江湖中人呢?

  畢竟,她是小樓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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