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殷小云一行人。
自瓜洲至句曲山不過百余里，以習(xí)武者的足力，若全力施為，便是徒步也不過半日工夫，難處只在于如何渡江。瓜洲埠口倒是停滿了大船，可偏偏那里正是兩軍極力爭奪的要沖，只能另尋他法。
好在一路上出逃者甚眾，隨便拉住幾家，便問出了個大概。城外諸鋪俱已淪落敵手，北朝不及出戰(zhàn)的戰(zhàn)船并諸多貨船，已盡數(shù)焚毀于埠內(nèi)，可江風(fēng)山月亭一帶沿江私宅中或有船只尚存。眾人調(diào)整方向，不多時便到了。
昔日人稱這江風(fēng)山月亭，“云移鳥影沈江樹，雨帶龍腥出海濤”，端的是壯闊非常。只是如今也無人有心欣賞這江淮盛景，前頭探路的幾人來報，說此處街面已無人，司兵亦不見蹤影。待大隊來到，也不多言，三兩腳踹開一座巨宅大門。顧不得自九曲回廊中繞路，便各自施展輕功躍上房頂。
這其中數(shù)殷小云功力最為精深，身形微晃，已竄出十余丈外，先了眾人一大截，已到了后院所在。雙目一掃，便暗道一聲晦氣。只見地上只拖著半大老長一根纜繩，想來這家主人料到不對，便匆匆領(lǐng)家眷下人上船，已是逃命去了。便又沖后頭吹了聲口哨，又揮出個手勢，徑直往別家去了。彩衣班上下會意，亦緊跟其后。
如此一連數(shù)家，總算尋到間空宅。這宅中船雖不大，眾人卻也勉勉強強可以擠下，便匆匆整頓行囊，預(yù)備出發(fā)。
只是正在此時，前院忽地響起聲音，原是一隊南兵見院門洞開，四下無人，便一路進來，預(yù)備為自己謀一點好處。不想舉刀沖到后院，正與彩衣班眾人面面相覷。見人群中男女老幼皆有，以為是宅子的主人家，恐圖謀敗露，便互相交換了眼神，個個目露兇光，俯身，舉刀，一步步逼過來。
殷小云閉眼暗嘆一聲：你們時運不佳，怪不得旁人。吩咐道：“莫理他們，我來處置?！痹捯粑绰洌岩豢v身飄了過去。那些兵卒只覺人群中竄出個人影，快得簡直看不清，心中駭然。只來得及把手腕往回抽了一點，又眼前一花，脖頸處已浮起一條淡淡的血線，先是滲出些血珠，漸漸又飆出血來。手中長刀當啷落了地。他們胡亂捂住傷口，喉中咕嚕了幾聲，血又止不住地從指縫里涌出來，終于支撐不住，仆倒了一地。
再看殷小云，連氣也不曾喘上一聲，只是抽出方手帕，把簪子細細地擦了干凈。正有人高聲喊道：“班主，好啦！”聞聲便躍回船上，“走?！碑斚掠腥藬財啻|，支起長桿點向岸頭，內(nèi)力一吐，船只震動，如離弦箭一般朝江中蕩去。
彩衣班中人各有所擅長，亦不乏行船的好手，渡江也算妥帖。只是那楚待霄卻一路愁容不展。殷小云天資聰穎，如何看不透她的心思，見已暫時離了危險，有些喘息的工夫，便走到她身旁道：“妹妹可是感覺對不住那些枉死的軍卒？”
楚待霄點點頭：“是。我隨我?guī)煾盗?xí)練武藝十二載有余，他常對我說：‘我這一生偷盜無數(shù)，卻不曾害了一人性命，不曾行過一件不義之事。盜亦有盜的規(guī)矩。’我也從未見他出手傷人?！?p> 殷小云溫言勸道：“盜帥風(fēng)流，人皆仰望。只是你也瞧見方才那模樣，若我等是尋常人家，頃刻間就得做他們刀下之鬼。便是我不動手，只怕這鄰舍里也難免有人遭他們毒手?！?p> 楚待霄只是悶悶地應(yīng)道：“我亦明白這個道理，怪不得姐姐，只是……”便不多言語。
殷小云只道她這般金枝玉葉，不曾見識戰(zhàn)場兇險，頭一遭遇見這般難免長吁短嘆，便放她獨自安靜去。又走到掌舵者近旁問道：“過江還需多久？”
“這才連江心還未到呢?！?p> 好事的圍在船舷旁，數(shù)著江中漂過來的戰(zhàn)船殘骸，見殷小云走近，連忙報道：“已見掛北朝旗號的三十有七，南朝只七艘，桅桿折斷辨不清楚的約有四十艘?！?p> 殷小云暗道，昔日南渡之時，康帝把幾乎所有水戰(zhàn)好手都帶過了江去。北人鞍馬嫻熟，卻不諳水性，入主中原不過寥寥十七年，還養(yǎng)不出一支善戰(zhàn)的水師。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又小半刻工夫，掌舵者差人來報：“班主，此番南朝水師盡出，江上巡防想必不多，方便我等靠岸，可也需擇定一偏僻岸口停船。黃老二說距……”
“就依他的?！?p> “是?！?p> 總算未遇上巡江的戰(zhàn)船，待泊到一處淺灘，眾人便棄了船登岸。眼下距句曲山還有百里，雖屢遭兇險，已是有些疲乏，卻還走得動。殷小云便教眾人胡亂吃了些干糧，繼續(xù)趕路。與北岸相較，這一路倒也算平安，全力施展之下，黃昏時分，已到了句曲山下。
這句曲山上清宗壇，依托山勢，興建了所謂“三宮一十二觀”。山腳下亦起有山門，來客須得在此通報，獲準后方可上山。這是自前朝起便派給各大宗門世家的特權(quán)，方圓三十里內(nèi)，一應(yīng)事務(wù)皆由各派自行約束，除非謀逆，官府俱不得干涉，亦不得征發(fā)賦稅徭役。也因為如此，這些地方往往會形成集鎮(zhèn)，句曲山下也不例外。
各派首領(lǐng)世襲一等公爵，弟子若自愿入朝中或軍中任職，皆從優(yōu)提拔。對窮苦人家而言，若有幸能入宗門，便算脫離了苦海。只是每年道門受箓，佛門受戒，世家中招收外族客卿弟子，規(guī)模卻有定額，需受朝廷節(jié)制。每年人口增減，職務(wù)變動，亦要上報，由派駐各世家宗門的理事主辦。
卻說殷小云一行，備好拜帖，又由楚待霄略作交代，請山門處黃冠代為呈上。彩衣班上下也擺出一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戲班神態(tài)來。等了半個時辰，終于有人來報，言上清派副掌門并盜帥已下山來迎，眾人整頓衣裳，斂神屏氣，向山門中走去。