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宗壇掌門李播,閑云野鶴般的人物。他一心求道,常年尋訪名山大川,有時一連數(shù)年都不回句曲山,故此一應(yīng)俗物俱由副掌門任平生代理。
說來也好笑,這任平生之父愛煞了前朝蘇和仲一句“一蓑煙雨任平生”,只覺越是品咂,越有味道,終于按捺不住給尚未出生的幼子定下了名字。自任公子成名之后,世人只覺那按禮法定下的“翛然道人”的名號佶屈聱牙,倒不如這諢號“一蓑煙雨”來得瑯瑯上口。雖說遍數(shù)他這一身正統(tǒng)上清玄門武功,與煙雨半點瓜葛也無,可一來二去,便都喚他為“一蓑煙雨任平生”了。
鬧到最后,新任主理為上清宗壇眾人登記造冊,預備發(fā)往江寧府收檔,竟將其道號也記為了“一蓑煙雨”??档埸c檢起來,看到此處,亦感嘆世間竟有如此曠達超逸的道號。待探明原委,大笑不止,便賜了他個煙雨伯的爵位,算是坐實了如此名號。
任平生常年不出句曲山山門,偏生山上清規(guī)繁復,尋常人輕易上不去,便一直不曾有畫像流出。殷小云也只見過小樓中秘藏的檔案,并彩衣班中搜集的情報,只從江湖中人的只言片語中繪出了一副身長八尺、氣宇軒昂、豐神俊朗的模樣。
可若是見到真人,只叫人覺有些失望。眼前這道人,上身紫紗褐帔,下著飛清華裙,頭頂蓮花寶冠,手搭拂塵,只看裝束,端的是瀟灑謫仙的好打扮。可偏偏他卻生得……與那大佛寺中怒目金剛相類,天生一副惡漢相。若是繪成畫片,貼于門上,只怕功效不輸神荼郁壘。
可盜帥卻生得飄逸靈動。若單論容貌,雖是尋常上等,卻也稱不上世間罕有??稍僖淮钆渖纤苌矸欠驳臍舛?,便簡直滿足了世人對美男子的一切幻想?!肮影榛ㄊ?,盜帥踏月留香”,名副其實。
殷小云本身已是身段姿容無雙,在戲臺上足可稱得奪人魂魄,卻也不得不驚嘆世上竟有如此人物,僅僅是立著便太過吸引目光。也真難為他,竟總可以把自己藏進最深沉的黑暗中。
只是這樣一來,那位魁梧奇?zhèn)サ摹耙凰驘熡辍?,便顯得愈發(fā)可叫小兒止啼起來。
殷小云雖是這般想著,卻也不停,上前與二人依次見禮。她從未接到過上清派發(fā)來的單子,便也不曾知曉他們是否了解彩衣班的真實面目。在她看來,此番最好還能以戲班的身份行事,以免惹出諸多事端。
在彩衣班一百六十載的歷史里,與天下大大小小宗門世家,或多或少,總有那么些個因果糾葛。若將那些陳年舊賬一一對下來,每一個傳承久遠的刺客組織恐怕都稱得上舉世皆敵。自她擔任班主以來,雖已是盡力壓下對付江湖人士的懸紅,可到底雖無新仇,卻有舊恨,難免心虛得很。
卻不料那任平生卻先笑瞇瞇開了口——雖這笑容望上去隱約有些可怖。他慢悠悠地說:“素聞殷班主大名,只可惜久居深山,一直無緣得見。今日尊駕來得匆忙,我等有失遠迎,還請尊駕恕罪。”
殷小云玲瓏心思,如何聽不懂他話里的意思。她殷小云再久負盛名,終究不過一介伶人,又何德何能叫這位清貴至極的上清副掌門如此優(yōu)待?想是在提醒她,并非不清楚她的另一重身份。她連忙道:“煙雨伯言重了。兵災(zāi)突至,我彩衣班乃是為避禍而來,故禮數(shù)未全,是我等逾越了才對。彩衣班門下俱是頑劣之輩,我必好生約束,定叫他們不敢造次?!边@是言明自己此行是友非敵。
任平生一揮拂塵,撫掌笑道:“善?!庇终f道:“我觀貴班行事,自尊駕任班主以來,已是大有改觀。我與掌門師兄論起此事,師兄亦贊賞有加。貴班此行想必舟車勞頓,不若先去擇幾間精舍放下行囊,休整一晚。待明日我等再與尊駕詳談。”
“煙雨伯休要如此稱呼,折煞了我等。喚我一聲殷姑娘便是。”
邊上盜帥已是瞧了半天好戲,終于尋著間隙,踱到楚待霄身前,半是疑惑半是好笑道:“你卻怎么與他們走到了一起?!?p> 楚待霄見過師傅,一時間歡喜掃凈了先前的愁緒,見師傅發(fā)問,連忙道:“這可就說來話長了。那日我辭別你之后,便四處游歷,一路跑到了弋陽郡。你猜我瞧見了什么!我見有好些軍士圍著個驛卒,就料到定有寶貝,果不其然!我便跟他們一路到廣陵……”許是這些日子見著了好些不曾見過的東西,小姑娘自個兒也悶得慌;又連連遇上兇險,也找不到人傾訴。這一見著師傅,便要把滿腔心思一股腦全倒出來,絮絮叨叨講個不停。
盜帥只得按住她道:“好啦,好啦,上山再講,上山再講。”又對任平生和殷小云道:“這丫頭打小就愛嘰嘰喳喳,我又疏于管教,只變成今日這般憊懶模樣。還要多謝殷班主連日照拂,若叫這丫頭在外頭亂跑,依她的性子,也不知要闖出多少禍事來?!?p> 殷小云含笑道:“楚姑娘心思似粗實細,自有分寸,斷不至于惹下多少麻煩?!?p> 談笑間,眾人已連上了數(shù)百級臺階,任平生忽地指向了邊上一處黑黝黝的山巖道:“此處乃是華陽、玉柱、仙人三處溶洞,前朝名士蘇和仲亦曾在此題“華陽洞”三字,只是今日天色已晚,看得不甚清楚。殷姑娘若有興致,可待明日再來此處仔細觀瞧。”殷小云便也應(yīng)下了。
眾人走走停停,已到一處道觀,任平生吩咐備下些許點心,道:“此乃干云觀,萬物初年間,由工造大師李鳴鶴監(jiān)修。時辰不早了,諸位可在此歇息。按例日入后不許生火造飯,故此只有些點心,還請諸位勿怪?!北娙诉B聲稱謝,他又喚來幾名黃冠,叫引去各自房間。
殷小云思忖了片刻,只覺捱到明日,若是問起彩衣班故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今日又都疲乏極了,便吩咐了各自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